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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9页    作者:亦舒

  他的脸色煞白。“小宝,你做戏做得太好。”

  “那么下次别相信。”我笑一笑,“下次别相信女人。”

  “我是爱你的。”他说。

  我看着他一会儿,“我不认为如此,国泰,你自己恐怕也有点弄糊涂了,你并不爱我,你从来也未曾爱过我,这是事实。”

  他看着我长久长久,然后别转身子走开。

  我看着脚下的草地,青绿得可爱。在这种地方应该有人陪着散步至永恒,才不枉一生。

  我开着赞臣希利回家。

  再过一个月就开始下雪了。今年的雪有鹅毛般大。我呆着脸在教室往窗外看。读书就是这样好,无论心不在焉,板着长脸,只要考试及格,就是一个及格的人。

  你试着拉长脸到社会去试一试。

  这是一个卖笑的社会。除非能够找到高贵的职业,而高贵的职业需要高贵的学历支持,高贵的学历需要金钱,始终兜回来。

  一个案件跟着另外一个案件。我背得滚瓜烂熟。中国人适合念法律,我们自幼太熟习背诵课本,并不求解释。法律文法自成一家,不背熟还真不成功。

  但是这雪,多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圣诞假期快要来临,剑桥并不时常下雪,今年真是例外。

  我的寂寞在心中又深印一层。我忍耐孤寂的本事是一流的。日出日落,年始年终,从来没有两样。

  我到底有没有恋爱过呢?

  那时候我与韩国泰去看电影。坐在小电影院里看喜剧片,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一场放完休息的当儿有女郎捧着盘子来卖冰淇淋。韩国泰老是买一杯奶油覆盆子给我,我吃得津律有味,忽然感动了,只觉得幸福,我问韩国泰:“我们结婚好不好?”

  韩国泰微笑。

  然后电影散场,走出戏院,被冷风一吹,我便完全忘记这件事。谁说我恋爱过?我不认为我有。

  但是我留恋那一刻的温馨,所以我说韩国泰早已得到他要的一切,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终于下课了,我脱下黑色短袍,放进更衣室的小铁柜。披上大衣,出门。

  男同学对我吹口哨,大声嚷:“喂,保护野生动物,勿穿皮裘!”

  我转头笑一笑。

  我走到停车场。赞臣希利旁边停着一辆黑色宾利。

  我的心一跳。

  一个男人打开车门下车,黑色的凯丝米大衣。黑色“宝勒”帽子。

  勖存姿。

  我不由自主地呆住,百感交集。

  四个月了。我终于见到他,他来看我了。

  我哽咽,镇静自己,然后开口:“勖先生。”

  “小宝。”他微笑。

  很奇怪,我自动走过去双手绕着抱住他的腰。头靠紧他的胸。他的衣服穿得很厚,我听不到他心跳动,但是那种无限的安全感流入我胸腔。

  他轻拍我的肩膀:“小宝。”

  我放开他,端详他的脸,他气色非常好。

  “功课如何?”

  “很好。”我答。

  “我知道你是个好学生,我只希望聪慧与聪恕可以像你。”他夸奖我。

  我微笑,我问:“坐我的车,嗯?好不好?”

  存姿凝视我。“叫我如何敌得过你这种恳求?”他坐进我的赞臣希利。

  勖存姿真是一个男人,他并没有问:那间屋子还好吗?这部车子还好吗?辛普森太太尚可以吗?没有。

  他不是这种小家气的人。他只是问:“你的功课可好?”

  我从心里倾佩他。

  我把车子开得很当心,缓缓经过雪路。

  勖在我身边幽默地说:“有老同车,特别当心。”

  我笑。“别来这一套,你不见有那么老。今天你总要在我家吃饭。我们喝“香白丹”,我存着一瓶已经多月。你如果告诉我没有空,我就把这辆车驶下康河,同归于尽。”

  勖长长吹声口哨:“这真是我飞来艳福。”

  我又再微笑。他真懂得给我面子。我这个人是他包下来的,然而他说得好像他尚欠我人情。

  我看他一眼。笑笑。

  “你的头发长了。”他说。

  “是的。每星期我到维代沙宣去打理头发。要开车落伦敦呢,剑桥简直是乡下地方。”

  “但大学是好大学。”

  “世界上最好的。”我笑答。

  我们像久未见面的老朋友,自在舒适,我也觉得奇怪,我们当中仿佛一点儿隔膜都没有,我可以推心置腹地把一切细节都告诉他。

  他说:“小宝,想想看——世界上最好的,你应该骄傲,至少你将会拥有世界上最佳学府的文凭。”

  “你太褒奖我,勖先生。”我笑说。

  我一直叫他勖先生,我喜欢这样叫他:勖先生。

  “看到你很高兴,小宝。”

  “我也一样。”忽然我说,“我等了你很久,你很忙是不是?忙你的事业,忙你的家庭。”

  “不,我并不是很忙。”勖存姿说。

  我转头看着他。家到了,我停好车子。

  “你的车子开得很好。”

  我笑一笑。“我在你眼中,仿佛有点十全十美的样子呢。”

  我们进屋子去。

  辛普森显然早已得到消息,立刻捧上白兰地,我喝一杯热茶,坐在图书室陪勖存姿。

  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这张唱片,我找很久也找不到,是这次回香港买了下来的。”

  我非常兴奋,摇撼着他的手臂,他微笑地看着我。

  “你听不听地方戏曲?”我问他,“你喜欢吗?”

