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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23页    作者:亦舒

  “走?我走到什么地方去?”我反问。

  “随便什么地方,你还年轻……”

  “离开你?你的意思是叫我离开你?”我问。

  “是的,我的生命已将近终结,我不能看着叫你殉葬,你走吧。”他眼睛没看着我。

  我很震惊,勉强地笑:“勖先生,请不要把我休掉。”

  他仰起头笑两声,“你这话叫我想起一段故事。”

  我看着他。

  “林冲发配沧州,林冲娘子赶进去说:‘你如何把我休了?’你又不是我的人,如何用这‘休’字?”

  “你又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我摊手,“世界虽大,何处有我容身之地?谁来照顾我?谁担心我的冷暖,叫我与谁说话?”

  “我总比你早去,到时你还不是一个人,不如现在早出去训练一下独立精神,你会习惯的。”

  “我当然会习惯,像我这种贱命,”我还在笑,嘴角发酸,“可是我的精力要等到最后一步棋子才发挥出来,无谓时不想浪费,现在时间还没到。”

  “你为什么不肯离开?”

  我不出声。

  “带着我的钱,你出去活动活动,一年半载就成为名女人,我会帮你,你甚至可以用我的姓:勖姜喜宝。你别说,我这个姓还顶值尊敬。届时追求你的人不知多少,你总能挑到个好的嫁出去,即使嫁不掉,也能夜夜笙歌,玩个痛快,好好地出风头——何必跟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挨闷气?”

  我燃起一支烟,深深抽一口,我说:“勖先生,这种女人香港也很多,你认为她们快乐吗?”

  “你认为你现在快乐吗?”他说。

  “我喜欢现在这样。”我说。

  “那么多皮裘晚服与珠宝都心焦。嫦娥应悔偷灵药。”

  “我喜欢穿大衬衫与牛仔裤。”我说。

  “为什么?”他问。

  “开头的时候,为了钱,为了安全,为了野心;到后来,为了耻辱,为了恨,为了报复;到现在,勖先生,请不要笑我,现在是为了爱。我爱你。”我说。

  他一震,没有看我。

  “自幼到大,我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人爱我。我不对任何人负责,也没有人对我负过责任。我不属任何人,也没有人属于我。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应该留在什么地方。”

  “你是可怜我这老人?”

  “你?”我苦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勖先生再过十年跑出去,要多少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争着扶你?”

  “为什么你不走出去让许多二十来岁的男孩子来扶你?”

  “我看穿了他们,每一个。”我乏味地说,“我怎么知道他们要我的心还是要我的钱?做一个女人要做得像一幅画,不要做一件衣裳,被男人试完又试,却没人买,侍残了旧了,五折抛售还有困难。我情愿做一幅画,你勖先生看中我,买下来,我不想再易主。”

  “主人死了呢?”

  我站起来,“死了再说,我活一天算一天,哪里担心得这么多!你死了再说!”我急躁起来。

  “你的脾气一点儿也不改。”他微笑。

  “很难改。”我又坐下来,“连勖存姿都容忍我,别人,管他呢。”

  他喃喃地说:“我也看不到有什么好的男孩子……以前家明是好的……像家明这样的男孩子也不多了。”

  家明。

  我温和地说:“别替我担心。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多想无益。”

  “可是你老关在家中……”他担心得犹如慈母一样。

  “他会来敲门,你放心。”我说,“该我的就是我的,逃不了。”

  “你真是不幸。”他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喜宝——”

  “我倒不觉,你再提醒我,我倒真的要患自怜症了。”我说,“凡事不可强求。”

  “你真看得开?”他犹自担心。

  “我看得有千里开外。”我点点头,“因为我不得不看得这么远。”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问。

  “一日一日地过,像世界上每一个人那样过。”我说。

  “不后悔?”他问。

  我坦白地说:“后悔管后悔,过管过。”

  他不出声,过一会儿说:“好,随得你。”

  我试探地问:“我要不要去看看勖太太?”

  “如果她要见我,她会上门来。”

  这样子便结束了我们的谈话。我始终不知道欧阳女士是如何嫁的勖存姿。她的出生暧昧,她的容貌不见空前绝后——总有个原因。我没有问,我已学会永不问任何问题,是以我是个最好的情妇。他有空,我陪他,他没空,我等他。

  有没有意义是各人价值观点问题,养孩子有什么意义?生命有什么意义?一只渡海轮沉没海底,社会有什么损失?活着的人照样饮宴嫁娶。地球爆炸消失,宇宙有什么损失?我干吗要打扮得花姿招展到扶轮会、师子会去跳舞?

  我想到聪恕。我叫辛普森去打听聪恕。

  辛普森拨电话到石澳的勖府去。啊石澳的勖府,聪慧开着她的黑豹小跑车来接我到她家去玩,像是七个世纪前的事。

  辛普森摇头说:“他们那边佣人不懂英语。”

  我反问:“你为什么不学广州话?这里是中国人的地方。”

  我自己找到勖夫人。她有点儿糊涂,一时弄不清楚我是什么人。我很意外。

  我说:“我是姜喜宝。”

  “啊,姜小姐,”她声音倒是很平静,并不十分伤心。“什么事?”

