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张自画像。”廖怡说。
檀中恕退后两步看,“太自恋了。”
廖怡说:“也是情有可原的事。只有这一张略过得去。”
“年纪轻,会进步的。”
“进步的只是技巧,不是天分。”
廖怡有点乏力,檀中恕连忙轻轻扶住,两人往大门走去。
他让她上车,刚刚关上车门,听见身后一声咳嗽。
他一转身,发觉勤勤这只淘气鬼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她穿着套奶白色香奈儿,却把上衣糟塌得一败涂地:袖子高卷,翻领竖起,但你别说,衬着一头蓬松的鬈发,别有一股味道。
她很少这样高兴,正向车厢努嘴,一边挤眉弄眼。
檀中恕啼笑皆非,连忙令车子开走。
“你看到什么?”他问勤勤。
“我只看到一双黑皮鞋,但相信对方已把我看得一清二楚。”
檀中恕说:“你太顽皮了。”
“那位女士是什么人?”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又不听话。”
勤勤追上去,“是你妻子?”
檀中恕停下脚步,她真的什么都敢问出。
“不。”他说。
“你的朋友?”
檀中恕转过头来,“勤勤,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人?”
勤勤一怔。
“你说呀?”
“老板。”
“我并不觉得你尊重我。”
“朋友。”
“你又并不友善。”
“给我一个机会,给我多一点自由,我可以从头开始。”
“这不是我们的规则,我们不是在玩一场游戏。”
勤勤说:“但世上没有任何事值得这么严肃地来做。”
檀中恕看着她半晌,“你果真是文少辛的女儿。”
“我父亲一直是对的。”
“勤勤让我们坐下谈谈。”
“你先要答应不教训我。”
他还是教训她了。
她发觉在本市,他极少在公众场所出现,画廊大厦中有一切设备,他根本不必在街外露面,他们习以为常,是以每当勤勤跑出去做一些平常人会做的很自然的事情,他们上上下下便大为震惊。
不见得所有在事业上有成就的大亨会有这种怪习惯。
他整天整夜做些什么?业务早已上了轨道,助手们都这么能干。
勤勤吸着冰淇淋梳打。
“如意斋剪彩事我们会同你推掉,另外替他找位嘉宾。”
“但我想为他尽一点点力。”
“没有必要,他不会计较。”
“我计较,我们家不济的时候他曾经雪中送炭。”
“这固然对,但是檀氏画廊为你所做岂非更多。”
勤勤怔住。
“为何厚彼薄此?”
半晌勤勤说:“檀氏不同。”
“为何不同?”
“如意斋那边,还清了人情债,也算了一件心事。”
檀中恕看着她。
“檀氏画廊嘛,反正一辈子还不清,欠着就欠着吧。”
檀中恕一震,手中正持着茶杯,泼出一点点茶来。
勤勤接着说:“我认为我应该去替瞿德霖剪彩。”
“无论如何不让你去,我们不晓得他会把你的消息图片发放到什么地方,我们必须要替你维持一个固定的形象,一点都错不得。”
“看,我只是一个文艺工作者,你们想怎样,培训我做一国储君?”勤勤摊摊手。
“勤勤,你为何如此不羁?”
“或许这正是檀氏选中我的理由。”
檀中恕忍不住说:“终有一日,有人会驯服你。”
勤勤在心中问:“谁?”
她也在等这一天,心甘情愿的,跟一个人回家,以他的心为心,以他的意为意。
谁不在等,勤勤笑了,嘴角有点暖昧,双目带着憧憬。
少女这种神情最最可爱,檀中恕默默欣赏。
真是公平,每个人都年轻过,真是不公平,每个人都会老。
“勤勤,有一个人想见你。”
“谁?”
“我事业上的伙伴,姓廖。”
“咦,我以为你是檀氏唯一的老板。”勤勤意外。
檀中恕微笑,“我另外有一位沉默的伙伴,股份比我多。”
“原来他才是大老板。”
“地位的确比我高,幸亏他非常尊重我信任我。”
而且肯把画廊以他的姓氏命名,勤勤想。
勤勤说:“家父有个理想,他一直想办间沙龙。”
“我知道,我听过聚星堂这个计划。”
“你呢,你肯不肯办这样的画廊?”
“暂时不考虑。”
勤勤惋惜地说:“还是家父至爱艺术,无人能及。”
檀中恕说:“文先生的确是位不可多得的人物。”
“你拍档是精明的商人,抑或是位纯艺术家?”
“两者都是。”
勤勤吃一惊,“很少有人可以兼顾到双方面。”
“人才是有的。”
“难怪你们业务做得这么大。”勤勤表示佩服,“合作了多少年?”
“他接受我入伙时,我约比你大几岁。”檀中恕陷入沉思中,长长吁出一口气。
勤勤有点诧异,这样的规模,这样的关系,不是十多年可以建立起来,是以她说:“我相信这是廖先生的家族生意,由你们二人发展。”
檀中恕仰起头,想了一想,“可以这样说,你猜对了。”
“我很希望见到他。”
“你可得斯文一点。”
“廖先生什么年纪?”
