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师不知说了什么,蔷色没听到,她惘然抬起头,耳朵都烧红了。
放学时蔷色拨电话给利佳上,他显然在车上,立刻回答说:“告诉我怎么走。”
蔷色把地址说清楚。
“给我二十分钟。”
她到图书馆坐下。
史蔑夫看到她,马上走到她身边。
“放学去喝杯热可可。”
“我有约。”
“你有约?”他假装大吃一惊,“谁会约你?”
“信不信由你,”蔷色微笑,“自然有人。”
“我得问此君是谁。”
“朋友。”
“你初到本地,何来朋友?”
蔷色但笑不语。
史万夫无论如何不服气。
片刻时间到了,蔷色挽起背包。
史蔑夫静静跟在她身后。
蔷色已无暇理会是否有谁跟在她身后,走出校门,看到自己的车子便忽忽奔过马路。
史蔑夫呆呆看着她。
只见一高大男子打开车门让她上车。
对面马路并不是那么远,史蔑夫可以清楚看见她如花笑靥。
她从来没有为谁那样笑过。
车子驶远良久,这金发小子仍然呆呆站在马路上。
在车厢里蔷色擦着冰冷鼻子,“去何处?”
“周末无事?”
“没有。”
“去拉斯维加斯。”这当然不是真的。
蔷色笑弯了腰,“好呀。”
“不,去威屁斯。”
那是陈骑罗最钟爱的城市。
蔷色苦涩地思念继母。
“到伦敦。”
“一定要到别处去吗?”
“我知道了,到长岛。”
“好的,一言为定。”
“太冷了,我渴望脱掉衬衫。”
“那最容易不过,让我们到墨西哥。”
利君看她一眼,“我以为你会说家中最暖和。”
蔷色低下头微笑,“你一直在等我先有表示。”
他温柔地说:“那是不对的,我人已经主动来到你面前。”
蔷色仍然微笑,“我无此勇气。”
利佳上低声问:“你另有他人?”
“没有。”
“那么,我可以等。”
蔷色落下泪来。
“我不会催你。”
“对不起。”
“谁也没有做错,何用道歉。”
他把车停下来,拥抱她。
“你会等我?”
“永远。”
“永远是很长的一段日子。”
他微笑,“在我的年龄不是。”
那一天,他搬到酒店去住。
蔷色微笑,“你怕人说话。”
他没有解释,只是笑笑。
后来才知道他特地来参加的会议便在酒店举行。
蔷色坐在一角看他发言,他有一股自然的学者风度,他知道他的功课,有比而来。
资料充份,言语简洁幽默,听众反应热烈。
会后蔷色帮他收拾讲义,有人问:“这位漂亮的小姐是——”
他顺口答:“甄蔷色小姐。”
从前他会说:“我的女儿。”
现在,蔷色失去了原有的身份,可是将来的新身份又未敲定。
她笑笑不语,心中却有一丝凄惶。
周末过后,利佳上折返多伦多。
“有时间过来看看。”
蔷色颔首话别。
寒假头一个星期她原本打算与贾适适一起到迈亚米度假。
她等他来叫她,可是他让她自己作决定。
蔷色踌躇得很厉害。
适适劝:“听从你的心。”
蔷色叹口气,“我的心从来不予我忠告。”
适适笑,“我的也是,可是它说什么?”
“它叫我到多伦多去。”
“那么去好了。”
蔷色意外,“我以为你会反对。”
适适温和地说:“可能是一个错误,你与他只能相处一段短时期,但又怎么样呢,你才十九岁,不犯错又似乎不像年轻人。”
蔷色不住点头。
“我会给他一个意外。”
适适竖起一只手指,“千万不要给任何人意外,详细把日期时间通知他。”
蔷色很为难,她额角冒出亮晶晶的汗珠。
适适知道,只有一个人在最爱另一人之际,任何一点点小事,才会引起如此大踌躇。
她非常同情蔷色。
适适扬着手,叹着气,“去吧去吧,给他意外吧。”
蔷色收拾简单行李,乘飞机到多市。
在飞机场她想拨电话到他宿舍,可是心想不过尚余二十分钟车程而已。
她叫了出租车。
到他门口按铃时是黄昏七时。
这时才认为适适所说十分真确,他要是不在家可怎么办呢。
但是他来找她,也从来不预先张扬。
蔷色按铃。
听到脚步声传来,她十分高兴,可是门打开了,蔷色一怔,应门的人竟是一名金发女。
几乎百份之九十的金发全是染的,深棕色的发根露了出来,未及补染,约近三十岁的她脸上有点泛油,妆褪了一半,可是略具风姿。
她看着蔷色问:“找谁?”
蔷色沉着应付:“利教授。”
“利出外替我买香烟。”
蔷色说:“那我进来等他。”
那女子忽然冷笑一声,“你是他学生?你可有预约?”
蔷色忽然很尖锐地答:“我是他的女儿,我同他终身有约。”
那女子退后一步,面露诧异尴尬之色。
蔷色进屋,乘胜追击:“他没告诉你吗?”
