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护反问:「等甚么?」
一品笑:「一听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咄,他在我家附近出现我都要报警哩。」
「好,自爱。」
「你呢?医生。」
「我哪有空。」
「对了,医生,你房内电话已经改妥。」
「谢谢你。」
看护看一品,「你在吃甚么药?」
「胃气。」
「找专科看看。」
「都市哪个人不胃痛。」
「反正你天天去医院,顺道看一看,我替你约叶医生。」
「也好。」
「稍后会有人来把激光手术刀装箱,去年订下新的那副可要下星期才送来。」
「没问题。」
「下午没有病人,你可自由活动。」
一品跑去看二晶。
那只玳瑁老猫已被主人接走。
重伤的流浪狗却仍然留医。
二晶感慨,「一条狗也有好命歹命。」
一品过去把牠抱在怀中,「叫甚么名字?」
「幸运,我已收养牠。」
「妈知道了一定有意见。」二晶咭咭笑。
「妈妈心事最多。」
「下个月我要到美国开会,顺便学习新技术。」
「迟早可以整个身躯换过,那项将他人断肢重续手术,简直是换头先兆。」
一品也笑了。
「姐,我想主动约会一个人。」
「呵,是老猫的主人?」
「正是。」
「事不宜迟,无谓踌躇,迟者向隅。」
「多谢指,可是,怎么开口呢?」
「你好吗?我刚路过书店,看见有关老猫饮食的小册子,买了一本,你几时方便过来取。」
「对,我怎么没想到。」
「老猫的肠胃不好,需定期注射维他命,还有,我们收容了一只同牠一模一样的小玳瑁,你不妨来瞧瞧。」
「会不会太明显?」
一品摊摊手。
「追求根本不是一件含蓄的事。」
二晶笑。
「喜欢他甚么?」
「我与你不同,你是属灵的人,第一讲精神交流,我喜欢他的宽肩膀。」
一品不语。
即使是姐妹,有些问题非常私人,也不方便谈到。
她放下幸运狗,刚想对妹妹倾诉心事。
忽然有一个紧急电话找二晶。
「一只受伤黑熊?有,我们有足够设施,马上送来?没问题。」
「真刺激,」同事们争相来告:「怎么会有黑熊出没,生态大变,把野生动物赶至绝路。」
这个急症室,比人类医院还忙。
没多久,奄奄一息的大黑熊被抬进来,二晶立刻替牠戴上口罩兼注射麻醉剂。
「怎么样受的伤?」
「被村民追赶到树顶,不幸摔至地上。」
一品不忍再看下去,回家休息。
金太太电话追来,「一品,过来吃饭。」
「我──」
「我叫在豪来接你。」
「怎好意思叫他来来去去。」
「是他建议约你,我特地做了鸭汁云吞。」
「金太太将来回美可以开餐馆。」
「先治愈了贝洛再说。」
「我──」
「三十分钟后在豪会上来按铃。」
家长式专制有时真可爱。
一品淋浴梳洗。
这种时分最难穿衣,对秋冬天衣服已经厌透,可是春装还薄,怕冷,只得加一条羊毛披肩。
才换好衣服已经有人来按铃,她胡乱抹些口红就去开门。熊在豪站在门口,穿白衬衫卡其裤的他十分俊朗,叫一品精神一振。
「告诉我。」一品说:「本市有甚么史前动物供你参考。」
「我不久将往甘肃省,当地科学家发现了最完整的翼龙化石。」
「呵!原来不会久留在本市。」
「是,故此对约会你有所保留。」
算是个负责任的人。
「来,先吃了这顿再说。」
上车时他礼貌地扶一扶一品肩膀,大手接触到她的皮肤,她忽然依恋,希望那只手再留片刻,毫不讳言她的皮肤有点饥渴。
多久没有被紧紧拥在怀中,记忆中彷佛全没异性轻轻抚摸过她的面孔。
一品叹口气,这都是人类原始的渴望。
熊在豪说:「看那晚霞。」
整个天空被分割成三种颜色,开始是鱼肚白、浅蓝与橙黄,太阳渐渐下山,又转成蛋青浅紫与暗红。」
美景当前,但一品只希望他温暖的大手会再次搭到她的肩膀上。
身体发出强烈的要求信号,不是理智可以控制。
一路上她很沉默。
「为甚么不说话?」
只怕分心一开口,就压抑不住了。
