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色伸出手去扭他脸颊,“回来见。”
她对他竟这样亲昵,叫蔷色对别人动手动脚那是不可思议之事,可是对他又不同,耳朵有否因此窃喜?
不,他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他知道这种亲昵动作只不过视他如一只可爱的小动物,殆矣。
“记住,我等看你回来。”
蔷色笑着点头。
忽然,他不甘心,又问:“我的真名叫什么?”
“耳朵。”
“天下哪有叫耳朵的人。”他闹情绪。
“也是你自己说的。”蔷色讶异。
耳朵平静下来,女孩的母亲患病,她哪里还有心情去调查他的真名。
他极之温柔地说:“记住,耳朵在等你。”
蔷色回到家,发觉利佳上已搬来与绮罗同住。
一开门她先见到绮罗。
她气色比蔷色想中好得多。
她与蔷色彼此在阳光下凝视。
二人都说对方:“瘦多了。”
利佳上的声音传出来,“蔷色回来了吗?”
他一出现,吓蔷色一跳。
他胖许多,满面于思,头发长得要在后脑用一条橡筋扎住,只穿一件旧T恤,看得到手臂、腰身的肌肉松弛,完全不修边幅。
外型像那种半生潦倒的艺术家。
绮罗叹口气,“你看你们,一胖一瘦,多难看。”
利佳上哈哈大笑,“听听是谁在嫌我们。”
真是黑色幽默,绮罗的头发经过电疗,掉光了重生,只有三两公分长,看上去不知多奇突。
一家人天残地缺似相视而笑,歇斯底里,直至眼泪流下来。
由此可知皮相是何等靠不住。
蔷色轻轻地吟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美色)被意外或自然转变方面剥夺。”
蔷色终于面对面问出她要问的问题:“你病情如何?”
“坏部份已用手术切除,接着用药物及化学治疗,蔷色,我已痊愈。”
蔷色听得绮罗亲口说出好消息,彷佛被人移去心头一块大石,又头上一松,除去了紧扎箍。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在客厅中央团团转,“好了,好了。”
绮罗说:“拜托拜托,你们俩可否理个发?”
蔷色慷慨地说:“当是送给你的礼物。”
立刻打电话请相熟的理发师傅上门来。
那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年经女子,看见他俩的头发大吃一惊。
“哗,起码一年没修剪过。”
蔷色辩曰:“才六个月罢了。”
绮罗相当感动,“是为着我的缘故吗?”
蔷色搔着头,她不便说出来,那段日子,想到继母病重,真是万念俱灰,心如刀割,谁还会去理整仪容。
今日她兴奋地同理发师说:“什么发式最流行?”
师傅微笑,“你别后悔才好。”
大剪一挥,剪到齐耳朵,然后洗湿,继续飕飕飕地剪。
利佳上在一旁看着,连忙害怕地站起来取外套,“我不剪了。”
理发师转过身子来,厉声喝道:“坐下!”
笑得蔷色弯下腰来。
蔷色摸一摸被剪成小男生那样的头,“像剃羊毛一样。”
绮罗知道她不过想陪她短发,微笑着颔首。
接着,利佳上理了一个陆军装。
蔷色温柔地问他:“剃渡的感觉如何?”
利佳上平静地答:“一片澄明。”
蔷色说:“接着,我要增重,你要减磅,其中牵涉二十公斤脂肪。”
“这可不那么容易做得到。”
这时,有电话找绮罗,她转到起坐间去。
蔷色送走理发师,见利佳上站在露台上,他的背影似一个小型胖子。
蔷色忽然放下警惕之心,站他身后笑着说:“总共胖多少?”
“不知道,只晓得吃得饱,可解忧虑。”
蔷色叹口气。
利佳上轻轻说:“她又不让我告假,坚持我照常教课。”
蔷色说:“她是对的。”
“这时想起来也是,不过当时吵得很厉害。”
“吵闹也是抵销恐惧的一种方法。”
“你好象懂得很多。”
“我找了许多资料来读,这也可以解忧。”
“那么,你怎么看她的病情?”