顺手打开所有窗户,皱着眉头。
她转过头去,“一有人抽烟,整间屋子都臭。”
然后在最好的一张沙发上坐下,双目炯炯地看着那女子。
那女子适才的自信忽然消逝,她不知如何应付屋主女儿无礼的控诉。
蔷色发觉女子身上穿着混合人造纤维料子制的一套紫色衣裙,半跟鞋已踢得十分残旧,这是北美洲典型白领女打扮,年薪约三万美元左右。
蔷色忽然吃惊,她掩住了嘴,这等刻薄的目光莫非似她生母。
养母感化了她,可是她身体里流着生母的血,一到要紧关头,遗传因子会得发作,简直情不自禁。
刚才一连串动作是多么叫人难堪。
就在这个时候,利佳上推门进来。
他一眼看到了蔷色,愣住。
假金发女郎连忙上前,“利,她是你的女儿?”
利佳上立刻笑,“你们已经互相介绍过了,蔷色,真是意外的惊喜。”
齿色冷冰冰地坐着,不为所动。
那女子犹豫一会儿,取过架子上一件大衣,“利,我先走一步,明日在办公室见。”
可是蔷色的坏因子一发不可收拾。
她伸出手来,“香烟呢,”自利佳上处取过纸袋,塞到女郎怀中,“别忘记你的香烟。”
利佳上错愕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
那女子勉强一笑,“再见。”
利佳上还想说什么,被蔷色凌厉目光阻住,她在女子身后大力关上门。
她冷笑,“你不是想送她回家吧。”
利佳上骇笑,“你怎么会忽然出现,而且举止言行统统不像甄蔷色?”
女客一走,蔷色静了下来,“不,也许这个才是真蔷色。”
“你好吗,你没有事吧。”
“我很好,我无事。”
“那位小姐是我的临时秘书,好心来帮忙处理文件,慢着,我为什么要对你解释?”
蔷色质问:“你让她在屋内抽烟,还替她做跑腿去买香烟?这种洋妇一个铜板一打。”
利佳上大吃一惊,“你并不认识她,为何仇视她?”
“因她有非份之想!她前来启门之际先仇视我。”
“那不是真的。”
“我的感觉错不了。”
利佳上看着她,“你语气似一个妒意不可收拾的爱侣。”
“我,妒忌那洋妇?”蔷色提高声线。
利佳上笑出来,“更像了。”
蔷色剎那间恢复了沉静忧郁本色。
“你到多市来度假?”
她轻轻答:“不,我来邀请你私奔。”
利佳上显然仍在介怀,“你倒处告诉别人你是我女儿,还如何私奔?”
“我以为你一向不管别人说些什么。”
“可是我却十分关心你说些什么。”
“我这次特地来同你吵架才真。”
蔷色站起来拉开大门。
“慢着,”利佳上抢过来,“你以为你要走到哪里去。”
他紧紧把她搂在怀中。
蔷色听得他深深叹息一声。
“对不起在你同事面前失态。”
“你是第一个管我的人。”
“我远远不如绮罗大方可爱。”
“绮罗叫我永远怀念。”
“她仍然在生多好,我亦不会有非份之想。”
这不是真话,她一直觊觎他的胸膛。
“来,看看这里的客房。”
蔷色说:“我还算幸运,假使她穿着睡袍来开门,吃不消兜着走的是我。”
利佳上这时已完全原谅了她,“那你要在清晨来。”
“你会吗?”
“不一定,看情形,一个男人是一个男人。”
蔷色笑了。
金发女子留下一只粉红色塑料打火机。
品味需庞大的基金支持,可是金钱又未必买到品味。
蔷色把廉价打火机丢进垃圾桶。
她们都喜欢东方男人,因为他们手头比较宽裕,又愿意照顾女性。
洋妇一直以为大多数华人太太都不用工作,家中雇有佣人,而且有能力戴名贵珠宝。
羡慕得十分妒忌,可是又佯装看不起人。
她也想来插一脚。
蔷色冷笑一声:待我死了再说吧。
一抬头,看到墙上镜子里的反映,只见自己睁圆双眼,吊起眉梢,咬牙切齿的样子,哎呀,好象一个人,这是谁?
活脱脱是一个较为年轻的方国宝女士。
蔷色呆呆地看着镜子,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并未能抹煞她的本性,一到要紧关头,原形毕露。
利佳上问:“看牢镜子干什么?”
蔷色转过头来,“你说呢?”
利佳上笑,“可怜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那是什么意思?”
利佳上温柔地答:“那是说,不要在任何地方挂镜子。”
蔷色低下头。
午夜醒来,十分歉意,利教授明朝该如何向女同事解释呢,那女子一口气下不去,又会否再上门来同她斗三百回合?
都叫蔷色难以入寐。
她起来,披上大衣,走到窗前。
贴近玻璃已经觉得冷。
她索性打开窗,哆嗦几下,反而精神。
窗外有什么在蠕动,是浣熊吗。
看清楚一点,树丛下有两个人。
那对少年男女紧紧拥抱热吻,因为年经的缘故,并不觉猥琐,反而有点像荷哩活电影中蓄意安排的性爱场面。
他的手伸到她毛衣底下,这样零度天气一点也不觉得冷,什么时候了,时钟显示是凌晨三时,那么晚还不回家,父母有无挂念他们?
