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你也知道他的决定,人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何必呢。我从来没劝你什么,也没求你什么,可是这一次,你听我的,回去吧,你不会反悔的。”
“妈妈,她会原谅我?”
“她总不能宰了你!”
“不不,你不明白她——”
“我早把罪名揽在我身上了,我不担心将来怎么见她,你担心什么?”
“家明——”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回去考虑考虑,我送你回家。”
到了家,因为家明的缘故,我的确有点心念摇动。
心念一摇动便难以把持,我想回去。
然而怎么走呢?如果真要走,不必与他商量。跟他商量,不过是希望他留住我,希望他牺牲一切,马上离婚。我要真走,明天收拾个箱子就走,何必跟他说什么?
他与他老婆慢慢地拖,他们从四十岁拖到五十岁有什么关系,我从二十岁拖到三十岁就完了。我不怪他,我也不怪他老婆,我此刻忽然想走。
我的东西少得可怜,如果要走的话,一个箱子就够了。他如果真爱我,哪怕找不到我,自然会到香港来的。
晚上他回来了,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确是我一度真爱的人,如今——我长大了。
比尔说:“乔,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与你在教堂结婚,我要给你套上结婚戒指,你不肯,你说我太老了。”
我忍不住,但还微笑着,我说:“你怎么可以往我手指上套戒指,你又没有离婚。”
他一震。
到底是年纪大的人了,镇定得很,一点不露声色,也不再继续话题,也不问为什么,就这样敷衍过了。原来他一直敷衍我。他是喜欢我的,然而喜欢也不过是这样,年纪大的人就有这点不好,他们事事都处于麻木状态,我能叫他一度振奋,已经不容易了。
他自然会离婚的,离了婚自然会再结婚的,那再婚的对象大概也就是我,但是他要等他老婆太太平平,自自然然地签字,他可不敢逼她。
我不说什么。
第二天我就订了回家的飞机票。
他到大学去的时候,家明赶来帮我收拾。
我说:“我到你那里去住几天,他们没有票子,他们的票子最近也在一星期之后,我决定要走的人,没道理还混多七天,请你帮忙帮到底,让我到你家去住几天。”
家明点着头。
我只收拾了几件衣服,其余的东西都不要了。
临走的时候我坐在床上抽烟,跟家明说:“你相不相信缘分这事?当初十万里路飞了来找他,如今无声无息地就走了。来的时候不为什么,走的时候也不为什么。他欠我只有这些日子,我欠他也不过这些日子。”
家明听着,然后为我穿上衣服,我就走了。
走的时候我把他老婆那封信放在他桌子上。
家明开车把我接到他家里去,我甚至没有哭。
我睡在家明的床上,一睡就是十多个钟头,睡得心安理得,从来没有如此舒服过。我与家明在家中吃面包当饭。
我想:他现在该看到那信了。
他该知道我为什么要走了。
我真是为了那信走的?不见得。
我真是接受了家明的劝告才走的?不见得。
我累了。我累了才走的。
家明说:“我这里很简陋,你别见怪,只两间小房间,你要是喜欢哪一间,就过去睡。”
“我喜欢这里。”我说。
我穿着他的睡衣走来走去,我又不敢上街,怕被比尔见到,所以只好躲在家里。懒得开衣箱,就穿他的毛衣裤子睡衣。
家明每天买了食物回来,我们大吃一顿。
我常常趁家明不在,想打个电话给比尔,听听他的声音,希望他在电话里恳求我回去。
又希望门铃会响起来,开门一看,站在门外的是他,然后他苦求我不要走,我还是要走的,不过他这么一求就挽回了我的面子。我要走得热闹点,不要这么无声无息。
但是他并没有出现,我也没有打电话去。
开头的时候,我与比尔真的很轰轰烈烈。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我并没有哭,白天我蹲在屋子里看家明的中文杂志书报,晚上陪他聊天。
他说:“乔,我还有几个月就可以做好论文了,行完礼,我马上回来看你。”
我笑笑。他对我真好,恐怕是前世欠下的,老实说,感情这样东西,无法解释,也只好推给前世,明明没有道理可喻的感情,偏偏这么多。
他忽然很随意地说:“明天你走了?”