“她若认为经已痊愈,医生又再找不到坏细胞,那即表示健康。”
“可是——”
蔷色听到一点声响,即向利佳上使一个眼色,转过头去,发觉是女佣收拾地方。
她说下去:“不要露出任何疑心。”
若不是为着绮罗,她无论如何不敢出言教训利君。
那么,还有,他忽然胖了、丑了,把二人之间距离拉近,蔷色觉得有话不妨直说。
蔷色把所有时间用来陪继母。
穿着家常便服,不拘小节,自早到夜,帮继母做茶、读报纸给她听、陪她散步、看电影、喝下午茶,形影不离。
利佳上没有课就耽家里,高谈阔论,蔷色时时驳斥他,气氛热闹,她要到这个时候,才真正与他熟稔,发觉他学识渊博,谈吐幽默,无论什么题目,自无线电到原子弹,从史蔑夫松尼恩博物馆到各种赌博方式,都知道得十分详尽。
他又是各种球类好手,对于美术雕塑,又甚有研究,更是旅游专家。
一日,绮罗对他说:“即使你瘦不下来,永远胖下去,我也一样爱你。”
利佳上大乐,问蔷色:“听到没有?承恩不在貌。”
蔷色只是笑。
他没有瘦,她倒是胖回来了。
年轻人比较容易控制体重,但利君假使要减磅,也并非难事,可是下意识他拿身体泄愤减压。
食量真是惊人,他邀请蔷色与他一起采购食物,亲自下厨,调味下手甚重,然后一家子大快朵颐。
连新来的佣人都眠着嘴说:“我也胖了。”
虽高兴非凡,但心头倒底有疾病阴影,努力不去想它,苦中作乐。
经过观察,蔷色发觉绮罗健康情况稳定,最坏的似乎已经过去。
她利用假期与继母尽情相聚。
一日,绮罗同她说:“你都十八岁了,身边一点首饰地无也不好,你来看看这几件。”
“我不要。”
绮罗大奇,“为什么?”
“老女人才戴珠宝。“
绮罗气结,“神经病。”
“真的,越老宝石越大,俗气到极点。”
“那是因为人俗。”
佣人过来说:“蔷色电话。”
“我现在没空。”
佣人笑,“那人说,他叫耳朵。”
绮罗奇问:“还有没有人叫眼睛、鼻子?”
一看蔷色踌躇,便说:“去听电话吧。”一定是男朋友。
顺手把一只丝绒袋放在蔷色手中。
蔷色取起听筒:“耳朵,别来无恙乎。”
知道他经费不足,不能常拨长途电话,无论科技多么方便,还需金钱支持。
“听你声音愉快,便知令堂安好。”
“一点不错。”
“那么,新年过后,当可见面。”
“应无问题。”
“耳朵听不到你的声音,十分寂寥。”
“这里少一对听我倾诉的耳朵,也恍然若失。”
他只是笑。
“天气很冷了吧。”
“下雪雨。”
“多穿件衣裳。”
“知道。”
“不多讲了。”
挂断电话,打开丝绒袋,先看到一串晶莹的珠子,顺手戴在脖子上。
绮罗问:“耳朵是男朋友?”
蔷色侧着头,“算是吧。”
“不肯定?”
蔷色坐下来,“还不是他。”
“这样模棱两可,肯定不是。”
这句话说到蔷色心坎里去,“对!”
绮罗说:“真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绝对没有误会。”
“是。”
蔷色虽然经验不足,也明白感觉第一。
“还有,喜欢就是喜欢,绝非同情、感激、怜悯或是友好其它因素。”
绮罗讲得再正确没有了。
由此可知,耳朵仍然不是那个人。
她甚至不会去查探他的真姓名。
也许他姓尔、也许他姓李,待他自己说出来吧。
再转过头来,绮罗已经睡着。
她服药后时常累得不得了,睡着时仓猝,双眼有一点点没闭上,蔷色怕她眼球干涸,轻轻替她拂下眼皮。
绮罗嘴角笑嘻嘻,像是在做一个好梦。
但愿每个人都有好梦。
利佳上自厨房出来,看一看,“你可要陪我吃啤酒蟹?”