蔷色叹息一声。
如果她有父母,她才不会叫父母担心。
那对年轻男女忽然发觉有人在看他们,倒底是一类,忽觉有羞耻之心,搂着底头离去。
蔷色犹自在窗前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手足冰冷,才回到房间去。
她拨电话到贾祥兴家去。
“吵醒了你。”
“不不,已经是早上,该起来了。”
“你那边天亮没有?”
“多伦多与纽约并无时差呀。”
无论说什么,贾祥兴都不介意,声音喜孜孜,她自动找他,那意思是,在她心里,还有他的位置,只得一点点,也不要紧。
“几时回来?”
“过两天。”
“可要我来接飞机?”
“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我一定来。”
“带我参观你的店铺。”
“随时欢迎。”
蔷色说:“我怪想念你们。”
贾祥兴觉得荡气回肠,活到八十岁,他都不会忘记这个破晓时分的电话。
蔷色轻轻向他道别,挂上电话。
贾祥兴用手抹一把脸,看向衔外,天蒙蒙亮了。
他在博物馆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孩子就爱上她。
老成持重的他从未见过那么秀丽沉静的人儿,鹅蛋脸、短发、白衬衫、蓝长裤、平跟鞋,身段无比纤美,上帝偏心,在制造某些人的时候,特别精工。
她浑身上下一点装饰品都没有,朴素得不似真实世界里的少女。
那少女在同一个早上向利佳上摊牌。
她一边微笑一边悲哀的说:“我要走了。”
利佳上静静等待下文。
甄蔷色轻经说:“没有人会同深爱的人结婚吧。”
利佳上不作声。
“何等辛苦。”
利佳上轻轻问:“那么你认为我同绮罗并不相爱?”
“你们是例外。”
“你又缘何这样年轻就考虑婚姻?”
“我与其它家庭幸福的女孩子不同,我很想早点有个自己的窝,生儿育女,得到精神寄托。”
“这是否意味着我将失去你?”
“怎么会,你在我生命中永远地位超然。”
“真没白在英国受教育,现在说话学会语气雷霆万钧,实则毫无份量。”
“真了不起是不是。”蔷色笑了。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胡说,不久将来,你便会再婚。”
利佳上不语。
“答应我,求婚之前,查清楚她的金发是否真的。”
“能这样捉狭,可见还是爱我。”
真的,对贾祥兴,她才不会如此计较。
她见到贾祥兴兄妹,一直微笑。
适适高兴得团团转。
她一直叽叽呱呱说话,男女主角反而无言。
“蔷色,趁假期刚开始,到长岛我父母家去玩,好不好。”
蔷色说好好好。
她最羡慕人家有娘家,一切都是现成的,在那里,家长撑着一把大伞,挡风挡雨,还有,付清一切账单。
现成的床铺被褥食物冷热水随时享用,有事大喊“爸爸妈妈”,无他,就因为运气好,说不定多吃一碗饭就有大人拍手赞好。
还有,嫁出去十年八载之后,少女时期的房间还照原来式样布置,像间纪念馆。
老佣人捧出三菜一汤来,一边抱怨没有新花样一边吃个碗脚朝天。
适适有娘家,而蔷色没有。
“你会喜欢我爸妈的,他们十分大方。”
接着的一段日子,蔷色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由贾祥兴中午自店铺回来把她叫醒陪她吃早点。
下午她找资料写功课,然后出去接质祥兴打烊。
贾氏老家接近海堤,风景如画。
贾先生太太年纪不小,仍然相敬如宾,对世事及子女根本全无要求,自然非常快乐。
管家是墨西哥人,已经做了超过十年,似半个自己人,贾家欢迎每一个客人,对甄蔷色更加另眼相看。
蔷色对这样的家境非常满意。
这里可没有追着女儿要钱的生母。
贾祥兴未料蔷色会这样松弛。
她躺在绳网床里晒太阳可以睡熟。
他怜爱地说:“餐餐吃三碗饭也不见你胖。”
“三十岁时才发肉。”
“我不怕。”
蔷色笑了,“现在你当然这样说。”
贾祥兴说:“蔷色,让我们结婚吧。”
“我还没有毕业。”
“婚后继续读书大不乏人。”
“你对我并无充份了解。”
贾祥兴笑,“这世上所有的婚姻其实都是盲婚。”
说得也真确无比。
知人口面不知心,日久才见得到真面目,吃惊兼伤心,即刻离异。
他同她到铁芬尼去看指环。
“喜欢哪一只,告诉我。”
蔷色说:“如果决定结婚,指环不重要。”
贾祥兴却道:“指环是男方对女方的一种尊重,文艺小说中一条草做指环是不切实际虚幻飘渺可笑的承诺,不足以信。”
他说得很好。
“钻石白金可永久保存。”
结果蔷色只挑了一副耳环。
翌日,指环却送了上来,尺寸刚刚好。
蔷色戴上细细观赏。
“很漂亮。”
蔷色随即除下,放回浅蓝色小盒子,还给贾祥兴。
“好,我暂时保存。”他蛮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