“是,下午四点。”
“其实比尔纳梵要找你,容易得很,去找找各大航空公司的乘客名单也就行了,到时在机场截你。”他微笑。
我不响。
“他也一定有你香港的地址,回一趟香港,也可以见你。”
我也微笑,“也许他也乐得趁这个机会:‘看,她先走了,到底年轻,捺不住气。’”
“那你也可以说:‘是他老婆太厉害,我为了他的前途,不得不走,为他好。’”
我大笑。
为了感情不坚定,可以想的理由有多少?
第二天他送我到机场,比尔纳梵连个影子都没有。他倒是一流高手,恐怕这上下已经与家人在团聚了。
进入禁区之前,家明忽然说:“乔,你可不可以为我做一件事?”
我想问是什么事,可是一转念,他为我做了这么多,我难道还怕吃亏,于是马上答:“家明,你说好了,任何事。”
他说:“我有一只戒指,求你戴在手指上回去,直到我回来再处置,好不好?”
我呆住了。
“你答应了的,不能反悔。”他取出以前那只戒指,就套在我手指上。
我不出声,是,我答应了他的。
我晓得他的意思。
他说:“时间到了。”
“再见,家明。”我说。
“再见。”我走进候机室,到底沉不住气,打了电话给比尔纳梵,他来听电话了,他还有心情上班!他的声音一点也没变,很镇定地问:“哪一位?哪一位?”
他没有一丝悲忧,我心头闪过一丝怒火,但是随即平静下去了。是的,他好像没事人似的,但我也没有呼天抢地呀,为什么我要求他痛不欲生?人总是自私的嘛。
他在电话那一头问:“是谁?是谁?”
我放下了话筒,叹一口气,挂上了话筒。
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上了飞机,不过打了一个盹,就到了。
在补粉的时候,我在小镜子里看到眼上的小疤痕,我喃喃地说:“是,老师。”
妈妈在机场出现,我吓了一跳。
谁通知她的?
她犹有余怒,她说:“家明说他央求你,你们又和好了?让我看,嗯,戒指又戴好了,我不看他父母分上,再不饶他的,昨天他打长途电话来,我原不接听,张太太求我,说他是一时之错,叫我们原谅他,我有什么办法?女儿都原谅他了,我还气他不成?这小子,将来结了婚,你当心点。”
我默然。家明这个人,鬼灵精,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现在他顶了所有的罪去,倒叫我怎么见他?
妈妈说:“你这次回来,是筹备婚礼的吧?家明说他三个月后回来。你也是,自己为什么不来电话,倒叫他打电话来。家明在你们一出事就来信道歉,说是他不对,他不该跟外国女孩子去跳舞,被你看见了,所以——”
我眼睛“刷”地红了,我哭道:“妈,不关他事,是我误会,我心太急了,不是真的——他是好人,妈,他是好人。”
“唉唷!何必帮得他这么厉害?谁不知道他是好人?吵架,是你们,和好,也是你们,咱们做大人只有心惊肉跳的份儿,现在既然好了,你哭什么?”
“妈妈,求你们不要怪他,全是我的错。”
“好好好,一切依你,你怎么哭成这样?发了神经了,看,脑门青筋都现了,快别哭!”
然而我的眼泪是不能停了,我哭得精疲力倦,回家埋头就睡。
醒来的时候,妈妈悄声对爸爸说:“——乔说是误会,大概家明也有不是——”
“我就说你太紧张了,唉,快让他们结婚吧。”爸爸说。
妈妈说:“明天就与张太太商量去。”
我接了家明的电话:“乔,你就嫁我吧。”
我哭道:“我实在配你不起,将来你也是要怨我的。”
他说:“将来我如果酒后吐了真言,向你剖白,我如何如何跟鬼妹鬼混,你别用刀斩我,那时候就配得起我了。”
我哭着说:“长途电话这么贵,你尽讲废话哪。”
“乔,答应我好不好?”
“家明,这事你回来再说,我实在不行了,我真不行。”
他说:“乔,一切不必你操心,你不是相信命运?这就是命运了。”
“家明——”
“你不相信我爱你?”
我内疚得大哭。
张太太跟妈妈轰轰烈烈地干了起来,我是像做梦一般。
连婚纱都买好了,我还赖着,不相信这是事实。
我喜欢家明,爱上他是毫无困难的事,但是我实在没有在他身上用过一点点心思,他仿佛是天上落下来的宝贝,我怕我一捡在手中,梦就醒了。
我赖着。
妈妈起了疑心,“乔,你事事这么懒洋洋的,不是身体有毛病吧?”
