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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24页    作者:亦舒

  他又开始担心我在哪里,这证明他真的振作了。我小心翼翼地说:“是,我去见过她,又去看聪恕。”

  “你跟她有什么好说的?”勖存姿问。

  “她跟以前不同了……老很多,对我并不反感。她很……想念聪慧,又担心聪恕。”

  “聪慧一点消息也没有。”他说,“我派了好些人上去找她。这孩子,白养她一场。”

  “或者她已不在北京,或者在苏北,或是内蒙,教完一间小学又一间——”

  “为什么不写信?”勖存姿心痛地说。

  “孩子们很少记得父母,”我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一封信,我只不过想看到她亲笔写的字。”

  “我觉得她活得很好,家明说过,她求仁得仁,便是她最大的快乐。”我分辩。

  “但是我只想看她一封信!”

  我维持沉默。勖存姿比不得一般老人,他不接受安慰开导。

  过一会儿他问:“聪恕好吗?”

  “他的话很多。”我尽量镇静。

  “我说过不想你再见他。”勖存姿皱上眉头。

  “他需要人陪他说话,他寂寞。你知道他。”

  “他?”勖存姿冷笑,“我自然知道他!他活得不太耐烦,巴不得生场病挟以自重,没想生出瘾来了,家里一时多事,也任得他闹。”

  我不敢出声。

  “我不赞成你去看他。”他说。

  “只有我去看他。”我说,“你想还有谁呢?我要爱上他,早就嫁了他,你未必阻止得了。”

  “你还是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勖存姿忽然发怒,“你知道聪恕,他抓到这种机会,还能放开你?”

  “我保证他不会!”我说,“他有病,他需要心理治疗。”

  勖冷笑,“我劝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你以为你是他的心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要什么!”

  “我已决定明天去看他,我会日日去看他。”我耐心地说,“我希望他会痊愈,不因为其他的原因!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他根本没有病!”

  “你上次去见他是什么时候?”我反问。

  他不响了。

  “让我去见他。”我请求。

  “你老是跟我作对!”他说,“连我叫你走都不肯走,你是跟我耗上了。”他的声音转为温柔,“你这个孩子。”

  我走到他面前,他把我拥在怀内,我把脸靠在他胸膛上。

  “你瞧,”他说道,“终于等到我有空陪你,又可惜快要死了。”

  “只要你现在还没有死。”我倔强地说。

  “小宝,我爱你就是为你的生命力。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迟暮的老人忍不住要征服你,即使不能够,借一下光也是好的。”

  我紧紧地抱住他。

  “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他喃喃地说。

  “我什么也不要,你把一切都收回去好了,我只要你。”

  “我只是一个糟老头子,把一切都收回来,我跟一切糟老头子并没有两样。”

  “但你爱我。”我说,“其他的糟老头子不爱我。”

  “哪个男人不爱你?说。”

  “直到你出现,没人爱过我。”

  他感动,我也感动。我们都除下面具,第一次老实地面对赤裸裸相见。

  我到长洲神学院去找宋家明。

  在传达室里见到我,我与他握手,称他“约瑟兄弟”。

  “姜姊妹,你也好。”他温柔地说,“你可是有事?”

  “是的。我想说说以前的事,约瑟兄弟,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上帝是真神,我们不逃避过去。”

  “约瑟兄弟。”我开始,“你可记得一个叫冯艾森贝克的人?”

  他一震,随即平静下来。他答:“他已不在人世了。”

  “可是这件案子,当事人可还有危险?”我问道。

  “有一个马夫在猎狐的时候不当心猎枪走火,射杀冯艾森贝克。他现时在服刑中。”

  我安下心。

  “他出狱时会得到一大笔报酬,这是一项买卖。”他说。

  我点点头,“谢谢你,约瑟兄弟。”

  “当事人在法律上毫无问题。他良心如何,我不得而知。”他低下头。

  “你呢,约瑟兄弟?”

  “我日夜为此祷告,求上帝救我的灵魂。”

  “这是你入教的原因?”我问,“你们都是为了逃难?”

  “不。我认识了又真又活的上帝。”

  “好的,我相信你。”我叹一口气。

  “每个人都好吗?”他殷勤地问。

  “不好,都不好。尤其是聪恕,我昨天去看过他,他连我都不认得了。”我说,“我想与你商量一下,该怎么处置这事。”

  他又是一震,脸色略变。

  “勖先生不知这件事,我不主张他知道,瞒他多久是多久。可是聪恕,我想替他找个好医生,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帮我。”

  “我可以为你祷告。”

  “你不是和尚,不理任何世事,我需要你的帮忙,今天下午与我一齐去看聪恕。你们难道不做探访的工作?抑或是你信心不够,怕受引诱?”我说。

  约瑟兄弟仍然心平气和,低头思想一会儿,然后说:“我陪你去。”

  “谢谢你。”我说。

  “谢谢主。”