  “你听的是什么?昆曲、京戏、弹词、大鼓?”他含笑问,“粤剧?潮剧?”

  “不,”我笑,“猜漏一样。绍兴戏。听听看。”

  他又笑。喝一口白兰地,很满足的样子靠在丝绒沙发里,手臂摊得宽宽的。

  我们两个人都在笑,而且笑得如此真实。大概是有值得开心的地方吧。以前有一首葛兰唱的时代曲,一开头便这样:“你看我我看你,你看我我又几时怎么高兴过……你也不要问我,我也不会我也不能我也不想老实对你说……”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时候是真正高兴过。没有。

  我小心放下唱片,当它是名贵的古董。

  我解释给勖存姿听:“这是‘梁祝’……梁山伯与祝英台。”我怕他不懂这些。

  他脸上充满笑意,点点头。我觉得他笑容里还有很多其他的含义。这人。我微微白他一眼,这人就是够深沉。

  我们静静坐在那里听祝英台迟疑地诉说:“自从小妹别你回来——爹爹作主,已将小妹,许配马家了——”

  我的眼睛充满泪水。梁祝的故事永远如此动我心弦。他们真是求仁得仁的一对。

  勖存姿说:“来,来,别伤心,我说些好玩的事你知。”

  “什么事?”我问。

  “我小的时候反串过小旦,演过苏三。”勖存姿说。

  我瞪大眼。“不!”

  “真的。”他笑,“脖子上套一个木枷,出场的时候碎步走一圈,然后拖长声音叫声‘苦——’你看过‘玉堂春’没有?”

  我当时抹干眼泪,笑道:“这不是真的,我以为你是洋派人,大生意大商家,你怎么去扮女人?”

  “那时我只有十四岁。好玩,家里票友多得很。”

  “哗,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点点头,然后说:“多年前的事。”

  瞧我这张嘴,又触动他心事。他怕老,我就非得提醒他老不可。他不愉快我有什么好处?我现在吃的是他的饭,住的是他的屋子,穿的是他的衣服。我一定要令他愉快,这是我的职责。

  勖存姿不动声色地说下去:“我还有张带黄着色照片,你有没有兴趣看?下次带来。”然后他站起来。

  我知道事情不妙,心沉下去。果然他说:“今天有点儿事,伦敦等我开会,我先走一步。”

  天晓得我只不过说错一句话,我只说错了一句话。

  他真是难以侍候。

  我看着他,他并没有看我。辛普森太太被他唤来,替他穿上大衣。他自己戴上帽子与手套,这才转过头来对我平静地说:“下次再来看你。”

  我点点头。

  他向大门走去,辛普森替他开门。

  第四章

  我独个儿坐在图书室很久很久,耸耸肩。老实说,我真的很有诚意留他吃饭,我真的很高兴看到他。毕竟这是我初次正式学习如何讨一个男人的欢心,瞻望他的眼睛鼻子做人,难免出错,马屁拍在马脚上。

  当然我心中怨愤。然而又怎样呢?我可以站起来拍拍屁股走,没有人会留我。

  我微笑,但是其中的利害关系太重大,我跟钱又没有仇,只要目的可以达到,受种种折辱又何妨,何必做茅厕砖头。

  只是,我从窗口看出,雪已经停了。只是我也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人,跟勖聪慧一般并无异样,我是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的呢?竟靠出售自尊为生。究竟是勖存姿的钱多,抑或是我的自尊多?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个问题可以得到揭露。

  我并没有破口大骂,摔东西发脾气。我甚至没有哭。不,我不恨勖存姿。他已付出代价,他有权教训我,OK!从现在开始我知道,尽管他自己提一百个“老”字,我甚至不能暗示一下“老”的影子,禁例。好,我现在知道了。

  我披上大衣散步到屋外去。绕十五分钟小路有间酒馆。我坐下喝了一品脱基尼斯,酒馆照例设有点唱机,年轻的恋人旁若无人地亲热着。

  我又叫一品脱基尼斯。

  我低着头想,我可以找韩国泰。但又没这个兴致。天下像他那样的男人倒也还多,犯不着吃回头草,往前面走一定会碰到新的。

  碰男人太容易了。在未来的二十五年内尚不用愁。怎样叫他们娶我才是难事。无论如何,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尊敬还是求婚,不管那是个怎样的男人,也还是真诚的。

  有人在我身后问:“独自来的?”

  我笑笑。“是。”转头看搭讪者。一个黄种男孩子,很清爽。看样子也是个学生。

  “我从没有在附近见过你。”他说。

  窄脚牛仔裤,球鞋,T恤上写“达尔文学院”。当然他没有见过我,我们根本不同学院。我又从来不参加中国同学会的舞会。

  “基尼斯?”他问,碰碰我的杯子。

  “不。”我说,“白开水,你喝醉了,视力有毛病。”

  他擦擦鼻子,笑:“很大的幽默感。”

  我看着他。

  “你好吗?”他温和地问。

  “很好。我能为你做什么?”我问。

  “陪我。我很寂寞。”陌生人问,“你可寂寞?”