蔷色找到一块披肩,轻轻搭在绮罗身上。
然后走进厨房,坐下来,取起蟹盖,就用调羹扚出膏吃。
利君看着她微笑。
蔷色笑道:“吃死算了。”
利佳上答:“我也是那么想。”不约而同。
“这些日子幸亏有你。”
“人生本无恒久顺景。”
“有些人比较幸运,一生无太大上落。”
“那种人生活多数十分沉闷,你不会喜欢。”
蔷色忽然说:“让时光永远停留在绮罗未曾患病之时岂不是好。”落下泪来。
“可是,彼时你只得十五岁,你愿意永不长大吗?”
可见他真是十分坚强。
蔷色洗干净手,托着头,“我开始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
利佳上说:“很小的孩子才会那样责怪自己,父母离异、亲人死亡,伤痛之余,他们都觉得是自己不好,你已成年,你应当明白一切与你无关。”
蔷色不语。
片刻绮罗醒了。
她向蔷色要水喝。
“我错过了什么,怎么无缘无故睡着了?”
蔷色笑,“我一服伤风药也是这样睡个不已。”
“我做了梦。”
“说来听听。”
“在梦中看到了少年的自身,我知道那是我,但是那个我却不知我是谁。”
蔷色微笑,“这话也只得我一个人才听得懂。”
“我陪我说了很多话,还买了糖果新衣送给我。”
“那多好,人是应该自爱。”
绮罗也微笑,“只有你明白。”
利佳上在一旁道:“胡说,我何尝不明。”
绮罗轻轻说:“我少年时真正寂寞。”
蔷色劝道:“每个少年都那样想。”
绮罗感喟:“日子过得真快。”
蔷色讶异,“是吗,我真不觉得,考试时期,度日如年。”
绮罗笑,抚摸她短发,“那自然,孩子们都那样想。”
三人一起讪笑起来。
“还梦见什么?”
绮罗笑答:“醒来,一锅黄粱刚刚煮熟。”
蔷色有点凄惶,伏在继母胸前。
有人按铃,利住上去开门。
绮罗轻轻说:“我还梦见你父亲。”
蔷色愕住。
“他气色很好,像是刚从地盘回来,与我闲话家常,问我有无去探访他的父母。”
蔷色专心聆听。
“然后我醒了。”
蔷色一点表示也无。
“蔷色,或者,你可以代表我去探访那两位老人。”
蔷色答:“不。”
“奇怪,你这固执遗传自什么人呢。”
“我们彼此不相爱亦不相熟,我不想再见到他们。”
绮罗微笑,“他日在黄泉总要相见。”
蔷色也笑,“不见得,黄泉不过是华人对冥界一个统称,像世界那么大,不一定碰街上头。”
绮罗吁出一口气,“难为你,那样有科学头脑。”
利佳上回来说:“石志威律师派人送燕窝来。”
绮罗说:“我一向不吃这种东西。”
蔷色问:“怎么弄,直接扔到汤里去?”
利佳上笑,“过年的时候再送回去。”
绮罗仍然企图游说:“他们是你唯一真正亲人。”
“恕不从命。”
“我的话你也不听?”
“没有意思就不听。”
利佳上诧异,“好端端吵什么?”