  “勖先生想问一声,你近些日子可好。”

  她一阵沉默。

  “我想来拜访你,”我说,“我可以来吗?”

  “可以。”她说,“我也正静着,有个人说说话不妨。”

  “那么我现在来。”

  “你喜欢吃些什么?现在我们这儿日日下午做下点心。”

  “中的还是西的?”我问。怎么问得出。

  “春卷,糕点这些而已,还炖点参,可合口味吗?”

  “可以。”我说,“我下午就来。”

  我告诉勖存姿:我要上石澳他家。

  他不以为然。“你去干什么?闲着慌?不如找些有意义的事做。”

  我没有吭声,但下午还是去了石澳,自己开的车。

  勖太太穿着旗袍与绣花拖鞋迎出来,静静地打量我,然后说,“这回子瞧你,比聪慧还小着几岁似的。”

  提起聪慧的时候,声音也没有什么异样。

  我坐在她对面。她把点心拿到我面前,看着我吃,因此我吃得很多。她又把茶盅递给我。问我:“勖先生可好?”

  我想了一想,咽下食物才答道:“精神倒还好,但是心情欠佳。”

  我发觉我做勖存姿的“人”久了,渐渐也就成为习惯,他们都开始承认我。

  “也难怪他哩,我也病了好久,聪慧没影子,聪憩又没了。”她眼睛红红,“我不过是挨日子,一点意思都没有。聪慧也是的,总不想想她爹娘,真忍心,如今的年轻人都这么任性,说去就去,一点留恋都没有,母女一场,没点情意。”但是语气中抱怨多过伤感,“我去问过佛爷,都说还活着。求过签,也一样讲法,可是我还是想见到她,真死在我面前,我倒死了条心。”呜呜咽咽哭起来,仍然是受委屈、生了气的眼泪,而不是伤心。

  我呆呆地坐着。

  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到聪慧房间坐坐。”我说。

  “日日等她回来,天天抹灰尘,什么都没动过,你上去吧。”勖太太说。

  我走到聪慧房间,轻轻推开门。向南的大睡房连一个小客厅。梳妆台上放着一整套的银梳子,水晶香水瓶子,我捏捏橡皮球,喷出一股“蒂婀小姐”香味。我茫然想,这正是聪慧的作风,拣香水也拣单纯的味道,换了是我,就用“哉”、“夜间飞行”。

  一本画册被翻开在高更的“大溪地女郎”那面:红色的草地,金棕的人面。银瓶里的一枝玫瑰花——真是小女孩气。想必女佣人还日日来换上新鲜的花。

  白色瑞士麻纱的床罩,绿色长青植物。聪慧永远这么年轻可爱。我坐在她的摇椅里,头搁在一边。上帝没有眷顾她一生,多么可惜。

  我深深叹口气。像我这种人,早已遭遗弃,上帝看不看我都是一辈子,但聪慧……粉墙上挂着原装米罗版画,还有张小小张大千的工笔仕女图,一切都合她身份。

  我拉开她书桌抽屉,她并不写日记,厚厚的一本通讯簿,里面尽是些著名的金童玉女电话地址。现在的舞会欠了勖聪慧,他们有没有想念她,过一阵子也忘了吧?

  我站在小露台上一会儿。回来拨一拨水晶灯上坠子。她现在在哪儿?过惯这般风调雨顺的生活,她真能适应?能过多久?几时回来?

  勖夫人在门口出现,她说道:“我待她很好哇——我事事如她意,要什么有什么,她父亲也疼她……”

  我明白勖存姿不回来这里的原委。

  我问:“聪恕呢?”

  “聪恕在医院里。”

  “你们让他住医院这么久,有一年多了吗?”我震惊。

  “没法子,回来实在闹得不像话。”她叹口气坐下来。

  “怎么个闹法?”我很害怕。

  我说:“不能让他在医院里自生自灭,那种地方——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付病人的。”

  “那是私家医院,不同的。”

  “你有没有去看他?”

