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转过身子,“你别牵涉到我母亲,有人试过在我面前侮辱她,结果得到什么结局,我想你应当最清楚。”
他嘿嘿两声,“恐吓我?”
“不,”我低头说,“不要逼得我太尽。”
国维不语,有点恐惧。
太像了,太像父亲那复杂的情感,不舍得,又憎恨,巴不得我离了跟前,又怕寂寞,脚底随他呼喝的小叭儿狗要走,走到哪里去?简直不可思议,找到别的更好的主人了嘛……
我掩上双耳,轻轻说:“不要逼我。”
夜深,锁在房里打扮修饰。
抓起手袋,轻轻自露台爬出去,可惜在一株棘杜鹃处钩破了丝绒裙。
耸耸肩,不敢用车,怕引擎声惊动陈国维,一直步行出去。
到大路,突然有辆车用低灯着牢我闪两闪,一转头,心中一喜,果然是他。
像是怕吓着我,他把车子慢慢驶过来。
他的目光也是难以形容的,仿佛见到的是一只鬼,不是我。
这只鬼还是拉开车门,上了他的车子。
他把头搁在驾驶盘上,看着我,像是自言自语,有一股茫然,他说:“我一向是不回头的。”
这次是为什么破例?
他喃喃地说下去:“而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懂其他的。”
他把车子开出去。
而我,也明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过丝毫不介意,一点儿不抱怨,也绝不记恨,因为他能给我今夜这般的乐趣。
两个邪恶的人,在黑夜中偷偷活动。
到达他的地方,发觉职员全部换过,他那好心肠的经理呢,也撤了职吗?
许多陈设都变了款,地毯及墙纸灯饰也是新的。
很好,没有不愉快的记忆。
他带我到一个新的跳舞厅。
“乐队呢?”没有音乐怎么行。他指指桌上一只小小的无线电。就是它?
他把它旋开,先听到毕剥的电波杂音,然后逐个电台挑选,新闻报告,不行,广播剧,也不行,访问明星谈心事,不恰当,终于有一个台在播轻音乐,他把无线电调校到好位置。
舞厅尚未全部装修妥当,许多部分用大张白布遮盖,空气中挥发着一股油漆味。
并不觉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邀我跳舞。
踏上舞池,才知道惊异,地板是软的,不不,有弹簧,每走一个舞步,地板都帮着你脚步还原,使舞者更轻盈舒畅。
这是什么样的设计啊,我放纵地与他随着音乐转,转至几乎失去平衡,然后靠着他身子停下来,面孔贴在他胸膛上。
他要给我看的东西,大概就是这个神奇的舞池吧?
“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他微笑,示意我抬头望。
我看向天花板,一时还不会意,但没多久,便发觉天花板在移动,分为左右两边,当中渐渐露出裂缝,看到夜深的天空。
我呆住了,仰着头,不愿眨眼。
这碰巧是个星夜,黑丝绒上布着水钻,同我身上的裙子是一式的,每一粒星都闪烁。
天花板越移越开,终于整个小小的跳舞厅都暴露在天然环境之下,清风徐来,空气有点寒意,朗月自云层透出,不用开灯,也可看到舞伴在微笑。
多好玩。
真不枉此行。
不错,一定要在晚上看才有意思。
从来没有见过更美丽的星夜。
他斟酒给我,酒的气泡自百合花形的杯底一串串珠子般升上,我一饮而尽。
“一切都是为了你。”他轻轻说。
不管是真是假,都不枉此生,在这一刻我觉得重要,他懂得讨女人欢心。
想说一生与我共度如何。
但最怕一生这么长,你想想,世上有无可能有人日日如此腐败过日子。少不免要做些比较有意义的事,但一牵涉到意义这两个字,即时会引起头痛。
我们此刻在做假人,做真人不会这么简单。
渴望多些机会过这种生活,所以不要说一生,没有一生,没有什么长到一生那么长。
日子一久,便落得母亲那般下场。
所以这可能是最后一舞,乐得趁势落篷。
紧紧拥抱他,拥抱难能可贵的好时光,因为一离开他,便要回到现实世界。
真想可永永远远呢喃地舞下去,不觉疲倦,但是时间一定会不留情地过去。
风露渐重,天色缓缓转明,只余月亮淡淡在天一角,不肯隐去。
我把手自他肩膀放下,完了。
他用外套罩住我,不知按下哪个钮,天花板渐渐合扰。
这时才发觉无线电中轻音乐早已停止,正在报道交通消息。
我扬起一条眉,没想到交通措施也能伴舞。
他似看穿我心,说道:“菜蔬价格也可以增加情调。”
呀,他当然知道,他是调情圣手,化腐朽为神奇,是他平生绝学,非同小可。
可是我的当务之急是自救,他谙此道否?