  我与他一起离开长洲。船上风很劲,可是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这人是约瑟兄弟,不是宋家明,宋家明是戴薄身白金表,穿灰色西装,戴丝领带的那个风度翩翩的脑科医生。宋家明的聪敏智慧,宋家明的风姿仪态……然而宋家明也死了。

  我看看身边的约瑟兄弟——我认识他吗?并不。我们对宗教总是向往的,向往死后可以往一个更好的世界,西方极乐,我们渴望快乐。爱是带来快乐最重要的因素,我们因此又拼命追求爱,一点点影子都是好的。

  我跟家明说:“生命真是空虚。”

  他微笑,“所罗门王说生命是空虚中的空虚。”

  “所罗门王?那个拥有示巴女皇的所罗门?”

  “是的,聪明的所罗门王。”他点点头,“可是你看田里的百合花,它不种也不收,但是所罗门王最繁荣的时间,还不如它呢。”

  我侧转头,我不要听。

  不是我凡心炽热,但我不是听天由命的人,即使兜了一个大圈子回来原处,但花过力气,我死得眼闭。

  “你最近好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不坏,还活着,我不再像以前那么自私,现在比较懂得施与受的哲学。脾气也好了,心中没有那么多埋怨,现在……水来土淹,兵来将挡。”我长长叹口气。

  “你还是抱怨。”他笑笑。

  “或许是。”我说,“没有不抱怨的人,”我也笑,“做人没有意义。也许神父修女也有烦恼,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他微笑,不出声。

  我说:“念一次主祷文只要十五秒钟。我也常常念。”

  他不出声。

  我闭目养神。他肯陪我看聪恕,我已经心满意足。以前他随传随到,勖家谁也不把他当一回事,只当他是个特级管理秘书长。现在……人就是这点贱。

  船到岸,司机在码头等我们。我让他先上车,他也不退让。宋家明真把他自己完全忘记了。以前他非等所有的女士上了车不可的。

  他真勇敢。我能学他吗?我能忘记自己?

  我们到达疗养院。

  聪恕在午睡。

  我觉得又渴又饿。宋家明跪在聪恕床边祷告。

  我去找医生商量:

  “我们需要一个好医生,专门看他。”

  “这里的医生原是最好的。”

  “他需要更多的关注。”

  “他可以出院回家,情况不会更好。”

  “外国呢?瑞士可会好点?”

  “一般人都迷信外国的医生,其实在这里我们已有最完善的设备。”

  “我们想病人尽快复原。”

  “小姐,有很多事是人力有所不逮的,你难道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上帝的手中?”

  “你可以这样说。”

  我回到病房,宋家明仍然跪在那里祷告,聪恕已经醒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又看着我。

  我还是决定替聪恕转医院。宋家明其实什么忙也帮不了。我取到勖夫人的签名,把聪恕转到另一间疗养院。护士们仍然一样的刻薄,医生们一样的冷淡,但是至少有点转变。

  我每日规定下午二点去看他,每天一小时。

  我大声对他读书。我与他说话。但是得不到回音。

  他在扮演一个聋哑的角色。

  我天天求他:“聪恕,与我说话,求求你。”

  我甚至学着宋家明,在他床边祷告。日子一天天过去,多日之后,他没有一点起色,家中带来营养丰富的食物使他肥胖,他连上浴间都得特别护士照顾,每天的住院费用是七百多元港市。

  两个月之后,勖存姿说:“聪恕最近如何?”

  “老样子。”我不敢多说。

  “我想出一次门。”他说。

  “我陪你去。”我不加考虑地说。

  “不,你留在香港。”

  “为什么?有哪里我是去不得的?我在寓所等你就是了。”

  “我去看看老添。”他说,“顺便结束点业务。”

  “一定不准我去?”

  “我去几天就回来。”他温和地说道,“你怕?”

  “打电话给我。”我说。

  “我会的。”

  “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少搭讪。”我说。

  他没有笑。他只是说:“我难道不正拥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

  就在他走的第二天,聪恕开口讲话。

  我在读《呼嘨山庄》。

  他把头抬起来说:“今天天气好极了。”

  我一惊,低着头,不敢表示惊异,但是心跳得发狂。

  我翻过一页书,轻轻地读下去。

  他站起来,踱到露台去,我又怕他发怒,又怕惊动他,一额头的汗。忽然记起诗篇第二十三篇,喃喃读:“我虽然经过死阴的幽谷,也不必害怕……”

  聪恕说道:“今天的天气的确很好。”他的结论。

  那日我赶到勖夫人那里,来不及把“好”消息告诉她。她听了,不说话,可是拥抱着我痛哭起来。

  “为什么哭,他不是说话了?”我问。

  “没有用的,然后他就开始发疯,把他隔离关一个月,锁住他,他又静一阵子,没有用的。”