「工作仍然繁重?」
「已经习惯。」
他朝她笑笑,车子来个急转弯。
一品身子一侧,几乎碰到他的肩膀。
有一剎那她很想趁势靠上去,占点便宜,但终于没有,她靠在座垫上,闭上眼睛。
内心有一丝凄惶,这种感觉,以前只出现过一次,大学毕业那年,校方举行舞会,就她一个人没有舞伴,那晚,她也同样彷徨。
她到附近酒馆去喝啤酒,碰到一班反对庸俗旧习包括舞会的师弟妹,一起喝到天亮。
早已忘记这件事,不知为甚么,忽然又想了起来,还有,远嫁的同学逸菱,她早晚已在北国落脚了吧,冰天雪地,炉火融融,对牢相爱的男子,世界其实不过只得那一点大。
「到了。」
一品睁开眼睛。
「来,」他拉起她的手,「贝洛在等我们。」
那夜,金先生向他们透露,公司有意将他调回美国。
「人生聚散无常。」他因此感慨。
金太太说:「可是在每个城市我们都有好朋友。」
金先生承认:「我们很幸运,结识到许多高尚善良的朋友。」
他俩照例逗留到颇晚才告辞,像怕一旦离开,以后不知几时才能见面似的。
终于连贝洛都睡了,他俩才走。夜凉似水,她拉一拉披肩,鼓起勇气问:「为甚么不直接拨电话给我?」
「怕你拒绝。」
一品说:「我很乐意应邀。」
他想握住她的手,伸出手,可是又缩回去。
他尴尬地说:「我已忘记第一次约会该怎么做。」
一品笑了,「专家认为不可接吻。」
「的确是忠告。」他也笑。
「可以握手吗?」
「应该没问题。」
他终于握住她的手。
他诧异地说:「你的手那么小,怎么握手术刀。」
一品想说:手指纤细,缝起针来,十分灵活,比大手方便得多。
她没说出来,如此良辰美景,讲手术室事情,未免大煞风景。
「明早可需诊症?」
一品点点头。
「送你回家休息吧。」
一品讪笑自己贪欢,不愿与他分手。
她终于由他送回家。
过两日,姚以莉来覆诊,一品向她求。
「怎样向异性表示好感?」
姚以莉何等伶俐,一听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忍笑,一本正经地答:「用身体语言。」
一品说:「愿闻其详。」
「穿得漂亮一点,刻意打扮,对方立刻明白你有好感,放松四肢,时时微笑,用欣赏的眼光凝视他,略为靠近他身体。」
一品不住点头。
姚以莉觉得好笑,真没想到才华出众、容貌秀丽的杨医生在这方面如小学生。
她一定对那人有特别好感,否则,不会如此慎重。
果然,她说:「我想有一个好的开始,不想关系演变成兄弟姐妹那样。」
「那就要突出性别啊。」
「是否不可再穿衬衫长裤?」
「不不,看你怎么穿,杨医生,请站起来。」
姚以莉把一品的白衬衫领子翻起,解开两颗纽扣,卷起短袖到腋下,衫脚塞返裤头,拉紧皮带,然后,取出一管深紫口红,替一品抹上,再用不知甚么,在她眼角点一点。
然后,把她推到镜前,「看。」
连一品自己都吓一跳。
「美人。」
原来眼角是一点金粉,每次眨眼,都似闪一闪。
「杨医生,内衣愈多透明纱愈好,挑粉红色,要不,杏色,即使外头穿牛仔裤、矿工衫,内衣也要绮丽。
一品犹疑,「这,不是卖弄色相?」
「当然是,」以莉笑,「这是原始的彼此吸引。」
一品低下头。「对一个医生来说,不容易妥协吧,肉体躺在手术室,逐部分解剖,色相何存。」
「以莉,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是不屑卖弄色相,所以,把肤浅的男人全赶到我们这种女人身边来,呵,学问害事。」姚以莉讪笑。
一品说:「师傅,有无比较高级的男人,重内心不看外表?」
以莉笑哈哈,反问:「他是不是男人呢。」
一品颓然。
以莉诧异,「杨医生,你长得那么好看,为甚么没有自信?」
一品不语。
「是否曾经失恋?」
「还没有这种资格。」
「可怜的杨医生。」
一品感喟:「肉体的需要,真叫我们尴尬。」