  “自然有,连我都不认得了,拖鞋连热水壶往我头上摔……”

  “勖先生知道吗?”我往后退一步。

  “怎敢让他知道啊!”勖太太坐下痛哭,“我都没个说话的人,眼看小的全不活了,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摆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如五雷轰顶似的,过了很久,定定神,站起来说:“我要去看聪恕,你把地址给我。”

  “我叫司机送你去。”勖太太站起来说,“可是他不会认得你。”

  “不!如果他还记得人,他就该记得我。”

  我坐勖家的车子到达疗养院。很美丽很静的地方,草地比任何网球场还漂亮。

  我抹一抹汗,跟门口的护士说:“我来看勖聪恕。”

  那护士看我一眼。“勖聪恕?他住二楼,二○三房。”

  “他如何了?他危险吗?”我有点害怕。

  “他,不是危险病人,我们这里没有危险病人。”护士有一张年轻的小圆脸,她说,“可是我们预防他随时恶化。”

  “他恶化了没有?”我问。

  “他没有进步,时好时坏。”她带我上楼,“勖家很有钱,不是吗?”她笑笑,“他们不愿意接他回家,说是怕影响他父亲的心情。”

  “他不再认得亲友?”我问。

  “看他心情如何,大多数时候他很文静。住我们这里的病人,大多数希望得到亲友更多的关注。”她笑,“你明白吗?其实没有什么大事。”

  我有点儿放心。我明白聪恕的为人,他永远不愿长大,一直要受宠爱,一直要人呵护,也许这只是他获得更多宠爱的手段。

  护士敲敲二○三的房门,跟我说:“唤人的时候请按铃。”

  我推门进去。

  聪恕衣着整齐,躺在露台的藤椅上看书。

  我已经在微笑了。“聪恕。”我叫他。

  他没有放下画报。

  我走到他身边,端张椅子坐在他身边。“聪恕,是我,是来看你。”

  他仍然没有放下画报。他在看“生活”杂志。

  他放下画册,看着我,眸子里一股死气。

  我心中抱歉。“聪恕,让我们讲和,我们再做朋友,我现在回香港住,我天天可以来看你,好不好?”

  他不答。

  “聪恕,你知道你两个姊妹都不在了,你父亲只剩下你,你得好好地振作起来。”

  他把画册又拿起来。我按下他的手。但是他的手不再潮热。他的面孔还是那么秀美,可是不再有生气。我忽然发觉护士把他的病情估计得太轻。

  我握住他的手,心中发凉,我轻轻地问道:“你听得我说话吗?”

  聪恕呆呆地瞪着我。

  “我是小宝。”我说,“记得吗?”

  他又拿起画报。

  我抢过那本“生活”杂志,发觉里面是一页页的厚纸板,空白的厚纸板,一个字也没有,只得两张封面封底,我像看见一条毒蛇似的。把那本杂志摔到地下。

  我按铃。

  护士进来。不是先头那一个。

  我指着地板上的“书”,忍不住惊恐。

  护士耸耸肩,手插在口袋里,闲闲地说:“他们都说要看书,我们只好给他们看。”

  “他不认得我!”我说。

  “小姐!这里是精神病疗养院,这里不是游乐场,他凭什么要认得你?你要不要他起身迎接你?”护士讽刺地说完,转身走开。

  完了。我想,完了。若果勖存姿知道这个消息……我不敢想下去。

  聪恕呆呆地坐在藤椅里。我再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摇撼他的手臂。

  “聪恕,你仔细地看看我,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我现在在这里。”聪恕一点儿知觉也没有,我浑身战栗起来,于是把他的手按在我脸上,“聪恕!我是喜宝!”我大声叫喊“聪恕!”

  我的心掉入无底深渊。

  “说一句话,随便什么话。”我求他。“聪恕。”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像在可怜我同情我,一种惋惜,带点自嘲,他脸上有这个表情。

  我说:“聪恕,我知道你不原谅我,至少你骂我几句。你开开口,聪恕,我每天来看你。”

  他什么也不说,只坐在那里,到后来索性闭上眼睛。

  我坐了近一小时。忽然大笑起来。生命是这么可笑,我们大可以叠起双手,静观命运的安排与转变,何必苦苦挣扎。我笑得直到护士走来瞪着我,才站起来走。

  勖家的司机我是认得的,他趋向前来问我:“姜小姐,少爷如何了?”

  我说:“他不认得我。”

  司机默默把我驶回勖家。勖太太又迎出来,拉住我,“你去了这么久。”

  聪恕不再认得我。我这个人现在对他来说,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他清醒了,他终于清醒了。

  她问:“聪恕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说,“他很安静。”

  “有时候他很吵。”勖太太说。

  我忽然发觉她老了,很罗嗦,而且不管我是什么,她仿佛不愿意放我走,只要有人听她说话,陪她说话,她已经满足。

  我说:“我要回去了,明天再去看聪恕。”

  勖夫人的眼泪又挂下来,“你说他……他还管用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

  没多久之前,一块冰冷的钻石便能令我脉搏加速,兴奋快乐,我那时是如此无知,如此开心,真不能想象。那只是没多久之前的事。

  回到山顶的家,我喝了很多酒,陪勖存姿吃晚饭。

  勖存姿说:“小酒鬼。”

  我笑一笑。他仿佛有点儿高兴。

  “勖先生,你的生意都交给些什么人?”我问。

  “你不是真的有兴趣知道吧?”他问。

  “不。”我叹口气,他什么都看得穿,我最最怕他知道聪恕现在的情况。

  “你下午在什么地方?”他问,“真去见了我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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