  我如顶头浇了一桶冷水。

  “我不放弃。”我坚决地说。

  过一天我读书的时候,聪恕把我的书抢过,一把撕得粉碎。我默默地看着他。他对我露齿狞笑。对。谁叫我对他疏忽了这么多年,我活该受他折磨。他扑过来打我,我推开他。他的力气大得出奇。

  他用手出力地扼住我脖子,我用手扳开他无效,唤人铃就在身边,但是我没有按铃,这样子也好,让他扼死了我,我一按铃他就会被关进隔离室。忽然之间我自暴自弃起来——注定我会这样死吗?不见得。

  渐渐的我身体轻起来,像飘在空中,视线模糊,失去听觉,但心头清醒得很。

  终于聪恕绊跌了茶几,发出巨响,护士进来拉开他,扶起我。我什么也不说,看着聪恕在地上打滚,孔武有力的男护士把他按住,替他穿上白色的外套,把他双手反剪绑在背后,聪恕挣扎,开口尖叫恶骂,他开始说话,一分钟说好几十句。

  我静静地听他叫着:“……给我……这些都是我的,你们偷我的东西!偷我的东西!”

  护士们把他扯将出去,我蹲下来问他:“聪恕,我是喜宝,你认得我吗?我是喜宝。”

  他瞪大眼睛看牢我,忽然张口吐得我一头一脸的唾味。

  护士跟我说:“小姐,你回去吧。”

  我心力交瘁地回到家中,不知道明天该不该再去看聪恕,我只觉万念俱灰。

  辛普森说:“姜小姐,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我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姜小姐,我看你还是把这件事告诉勖先生吧,这又不是你的错。”

  “这是几时开始的?”我问,“我只知道他在精神病院偷跑出来到英国看过我,情况很好,正像勖先生所说,他是故意生病挟以自重,怎么匆匆一年,就病成这样神智不清了?”

  辛普森说:“姜小姐,连勖先生自那次之后,都没再见过他,你何必内疚?”

  我掠掠头发。“我没有内疚。”我说,“我只觉得这是我的责任,病人应该有亲友陪伴,我明天会再去。”

  “有什么分别呢,姜小姐,他甚至认不出是你。”

  “对我来说,是有分别的。”

  “姜小姐——”

  我按住她的手,辛普森不出声了。

  我闭上眼睛问她:“可喜欢香港?”

  “美丽的城市,我很喜欢。”

  “我们也许就此安顿在这里,你有心理准备吗?”我问。

  “我不介意,姜小姐,我为你工作这许多年了。”

  “辛普森太太,没有你,我还真不知怎么办?”

  她微笑,“我们成习惯了。”

  “谁说不是呢。”我说,“既然如此,你就陪我到底也罢。”

  “勖先生最近精神仿佛好点儿,”她问,“他到底多大年纪?”

  “我真的不知道。”我说,“我知道他的事很少很少,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我也管不着。”

  “有没有六十?”辛普森好奇地问。

  “不止了。”我笑笑。

  “你从来没有查过他?”辛普森问。

  “查?怎么查?跑到他书房去翻箱倒箧?我不是那样的人。他怎么说,我怎么听,我怎么信。不然怎么办?我既没做过妻子,又不知道一个情妇有什么权利。”

  辛普森隔一会儿说:“可是勖先生真的对你很好。”

  我说:“他不错是对我好。他的方式不对。”

  “可是总结还是一样,他爱你。”

  “是。”我说,“世界上我只有他了。”

  “你可以依靠他。”辛普森说,“虽然他年纪大,但是他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我复述,忽然大笑起来。

  “我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吗?”辛普森愕然问。

  “对不起。”我说,“我的一生一世,我真不明白,我的一生一世原来是这样的。”

  “有什么不好呢?”辛普森不明白。

  “什么不好?”我反问。

  “女人的最终目的难道不都如此?你现在要什么有什么。”

  我马上问:“幸福呢?”

  “你还年轻,姜小姐,你才二十六岁,再隔十年,你爱嫁谁就嫁谁,幸福在你的双手中,一个女人手头上有钱,就什么都不必怕。”

  “有了钱什么都不必怕?”我笑问。

  “自然。”

  “我们中国有个伟大的作家叫鲁迅,当时有大学生写信问鲁迅:‘作为大学生,我们应当争取什么?’鲁迅答大学生:‘我们应当先争取言论自由,然后我才告诉你,我们应当争取什么。’假如有人来问姜喜宝:女人应该争取什么?我会答:让我们争取金钱,然后我才告诉你们,女人应当争取什么。”我大笑,“这唤作‘姜喜宝答女人’。”

  辛普森不知道是否真听懂了,她也跟着笑。

  我叹口气。

  第二天,我去看聪恕,他用痰杯摔我。

  我与勖夫人详谈:“通常他静一两个月,然后大闹一场,然后再静、再闹,是不是?”

  “是。”她又瘦又憔悴,像是换了一个人,只有说话的语气,仍是那么慢吞吞的,急也急不来,最心焦的时候只会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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