“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皱起眉头。
她脸红了。
张伯母是离了谱,白金表,黄金镯子,如今金子什么价钱,她这么排场法。妈妈也尽情豪华,单是长旗袍替我做了十二件。
爸爸笑道:“好,等女儿嫁过去了,咱们俩老也就喝西北风了。”
我还是疑幻疑真,手足无措,只希望家明回来。
有时候在街上看见外国男人,心惊肉跳,怕是比尔纳梵寻我寻到香港来了,吓个半死。这样子担心着,一下子就发了病。
我在床上躺着,发了高烧。
家明交了论文,口试完毕,不等毕业典礼就回来了。
他坐在我床边,说:“乔,你怎么了?”
妈妈半真半假地瞄着家明道:“都是给你气的。”
我听了益发心痛如绞,哭道:“妈妈,求求你别说这种话。”
妈妈也后悔了,“是,我不对。”她走开了。
我悔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怪她,怪我好了。”
家明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放心,你放心。”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他一刻不离地陪着我。
我就是握着他的手过日子。
他连饭都在我床头吃。
爸爸说:“见鬼,这两个孩子简直发神经了,然而白头偕老是不成问题的了。”
我热度退了,人瘦了不少,礼服又得改小了。
张伯母说:“咦,脸瘦得只剩两只眼睛了。”
我跟家明猛说:“你想清楚了?你真是想清楚了?”
乱成一片。
妈妈说:“那裁缝真是急惊风碰见慢郎中,咱们帖子都发出去了呢!”
我几乎瘫痪过去。
家明说:“你别担心,乔。”
我总算找了一个晚上,跟他在书房静静地坐着,说了一夜的话。
“家明,你来之前,有没有听到什么?”我问。
“我知道你指什么,没有。我没有见到他,他终于离婚了,我听说的,他老婆一听说你走了,就跟他离婚,说他没出息,不是男人,辜负了你。”
我诧异,“这女人竟有这样的肝胆,她不怕我回去?”
“你走了怎么还会回去?”
“那封信怎么样?”
“还是呈上去了,闹得一塌糊涂。”
我忽然害怕起来,“他——他不会来这里找我吧?”
“来也不怕他,有我。”家明坚决地说。
我发怔地落泪,现在我竟像瘟神似地怕着他。
家明叹气,“乔,你不要哭,你一哭我像心碎似的。”
我们去注册结婚,一切顺利得不像话。
然后就是婚礼。
我没有赞成去度蜜月。我简直不相信这是事实,我一直穿着家明的睡衣,躺在他的床上,他睡在书房里。然后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比尔纳梵写来的,妈妈递给我的时候说:“英国朋友的信。”我手发着抖,拆开来看,里面只有简单的两行字:“祝你新婚快乐。求你原谅,我要说的太多,以致不知道从何开始,衷心祝福,比尔纳梵。”是家明通知他的,我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这一段事,除了家明与我,没有人知道,然而这事如此烟消云散,叫我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然而我开始安定下来,我开始为家里的沙发添一个垫子,叫佣人把厨房里的电器换个新位置。
对于家明来说,我有点怕他,他是知道我秘密的人。
他的新工作还没有开始,我与他有时候打场乒乓球,有时候去看一场戏。
妈妈说:“乔这次回来变了,有点忐忑的,神经紧张得很,一刻见不到家明就不安,家明在她身边她又沉默着不说话,怎么一回事?”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我的故事。
有时候我看着家明,我觉得他终有一天要计算我的,他是一个太聪明的人,到时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他会把事情安排得天衣无缝,就像他安排我与他的婚事一般,谁晓得第一次母亲去英国,是不是他的主意,我不过是他的一只棋子。
每次我与他打乒乓球的时候,他让我赢,我就赢,他要我输,我就输。
我开始明白他要娶我的原因,我有把柄在他手里,我会听他的话,抑或我把他想得太坏了?其实他是对我很好的?我不知道?我不敢猜想。
我跟他并没有恋爱过,就成了夫妻。做一只棋子也并不是不好,人的未来是难以预测的,他替我安排了一切,我的将来,我的目前。我的过去也在他掌握中。
我怀孕的时候,他很肯定地跟我说:“我们这一次是男孩子。”我相信会是男孩子,没有人敢抗他的。
忽然有一天在阳光下,我在花园散步,我不后悔与比尔纳梵在一起的两年了。那是一次恋爱,真的恋爱。而现在,我是幸福的,我似乎应该是一个毫无怨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