  “基本上每个人都寂寞,有些人表露出来,有人不表露。”我温和地说。

  “你是哪种?”他问,“抑或根本不寂寞。”

  “我不知道。”我笑答。

  “如果我把手搭在你肩膀上,你的男朋友是否会打黑我的眼睛?”

  我笑。“你是中国人?”

  “不,我从马来西亚来。”

  “你英语说得很好。”我诧异。

  “我六岁自马来西亚到英国。”他笑着补充。

  “马来哪个城?”我问。

  “槟南。”他答:“听过槟南?”

  我耸耸肩。槟南与沙劳越对我都没有分别,马来西亚对我是一片空白。

  我问,“你住哪儿?”

  “宿舍。”

  “我可以偷进去?”我问。

  “当然!”他摊开手臂,“欢迎。”他有雪白的牙齿。

  我问道:“你要一品脱基尼斯?”

  “我喝啤酒。”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他是个运动健将型的男孩子,天真、活泼、无机心,家里恐怕有点儿钱——他脸上没有苦涩。半工读或者家境略差的学生多数眼睛里充满怨气。

  如果我今年十六岁,我会得接受这么样的男朋友。

  我把基尼斯喝完。我对他说:“走吧。”

  他扬起一道眉——一道很漂亮的浓眉,大方地答:“OK。”

  我们走出酒馆,不知内情的人何尝不会想:“多么相配的一对。”

  哈哈哈哈。

  “车子在这边。”他说。

  是一辆小小的福士车。以前韩国泰也开福士车。很多男孩子都喜欢买这种二手车,因为它们很经用。

  奇怪。在这个时候想起韩。睹物恩人,铁石心肠的人都会被一刹那的回忆软化吧,短短的一刻,几秒钟。

  我今夜的寂寞凄凉得不能控制。

  “对了,”男孩子搓搓鼻子。“我不得不问你,这是常规:你有没有服避孕丸?”

  “有。谢谢你问。”

  “还有,”他迟一刻,“你没有任何病吧?”

  “没有。”我摇摇头,“我是非常干净的。”

  他放心了,稚气地笑,然后说道:“轮到你问。”

  “你依时服了避孕丸没有?”我淡然问。

  “去你的!”他大笑。

  “你没患梅毒吧?”我又问。

  “我服贴了,我的天,不管你是谁,我知道我不可能每天都碰见你这样的女孩子。”他摇头晃脑的。

  可是像他这样的男孩子——健康、活泼,普通——每个校舍里有数百名,他至为平常。

  我看着他。他们每个都有强壮的手臂,温暖的胸膛,这是我所知道的。

  我登上他的车。

  “你可开车?”他问,开动引擎。

  “我会开。”我简单地答。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莉莉。”

  他摇摇头。“不,你不叫莉莉。”

  “为什么不叫莉莉。”

  他侧头看我一眼,眼睛炯炯有神。“你不像一个莉莉。”

  我笑。“在酒吧中可以被男人带走的女人都叫莉莉、菲菲、咪咪。”

  “那么我宁愿叫你咪咪。”他说。

  “OK。”我说。

  “别把自己想得太坏,你今天只不过是寂寞,如此而已。”他开导我。

  我的天,我翻翻白眼。小子,我的经验足够做你的妈。

  “我们到了,剑桥大学的宿舍——嗨,你是干吗的?”男孩子看着我。

  “我?我专门在酒吧喝酒与勾搭男人。”

  “别说笑。”

  “可以下车了吗?”我问。

  “可以。我住楼下,我们自窗口跳进去,免得在门房处签访客簿。你爬得动?”

  “行。”

  我与他走到宿舍,他先进去,我在窗外等他。他进入房间打开窗,我身手敏捷地跳进去,他在里面搂住我,然后马上关窗,拉好窗帘。

  他笑:“你的动作熟练。”

  我答:“训练有素。”

  他摇摇头,“好口才。”他说。

  我在他小小的宿舍坐下,小小的床,只有两尺半宽,这是用来抵制男学生把女孩子带回宿舍的。任凭你们再热情,两尺半的床也装不下两个成人。

  他打开柜门,拉开抽屉,取出酒,问我:“喝不喝?”

  “我喝够了。”我摇头。

  “你连我的名字也不问?”

  我脱下外套,搭在他椅子背上。宿舍的暖气还不错。我看他一眼。

  我说:“你叫丹。丹尼斯阮。”

  他诧异:“你怎么知道?”

  “书架子上的书写着你的名字,一眼就看到了。”

  “我怎么称呼你?”他问,“仍然是咪咪?”

  我说:“咪咪是个可爱的名字。”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好奇地问。

  我笑。“你为什么还不脱衣服?”

  他耸耸肩,过来吻我的脸,我们两个人的姿势都很熟练,仿佛是多年的情侣。

  后来我问他:“你是念语言的,是不是?会用几种语言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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