我们散步至花圃,他吩咐司机送我回去。
一直拎着鞋子,在车上要穿上它,脚已经肿起,无法穿过去。
索性自车窗把鞋子摔出去。
吩咐司机在小路上停车。
我步行到家,自露台爬进去。
陈国维躺在床上,冷冷地看着我,一边抽烟,一边咳嗽,一边喝他的浓茶。
我耸耸肩,向他眨眨眼。
怎么样,不能打我吧?
国维受不了这种刺激,咳得更剧烈了,如呕心沥血一般。
我不去理他,自顾自卸妆。
其实也无妆可卸,早已脂残粉落,匆匆洗个脸,剥下衣裳,往被窝里钻,国维僵住,他没与我这般接近已有好几年,没料到我毫不介意。
打个阿欠,拉被过头,当他透明,自顾自睡觉。
国维不相信这是事实,用手推我:“海湄,不要开玩笑,起来,有话同你说!”
我含糊地应他,太疲倦了,没力气敷衍。
国维不罢休,往浴室取了一盆子水,当我的头淋下来,他真的火了。
我看一看湿淋淋的被褥,把身子移到床的另一角去避开它。
国维要我与他驳火,偏不。
终于出去了。
国维曾视我为瑰宝,不眠不休地为我奔走,一有空便到女童院来陪伴我,甚至买了书本说故事为我解闷,无微不至。
他也得到报酬,年轻的女孩不知多么信任他,日日似只小动物般守在门口等他来,生平第一次有了精神寄托,一种奇异的感情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我叹口气,出去找房子。
门口碰见熟悉的车子,司机立刻下车开门。
我摇摇头,最后一舞已经过去,要开始生活。
周博士帮了很大的忙,她与我一起选中一层小得可爱的公寓,叫我租,不要买。
在空房子内,她说:“同居也好,拿只箱子就出来了,省却多少麻烦。有些客人说,离婚官司进行得不好,一拖十年八年,劳民伤财,纠缠不清。”
真的,现在一点轇轕都没有,谁来骚扰,即时报警。
站在空荡荡的新屋内,良久不想移动,适应新生活谈何容易,不过总得硬着头皮上。
第九章
一个下午就办好正经事,与周博士去吃茶。
她说我幸运,因为经济上还过得去。
我却心不在焉。
“还似在恋爱。”她取笑我。
“我从来没有恋爱过。”
她意外。
我拍拍她的手,意思是尽在不言中。
她放下茶杯,“那件可怕的东西,还在你手袋中?”
“嘘,是秘密。”
周博士看我一眼,不言语,有点不悦,自然,她认为同我亲呢得可以问这种问题,当然预期有答案,我竟推搪,她觉得不是味道。
她顾左右,“今日会不会有人替我们结帐?”
我答:“没有了,而今要自己付帐了。”
“那位神秘的先生呢?”
我出一会子神,“他?我终于弄清楚,欢愉没有永恒。”
周博士很高兴,“我有无功劳?”
“自然,你一直是正确的,逢场作乐的乐趣,就在于逢场作兴。”
她拍我的手。
我紧紧握着周博士的手。
回去收拾东西。
自大屋搬小屋,要丢掉的杂物不知有多少。
成箱成箱地扔出去,女佣帮我,衣服只要问一声“留不留”便决定命运,原来我是个大刀阔斧的人,十之八九都摇头不要。
国维回来,坐在安乐椅子上吸烟观赏我们扑来扑去,表情阴沉,吸烟用嘴咬,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我意图与他沟通,“今天炖了鸽子汤给你,还不去喝。”
他不响,一口口喷着浓烟。
我又说:“以前老求你不要出去,此刻真想把你请出去。”
示意女佣暂停,她乖巧地避开。
我问陈国维:“不是有话要说?”
他放下香烟,“真的要走?”
“我以为你是赞成的。”
“哼。”
“让我们友善地分手好不好?”
“分手?你身体离了这里,才好算分手,此刻言之过早。”
我有寒意,“国维,是你先离弃我。”
“我有说过吗?”
“你是明理的知识分子,你——”
他打断我,“所以到这种地步还同你有说有笑。”
“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用,你说,你需要我吗?”
“你也替我留点面子。”陈国维咬牙切齿地说。
跟着自口袋摸出一件东西,兜头兜脑摔过来。
我侧身造过,它落在床上。
这是什么?
打开盒子,是只小小拉利克水晶瓶子,里面载着香水,拨开瓶盖一嗅,香味独一无二,不知是什么牌子。
“还说没有男人,”国维怒道,“简直猖狂得目中无人,你毫无廉耻!”
是他送来的,他一向如此。
国维说得对,他放肆得已成习惯。
瓶子边附有字条,我还来不及读,国维已经背出来:“为你而创的香氛,世上只有一瓶。”
我脸上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国维用尽歹毒的字句指着我辱骂。许多话匪夷所思,不是男人的常用语,只有街市中女流才会这样骂人,但陈国维体内荷尔蒙失调已久,各类补品并无帮助,我只得默默忍耐。
最令他愤怒的是我毫无反应。
他癫狂般扑过来夺过瓶子,用一张椅子将它打得粉碎。
我随得他。
不过是一瓶香水,不过是另一个游戏。
即使没有这一切,也得离开陈国维。
真没料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为了避免更进一步激怒他,我在他面前坐下。
“你以为你走得了?”他喘着气。
我看着他。
“我记得这种目光,你看着你父亲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你恨他,也恨我,是不是,是不是?”
