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郭晴当然不信。
“要是他处理得好,一直玩世不恭,还可以继续年轻一段很长的日子。”
郭晴转过头来,“你会不会在自己身上做点手脚以便年轻几年?”
“你们若再叫我老太太,说不定明天就去找原医生。”
郭晴猛地转过头来,“谁,你说谁?”
求真知道说漏了嘴,“找医生。”年纪大了,精神不够集中,从前才不会这样。
“不,我听见你说原医生,你认识那位原医生。”郭晴兴奋起来,“那位大名鼎鼎的原医生?”
求真道:“你听错了。”
郭晴说:“我叔公曾经见过他,叔公不允介绍我认识。叔公说,他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人,我猜他所指是世外高人——”
“请在前边拐弯,我家到了。”
“叔公说原医生一生无数奇遇,过程可写一百本书,叔公说——”
“就在这里停,谢谢,改天见。”
求真朝他摆摆手。
郭晴还在问:“你认识他?卜女士,改天我再来拜访您。”口气忽然恭敬许多。
求真莞尔,这才明白何以许多人爱把社会名流的大名挂在口中闲闲提起,以增身价。
她回到屋里去,一头钻进书房,冷静片刻,便开始写她的故事。
他俩终于得偿所愿,回到较年轻较美好的岁月里去,但是,他俩并没有选择在一起共同生活,他们分手了,各奔前程。
她伏案写了一个小时,放下笔,站起来,透口气,松松四肢。
虽然一向写得不算快,但在全盛时期,求真也试过四小时写一万字短篇,一气呵成。
现在不行啰,一年摸索得出一个长篇已经很好。
求真斟了杯咖啡,走出厨房,便听见门铃声。
她去开门,门外站着巧笑倩兮的许红梅。
白衣、白裤,那是上一个世纪最考究的天然料子,叫麻,极难打理。
求真打量她,笑起来,“现在时兴红唇衬黑眼圈吗?”
许红梅嘻嘻笑,“好几天没正式睡了。”
她看上去已没前几天那么彷惶,也仿佛成熟许多,她的一天,似等于人家一年。
求真脱口而出:“你在恋爱?”
“呵,是。”
“你爱上了谁?”
“我爱上恋爱的感觉。”
求真放下心来,不要紧,她仍然是个少女。
红梅伸个懒腰,“世上最享受之事,仍是一生把恋爱当事业。”
求真好笑,“对象是谁,仍是林永豪?”
“永豪有永豪的好处。”
“那么,”求真笑得呛住,“他是A君。”
“对对,B君呢?B君已经毕业,条件比较成熟。”
“还有无C君?”
红梅有点无奈,“那么多可爱的人,那么少时间。”
“对,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红梅根本没听懂,她之所以来找求真,不外因为求真有双忠诚的耳朵及一张密实的嘴巴。
还有,求真的寓所舒适幽静,求真的厨房永远有一锅热汤。
那么多好处,何乐而不为?
这么巧有报馆的电话找,求真过去同编辑讲了几句,回来,发觉红梅已经在沙发上睡着。
手臂露在外套之外,脸埋在臂弯,长发遮住面孔,这个少女为了恋爱同家人断绝来往,再回头,父母墓土已拱,上一辈子的亲友老的老,散的散,她要诉衷情,也只得来这里。
求真轻轻替她搭上一方披肩。
许红梅似只可怜流浪的小动物。
她忽然蠕动了一下身体,“妈妈,妈妈。”
大概是在梦中见到母亲了,抱在怀中,紧紧搂着,母亲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抚摸婴儿前额丝一般的头发。
求真自幼与母亲不和,做梦如果见到母亲,必定是在激烈争吵。后来,她才知道此类遗憾是种福气。母亲去世后,她并无伤心欲绝,仍可坚强地生活下去。
窗台上一排玫瑰正在散播着香气,但愿它们可以帮许红梅继续做几个好梦。
求真回到书房工作。
红梅睡了颇长的一觉,醒来时,问求真她可否淋浴。
求真放下手头工作,笑着同她说:“我送你回家吧,你的家豪华过此处百倍。”
“可是,”红梅说,“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净听见仆人浆得笔挺的衣服悉悉索索,寂寞得要命。”
求真说:“看,我也一个人住。”
“但是你多么富庶,你有朋友、有工作、有嗜好,你完全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求真失笑:“我一大把年纪,做了卜求真超过六十年,自然驾轻就熟。”
红梅说:“我希望你是我母亲。”
求真耸然动容,“呵,假如我有你这么秀丽的女儿……”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卜求真并没有哺育过幼儿。婴,何来这么高大的女儿。
许红梅笑,“如果我是你女儿,也许你已把我逐出家门,我们还是做朋友的好。”
求真忽然认真的说,“不会,我永远不会那样做。”
“即使我嫁了一个你恨恶的人?”
“你还是可以带到我家来。”
“我可否把他前妻生的孩子也带到此地?”