“比我大十多年。”
勤勤的心一动,这么说来,年纪不小了,勤勤注意到檀中恕的口气,说到廖先生,恭敬得像提到恩师似的,也许他们二人的确是这样的关系。
勤勤的幻想力飞出去:他恩师有个女儿,比他小几岁,两个人恋爱,但是没有成功,他仍然独身……
她问:“我什么时候见廖先生?”
“当你不再把袖子卷起扮打手的时候。”
勤勤瞪他一眼,一口吸光冰淇淋梳打便告辞回家。
她不愿再用画廊的车子,杨光说得对,没有那么大的头,毋需戴那么大的帽子。
走过去一点点就是如意斋,勤勤想去看看瞿伯母,在途中买了一大篮水果,在今日,这份心意的分量比往日又重许多。
瞿太太迎出来,“勤勤,真谢谢你。”
店铺正在装修,她把勤勤接到个较为清静的角落。
“勤勤,真亏得你为我们设想,老瞿高兴得不得了。”
“小事情耳。”
“哎呀,天大面子才请到两位大明星来剪彩。”
大明星,两位?勤勤不明白瞿太太说些什么,她以为画坛只有文勤勤一颗大明星。
“喏:檀氏画廊交待过了,说是你推介的,让两位最当红的电影明星来剪彩。”她说了两个名字。
勤勤明白了,檀中恕吩咐下去,没有什么办不妥的事。
这也好,老瞿要的不过是一点点宣传,目的达到,谁都一样。
“令堂大人可好?”
勤勤点点头。
“勤勤,你真能干,”瞿太太握住她的手,“我们为你高兴。”
“才刚刚有机会起步罢了,事业路途要走一生。”
“多少人连出身都挣扎不到。”
“我只是幸运罢了。”勤勤想到杨光,还没有找到帮他的机会。
“几时开画展,好让我送几只大花篮去。”
“瞿怕母,我问你要一样东西,不知方不方便。”
“尽管说好了,一切不是问题。”她像是巴不得勤勤欠她人情似的。
“我想要檀中恕的旧照片,复印后即把原照还你。”
“没问题,但不要给老瞿知道,他嘱我扔掉照片,所以勤勤,你也别还我了。”
“好的。”
瞿伯母把照片套入纸袋交予她,勤勤觉得收获至大。
她忙去配了只银相架,把照片放在案头。
听到张怀德的声音,勤勤迎出去。
她一进门便笑说:“勤勤,你倒是不食人间烟火。”
“怎么个说法。”
“你看,上个月你全然没有开销,一毛钱也没有用过。”
“是吗,”勤勤趋向前去看银行帐单,“太对不起自己了。”
但是每一件衣服每一双鞋的单子都已经付清,还有,房租不用她负责,司机女佣一应都是公司派来,勤勤连上街的时间都没有。
她叹口气,“看我多惨,没有花钱的自由。记得有一次花絮报导,英女皇伊莉莎白二世步进杂货店买了一些糖果,但身边没有零钱,只得赊帐。”
张怀德笑,“那多好,一下子就晋身贵族。”
勤勤身边买水果买银相框的现银,还是卖石榴图的款子。
“你的薪水,都依你嘱咐拨给文太太了。”
“很好,家母现在的生活很舒适,算是一点弥补。”
想起该张石榴图,仿佛是大半个世纪之前的事了。
“展览会就在后天,你的头发要去修一修,还有……”
如今世道已惯,就差一颗心尚不能悠然,还需假以时日。
勤勤说:“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她到房内取出照相架子。
张怀德大吃一惊,“你从哪里得来这张照片?”
“檀先生的旧友一直保存着它,现转送给我。”
“所以勤勤,我们不放你出去乱亮相,照片满天飞,一点矜贵的意思都没有。”
“为何要故意制造神秘?我最喜欢看旧照片。”
“当你发觉他人利用你旧照片生财的时候,你想法便不同。”
“不会这样严重吧?”