绮罗反而笑起来。
她很高兴,倘若蔷色凡事唯唯喏喏,觉得应当感恩图报,反而不是真心。
蔷色说:“去按铃,不一定开门给我呢,一向假装耳聋,只挑爱听的话来听,后来真的聋了,名正言顺什么都听不到。”
“我以为你一早就原谅了他们。”
“不牵涉到原谅,毫无感情,不必虚伪。”
利佳上问:“吵完没有,大家出去看电影如何。”
那是一部极之喧哗的动作片,十五分钟后绮罗便说要走。
他们陪她离场,蔷色说:“吵得人神经衰弱。”
“疗程告一段落时我会偕绮罗到湖区小住。”
“太好了,”蔷色拍手,“那么,我不去美国上大学了。”
回到家,看到耳朵寄来的卡片。
蔷色不是不感激,可惜绝不心跳,那还是不足够的。
“告诉我他是怎么样的一个男孩子。”
蔷色答:“可亲。”
“还有呢?”
“热心。”
“唷,眼睛会笑吗?”
“不,他不是那样的人。”
“嗯,外型比较老实。”
蔷色见绮罗讲得那样客气,不禁笑出来。
“他貌不惊人。”
“是医学院学生?”
“是,读得很累,录音机上录了功课放在枕头底彻夜不停播放,连觉也睡不好。”
“唔,很想出人头地。”
“是呀,那多累。”
绮罗承认:“我也有点怕那种非成功不可的人。”
“是家庭给的压力吧。”
“可能,背景怎么样呢?”
“从没问过他,我只知道他叫耳朵。”
“将来,你会遇到灵魂。”
蔷色微笑。
届时,会否浑身颤抖?
假期告终,最后一晚,她睡不着,走到客厅,看到利佳上在吃宵夜。
“来尝尝我做的橘皮布甸加吉士汁。”
蔷色站得远远,笑咪咪,“阁下体重有多少?”
“一百公斤而已。”
蔷色仍然没有过去,“给我装一片在塑料盒里带上飞机吃。”
“没问题。”
“真舍不得你们。”
“你应该去探望祖父母。”
“你知道了。”
“你那样明目张胆拒绝,我很难不听到。”
“他们看到我也不会认得我。”
“但求心安而已。”
“我心并无不安。”
“年轻真好。”
两人离得相当远,却聊起来。
“复活节再见面。”
“祝我考到好学堂。”
“一块蛋糕。”
蔷色很高兴,“你真的那么想?”
“那还不易如反掌。”
“谢谢你,利教授。”
她很想走近去,但是没有,双腿有点不听使唤,靠着墙不想动。
他吃完了用湿毛巾擦擦嘴,抬起头。
她这次回来,他还没看清楚过她。
她彷佛又长高了一点,瘦许多,双眼更大、鼻子更高,借故剪短了头发,轮廓更加分明。
他每次见她,她都变得更可爱。
她穿一件旧T恤一条牛仔裤懒洋洋靠在墙上。
利佳上叹口气,“时间已经很晚了。”
蔷色答:“我不是每个晚上都睡觉。”
什么?
“三天睡两次已经足够,睡得大多很烦。”
利佳上忍不住问:“每次休息多久?”
“也需要六七个小时。”
利佳上笑,年轻人都有无比精力。
“睡不着干什么?”
“温习、写功课。”
“看样子今夜也不打算睡?”
“那又不是,我累了。”
蔷色挪动双腿,笑着走进寝室。
她先去看继母。
绮罗的脸压在枕头上,她轻轻帮她转过身子来。她没有醒,这是她一天之内唯一忘我轻松的时刻,幸亏上帝赐给人类睡眠,无论如何,假死一刻,从头再来。
蔷色握着她的手。
她记得很清楚,第一次看到绮罗,她伸手过来,手指洁白,指甲修理得十分整齐,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不大不小的钻戒,端的好看。
蔷色把那只手放在脸颊旁边。
这是她唯一知道的亲人。
一个人喜欢另一人不是偶然的事,彼此都需要有所付出。
蔷色悄悄落下泪来。
时常流泪的眼睛容易亏损,而且,不应逗留太久,怕吵醒她。
第二天,绮罗比她早起,正指挥佣人帮蔷色收拾行李。
蔷色问:“这是干什么?”
“你看你的内衣睡衣与袜子都破旧不堪,我给你买了新的替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