他已经失常。
下星期就可以搬出去,但陈国维如果不控制他自己,恐怕这几天内就得另觅居所。
至要紧有自己的窝,关上门自成一国,不必躲藏。
自陈家走到朱家是不行的,朱比陈更怪,随时把我的房间租给外国人。
我明白了,一切豁然明朗,软脚蟹也终归要站起来。
我悲哀地说:“国维,你真的愿意相信我们分手是为着第三者的缘故?”
他额头脖子上都现了青筋,握紧拳头预备出击的样子。
我父我夫都在我影响下变得这样残暴,不由我不相信这是我的错。
他没有听见我说什么,他拒绝用耳,他喃喃地说:“一点儿都没错,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开了门走。
我们二人已无法共处一室。
我没有用车,发足狂奔,自小路跑到大路,由有力跑到乏力、喘气,浑身大汗,靠在栏杆上。
“海湄。”
我吓一跳,整个人弹起来。
“是我,对不起,是我。”
是无处不在的朱先生。
“你怎么会跟了来?”
“看你有无用我制造的香水。”
对着他心中难免不生出一丝温柔,他与我一样疯,专门在对方最意外的时候盯得他心慌意乱。
“我刚才没有见到你。”
“为什么不上我的车?”
“我有话同你讲。”
“我知道,你要离开那个家。”
我点点头。
“也是时候了,你没有另外一个十年。”
亏我能够用这种题材说笑:“那洋人还在二○七号房?”
他沉默良久良久,才背着我说:“永远不再有人搬入二○七。”
“没有关系,我已找了地方住,我们可以文明地来往。”
他嘲弄地说:“是我害怕,是我把你赶走。”
“没人会怪你,的确可怕,没有什么比一个不能独立生活的女人更可怕。”
他仍没有转过身来。
“像藤似地缠住你——”我把手伸到他颈畔。
他握住我的手深吻。
“你已爱上了我的手套。”
他不由得笑,然后正颜说:“跟我回去。”
“做酒店或赌场老板娘?不,我并不擅长,我根本没有机会找出我擅长什么,让我静一会儿,寻找答案。”
他没说什么。
“你搬过我一次,让我也撇你一回,扯平。”
他不出声。
我推他一下,“喂。”
“对不起,”他真正的内疚,“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当普通女人。”
“我确是普通女人。”
“不准你这么说。”
同玛琳安琪她们有什么不同,连自己也不知道。
“那是因为你喜欢我。”
他还没有放开我的手。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问。
“我爱玩。”
玩得这样尽心尽意,女人都以为这是追求。
太危险了。“你的游戏伤害人。”
“其实不,成年人应当知道一下场就有输赢……不过别说它了,我不想再继续下去。”
他肯金盆洗手,最好不过。“但是看到女人为你倾倒,很感满足吧?”
“自然。”
我叹息,所以才做得这么好。
“今天真冷。”已经完全清醒,所以注意到天气冷暖。
“来,送你出市区。”
“我并不欲赴什么地方。”
“带你去探险。”
“还有什么新鲜主意?”
“许多许多,足够一生用,你永远不会闷。”
又听到一生这两个字,浑身战栗。
满以为又是小礼物,又是鲜花,又是娱乐场所,但不是,车子往山上驶去。
他有出来玩的本钱,即使是开车,也这么熨帖,每个弯都知道该怎么转,太圆滑了,胸有成竹,每条路如此,每个女人亦如此。
相信他也不知道分别在何处。
我用手撑着脸颊,微笑。
他好比电影院,专门招待女观众,戏只有一场,观众却有无数。
而当初,我们还以为故事是为一人精心炮制,你说惨不惨。
车子在一幢华厦停下。
“上来。”他邀请。
我没有下车的意思。
“来呀”
“是你的家?”
“不,不是。”
那又不同,如果是他的朋友,我不介意上去小憩,吃杯茶以及一两件点心。我渴望见朋友,太长的时间没有同人接触。
他把我带到顶层,掏出锁匙来,打开大门。
“还不就是你的家。”
责怪还没开始,已经发觉公寓内厢是空的。
我即时明白,不出声。心中感慨沧桑,十年前国维就是这样把我带人陈宅,一所空的公寓,说属于我,随我布置,可作我之天地。
少女雀跃欢笑,拥抱他,道尽感激爱慕之词,看不清这件事背后的阴影。
没待他开口,便清晰地说:“不。”
他一怔,一时不好说什么,靠在露台长窗边。
我要离开的牢宠比这里还大数倍,同样是笼子,没有理由日趋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