“我喜欢孩子,谁生他们不是问题。”
“可是我们又吵又脏又大吃大喝。”
“我会请佣人帮忙收拾烹饪。”
“你说说而已。”
“你以为我真的不寂寞?我巴不得有一大堆子子孙孙,带来这种小烦恼是一大乐趣。”
许红梅笑了,“你会是个好外婆。”
“来,我送你回去。”
列家的管家打开门,见是卜求真,惊喜万分。
偷偷地说:“卜女士,你认识这位许小姐?太好了。”
“怎么样?”求真微笑。
“不知是哪家的孩子,真可怜,整日闲得慌,又不上学,又不做事,净等男孩子来找。”
“追求者踏穿门槛?”
“开头人山人海,我们疲于奔命,一天斟十多次茶,后来她嫌烦,轰他们走,渐渐就不来了。”
求真好奇,“怎么个轰法?”
“罚他们等,任他们坐在偏厅,一坐三两个小时。”
“呵,最长记录是多久?”
“四个多钟头。”
“那岂非一整天?”求真骇笑。
“到后来,回去时已日落。”管家犹有余怖。
难怪恋爱使人老。
管家又说:“闲来就凝视书房里两张照片。”
“谁的照片?”
“是老太太的父母。”
“呵。”
“卜女士,你有无听说列先生同老太太几时回来?”
“他们也许决定在外国休养一个时期。”
“是是是。”
求真拍拍他肩膀,“我先走了。”
“还有,”管家唤住她,想多讲几句,“许小姐初来,活泼可爱,可是这大半个月下来,憔悴许多,我大惑不解。”
求真连忙代为解答:“想必是因心事多的缘故。”
“是是是。”管家立刻知道是多管了闲事。
他送求真出门。
她在门外张望一下,并没有年轻人持花在等。
她忽然想起半个世纪之前,在她家门等的异性,不不,没有花,也没有糖果,那时社会风气已经大变,反正有空,等等等,闲钱却一定要省,假使女方愿意付账,已无人会同她们争。
第八章
从那个时候开始,求真知道女性流金岁月已经过去。
只有许红梅她们,才试过什么都不做,光是恋爱的好日子。
回到家,一打开门,就听见电话铃声不住地响。
有急事!
求真连门都不关,便扑到电话前面去。
是一段录音,“求真,小郭心脏病发,已送往市立医院,请速前来会合,琦琦。”
糟。
求真立刻赶去医院。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也许还能见许多次,也许连这一次面都见不到。
求真默默忍耐,长叹一声,此类生关死劫,最平常不过,人人均须挨过。
冲了两个红灯,幸亏没有遇上交通警察,求真赶到医院。
护理人员问:“病人叫什么?”
“姓郭,叫——”
“叫什么?”
求真气结,这老小郭,她的确不知道他名叫什么。
“叫什么?”人家已经不耐烦。
“求真,跟我来。”幸亏琦琦出现了。
求真叹一口气,连病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还探什么病。
二人匆匆来到紧急病房,只能隔着玻璃与氧气罩约莫认出那是小郭。
求真凝视那躺着的病人。
他可以是任何人,老郭、老王、老张,他们看上去全差不多。
当他们年轻的时候,各有各风采姿势,活泼的小郭、机智的小王、英俊的小张!可是现在,现在已不能识别。
求真怔怔落下泪来。
琦琦在旁轻轻说:“别担心,他无碍,明早医生便会替他植入人造心脏。”
“小郭先生最恨人工这人工那。”
“哦,我恐怕这次他不得不从俗呢!”
“他知道情况吗?”
“他醒过一次,签了字,求真,在法律上,我并非他的亲人,我没有地位。”
求真看琦琦一眼,“你会在此地陪着他?”
“稍后我也想回去休息一会儿。”
“经过这次事故,或者你们应该结婚。”
“要结早就结了,现在还结什么。”
求真说:“名正言顺呀,夫同妻,并排坐着,看上去顺眼得多。”
琦琦挤出一丝干干的笑容,“要到他几乎离我而去,才知道他有多重要。”
医生在这时候出现,“病人可以见你们,不要刺激他,不要讲太多话,五分钟。”
求真连忙披上白袍戴上口罩走进病房。
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握着小郭的手。
小郭脸上氧气罩给除掉,他能够说话,求真没想到他在这种关头仍爱斗嘴,“哭过了哎,怕失去老朋友是不是?”
求真为之气结。
小老郭气若游丝,“唉,在这种关头,英雄都会气短,何况是凡人,真想请原医生来施展他大能力量,还我河山岁月。”
琦琦问:“要我去找他吗?”