“把照片给我。”
“不行”
“勤勤——”
“没商量。”
“那么好好保存它,千万不要流失。”
檀中恕在本市并不是个名人,勤勤不明张怀德何以紧张,生活低调并非不好,但也不必步步为营,把每个陌生人当作敌人。
勤勤认为张怀德神经过敏。
张怀德瞪她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要命,腹诽也不行。
“勤勤,下午别出去,美容院的人来与你装扮。”
渐渐,她也会变得似檀中恕一样,足不出户,永不露面,靠张怀德做眼睛、耳朵、手足。
在修头发的时候,文太太找上门来。
还好,勤勤庆幸,还好他们还给她见母亲的自由。
母亲带着她的珉表姐以及霞表妹,两女明显地不请自来。
勤勤希望她有勇气站起来指着她俩的鼻子说:“出去。”
但是她没有,她既不敢怒,亦不敢言,她站起来客气地招呼她们:“请坐请坐。”这样的涵养的代价肯定是减寿。
表姐妹穿着最最时髦的短裙子,宽上衣,头发剪得短短的,配大耳环,走在时代尖端,但看到勤勤的排场,也不禁露出艳羡之色。
勤勤却觉得汗颜,一边招呼客人一边美容实非她的习惯。
文太太说:“珉珉一定要来看你。”
她们俩一左一右坐好,从头到脚,检验勤勤,存心找碴似的。
理发师工作完毕,“后天早上我们再来。”
勤勤吁出一口气。
“一下子都不知道怎么把头发拉长,一下这个一下那个,简直开玩笑。”
“勤勤的头发好像从来没有剪过,不变应变,反而合时。”
勤勤无言。
“我们都知道最近你很忙,马不停蹄地开展览。”
语气这样熟络,完全不像多年没见过面,勤勤糊涂了。
莫非是她多心,她清楚记得,先几年上门去拜年,只得一个老仆人招呼文家母女,勤勤明明清晰听见书房传出她们姐妹的嬉笑声,但,不出来见客,就是不屑出来。
大方的人应当把这一切统统忘记,从头开始,但是勤勤就是做不到,她自觉这是她性格上最大的弱点,把琐事耿耿于怀的人,决不是潇洒的人。
珉珉一眼看到那张旧照片,她说:“铁芬尼的架子。”
文太太呷一口茶,“谁的照片,都发了黄了。”
珉珉把照片递过去。
文太太一看是张集体照,“噫,有好几张熟面孔呢。”
她一把名字读出:“有好几位是我们家常客,勤勤那时你小,怕不记得了。”
“妈妈,这一位可是熟人?”
文太太取出远视眼镜,细细查看照片上那指甲大的面孔。
勤勤有点紧张。
“好脸熟啊。”
“只是脸熟?”勤勤笑,“这人是我的老板檀中恕。”
“就是他?”文太太讶异,“我肯定见过这位檀先生。”
“是不是在我们家,妈妈,想一想。”
两位表姐妹见文家母女絮絮话着家常,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有点不耐烦,咳嗽一声。
文太太歉意地放下照片,“勤勤,陪我们去喝茶吧。”
“我走不开,有许多准备工夫要做,记者在画廊等我。”
“那我们去吧。”
勤勤的表姐妹好不失望。
勤勤把她们送到门口,一边说“有空来坐”的时候一边在心中骂自己虚伪。
那天晚上,勤勤接到母亲的电话,“勤勤,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那张旧照片从何而来?”
“瞿伯母给我的。”
“她没有同你说过来龙去脉?”
“瞿伯伯说他们也只不过是点头之交。”
“我想不止这样,那是他们不肯在背后说人是非。”
“啊,有故事可听吗,妈妈,我马上过来。”
“勤勤,他同你只不过是宾主关系,你不用知道太多。”
“妈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文太太沉吟片刻,“纯粹是他的私事,与你工作无关。”
“知多一点,我可以有防范之心,不致吃亏。”
“他不是那样的人,不过也罢,你过来好了。”
勤勤飞快地抓了外衣回家,迫不及待,心里一边惭愧,檀中恕待她不薄,她却这样努力想知道他的绯闻。
人心险恶,可见一斑。
到了家,她母亲正在整理旧资料。
父亲一直把这个圈子的大事剪存,每年一本,井井有条。
勤勤看到母亲手中拿着的一本封面上写着一九六七。
同勤勤年纪差不多。
文太太翻到一页,“勤勤,你来看。”
勤勤趋过去把头条读出来:“画坛宿将齐颖勇去世。”
文太太问她:“你有没有印象?”
“这位齐先生是国际闻名的画家,我知道他。”
文太太点点头,“这些年来在巴黎真正成名的也只有他一人。”
“他去世的时候已经六十出头了。”
文太太把记事簿合拢。
“奇怪,这同檀中恕有什么关系?”
“勤勤,齐颖勇的寡妇到今天仍然健康。”
“哗。”那岂非活了近一个世纪。
“她比齐先生年轻许多。”
文太太又找出一九六五年的剪贴簿,翻到六月份。
勤勤看到一张小照,彼时报章尚未采用柯式印刷,模糊不清,看得出是张男女合照,说明是“齐颖勇伉丽。”
“第二位夫人?”勤勤问。
“肯定是。”
勤勤想一想,“六五年迄今……妈妈,这位齐夫人应当同你差不多年纪。”
“哎。”
“说下去呀,还有呢?”
文太太沉吟一会儿,“其实都是些咸丰年的事了。”
“妈妈,你别卖关子好不好,快快把底牌掀开来。”
“后来,齐夫人与檀先生做了朋友。”文太太说得十分含蓄。
勤勤跌坐,“怎么可能,她比他大那么多。”
文太太把事实说出后,不再置评。
“有没有剪报?”
“咄,你父亲岂是剪存绯闻的人。”文太太停一停,“但是当年我的确看过报上的照片,所以觉得面熟。”
难怪,难怪檀中恕不肯拍照,绝少露面,也希望手下的人都躲起来。
勤勤恍然大悟。
“你真肯定是他?”嘴巴仍然追问母亲。
“老一脱的人都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