小郭摇头,“第一,他很有原则,不一定肯医我;第二,我是死硬派,凡是人生必须经历的,我还有勇气承担。”
求真笑,“居然是条好汉。”
“咄!”小郭不服气,要挣扎起来。
看护连忙进来按住他,把氧气罩覆上,转过身来,瞪着求真与琦琦。
她们知难而退。
人一进了医院,就变成医院所有。
晚风甚凉,她俩机伶怜打个冷战。
求真浑身寒毛竖起来,忽有不祥之兆,她低下头,只是不出声。
那夜求真没睡好,朦胧间一直听到电话铃响,睡梦中她挣扎去听,电话刚好割断,呜呜连声,不知什么人找她,不知有什么事。
若干年前,一清早,也是这么一通电话,是她兄弟挂来的,“母亲不行了,速来医院。”
她正穿衣出门,电话又到,“妈已经去世。”
外套穿了一半,求真僵在那里,以后怎么办呢?表情应如何?姿势该怎么样?
在电影里,主角与配角最懂得应变,如不,导演也会帮忙,来一个淡出,跟着接第二场,一切困难已经过去。
可是在现实生活中,所有冷场也须逐一演出,真要命。
天才亮,求真就起来了。
在这一刻,她才知道寂寞是怎么一回事。
求真拨电话给琦琦,只听到一段录音:“我已赴医院,求真,多谢你关心,琦琦。”
求真看一看钟,这正是小郭做手术的钟点,她忽而觉得彷惶,坐立不安,终于更衣出门,到市立医院去与琦琦会合。
“三零六病房。”
“病人在手术室,请稍候。”
求真静静走到会客室,刚想坐下,忽见琦琦脸色灰败地走出来,身边有看护陪伴。
求真耳畔嗡一声,啊,终于发生了,她双脚发软,跌坐下来。
琦琦比她镇定,“求真,你来了。”
求真看着她。
“手术失败,他已魂归天国。”琦琦伸手握住求真的手。
求真愣了一会儿,忽然挥舞拳头,“那浑球,他还没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琦琦一直没出声。
求真大声控诉:“一次又一次,叫我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次又一次,真不知能承受多少次——”声音渐低。
其他病人的家眷听到这样的牢骚,深有同感,不禁都哭泣起来。
看护前来,“这位老太太,我替你注射宁神剂。”
“走开。”
琦琦按住求真,“是我叫她来的。”
求真颓然屈服。
茫然地,她的记忆飞出老远,那天,她第一次看到小郭,他抬起头,老气横秋地问:“卜求真,《宇宙日报》记者卜求真?”
宛如去年的事罢了。
求真心神有点乱,时间哪里去了,为什么忽然之间人人都叫她老太太?她痛哭起来。
像一个不甘心离开游乐场的孩子,求真大哭。
旁人为之恻然,只道琦琦失去了父亲,求真永别了老伴。
但是求真知道她的哀伤可以克服,而琦琦将与创伤长住。
琦琦为小郭举行简单的仪式。
琦琦轻轻吟道:“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求真不语,站着发呆。
郭晴前来,紧紧握着求真的手。
他告诉求真:“叔公把侦探社及他的笔记给了我。”
求真点点头。
“我在《宇宙日报》刊登了小小一段讣告。看,看谁来了。”
求真抬起头,她发觉双眼有点不适,揉一揉,啊,都来了。
坐在礼拜堂最后角落是原医生,不远之处是许红梅,前排有列嘉辉,余宝琪刚到,轻轻走到求真身边坐下。
他们都穿黑色,互相颔首招呼,不发一言。
小郭生前,当然不止这几个朋友,可是能不能来送他这一程,又得讲前缘后果。
如今,小郭晴才是真正的小郭了,他好奇地问求真:“那位穿黑衣的、气宇不凡的先生是谁?”
求真低声答:“他姓原。”
小郭呆住,“原,原医生?”
他站起来要去招呼他,跟着自我介绍,可是一回头,已经不见了那黑衣男子。
原氏已经走了。
小郭只得重新坐下,喃喃道:“叔公的笔记簿里一定有他的地址。”
年轻人的哀伤与爱情都不能集中,一下子淡忘。
琦琦坐在最前排,一言不发。
小郭又问:“那年轻貌美的女子是叔公什么人?”
求真答:“她是他的红颜知己。”
“他们没有结婚,是因为年龄差距?”
“我不清楚。”
“多么可惜。”
对小郭晴来说,叔公一生如此丰盛多姿,已经有赚,亲友不该伤心,故此不住逗求真聊天。
求真自问还了解年轻人,故不予计较。
牧师在这时叫众人唱诗。
余宝琪站起来,回头去取诗本,忽然瞥见列嘉辉。
她一怔,先是若尤其事地打开诗篇,低头看着本子,但是定一定神之后,她缓缓把头转过一点点,眼角带到列嘉辉身形那边,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来。呵,先是一丝惊讶,跟着是恼怒,随即想起,他与她已没有任何关系了,于是轻轻呼一口气,她感慨了,眼色柔和下来,想到以前的好日子,终于黯然。
求真都看到了。
她老怀大慰,原来他们只是嘴硬,原来他们还没有练得金刚不坏之身,他们内心仍然压抑着各种情绪,偶然泄露,叫求真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