以莉不以为然,「上帝赐我们肉身,就是要叫我们好好享受,否则,人类只存一束计算机波,又有甚么意思。」
「以莉,你真有趣。」
「男人也那么说。」她笑吟吟。
「这同透明内衣有甚么关系呢?」
「他们首先注意的,是若隐若现的诱惑。」
「我当然尊重你的意见。」
姚以莉说:「不过,我们是两路人,杨医生,你不屑走这种路线。」
「不不……」
一品已经辞穷。
姚以莉走了,一品吩咐看护彭姑办事。
彭姑一看眼皮上有金粉的医生,吓得连忙说:「杨医生,维持真我。」
一品坐下来叹口气。
「别听姚以莉胡说。」
「不,她予我很好的忠告。」
一品抹掉眼上化妆,扣回钮扣。
「她是靠卖相吃饭的女人,你靠才学,犹如云泥。」
「不可以那样说。」
「是,我的思想古老,社会上不学无术的少女,都视姚以莉为偶像。」
「说对了。」
「但我可不愿女儿像她,不过是个玩物。」
一品若有所悟,「也许,是她玩世呢。」
看护没好气,「叶医生在等你呢。」
叶医生看到一品时笑说:「终于捱出胃病来。」
「可不是。」
「我则做到皮松肉松,我们互相帮忙,几时你替我拉一拉脸皮。」
一品看仔细行家的脸,「暂时修理一下眼角即可。」
「贵诊所抽出来的脂肪一桶桶,是否当工业废料那样扔掉?」
一品已听出叶医生不太尊重她的行业。
「你的收入是行内之冠,有不少行家都打算转行做矫形医生,脱痣除斑,非常好赚。」语气酸溜溜。一品本来已脱下外套,她又穿上它,取起手袋,「我忽然想起还有一个重要约会,对不起,浪费阁下宝贵时间,费用我一定照付,再见。」
天下又不只是这个专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一品头也不回地离去。
回到自己诊所,她叫看护另外替她找医生。
看护问:「你不看男医生?」
「为免尴尬,还是女医生好。」
看护摇头,「偏见。」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推门进来,「我是高芝琳小姐介绍来。」
「请坐。」
「我求杨医生两件事,一:治秃顶,二:除眼袋,我并非爱美,公司裁员,我被解雇,因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四十八岁苍老,我找不到工作,面试时都嫌我老。」
一品点头。
男人也是人,亦怕未老先衰,事关生计,比女士们纯爱美更值得同情。
一品向他解释:「秃发重生尚未有根治之方,可是你头顶秃斑并不大,我可以尝试将头皮拉拢缝合,两边头发汇合,等于消除秃顶。」
她让他看图解。
中年人不住道谢。
「每一项手术,都得郑重看待,均有存在危险,请勿掉以轻心。」
「是是,杨医生。」
一品微笑,「希望可以帮到你。」
他约好时间做这两项手术。
看护说:「找不到工作,也许只是经济大气候影响。」
「他想添增点信心。」
「那么,应一并把肚腩上救生圈也拿掉。」
「你劝他呀。」
「有朋友问我,抽出来的脂肪是否像猪油,我说不,似鸡油般黄澄澄。」
「愈说愈不雅。」
「这是真的。」
「许多真事都说不得。」
稍后,一个妙龄女子来求诊。
她有点忸怩,「我姓骆。」
一品鼓励她:「有甚么事,慢慢说。」
「不是我,是家母。」
「啊,她想改造甚么部位?」
「她已经五十三岁了。」
一品笑笑,年轻人老觉得五十已是人生极限,如不入定,罪不可恕。
「家父于一年前要求离婚,她一直郁郁不乐,祸不单行,最近又验出乳癌,需要尽快切除,她不肯接受手术。」
「嗯,是怕失去身材吧。」
「都五十岁了,又没有丈夫,怕甚么?可是,她像固执的小孩,说情愿死。」
一品说:「你应替她设想,她不愿失去一样又一样。」「医生,我何尝不想做一个全世界最体贴的女儿,除了为母亲想,不必再做其它事,可惜我本身是一名寡妇,需全职工作支撑家庭,又有一对七岁大孪生儿,忙得焦头烂额。我也需要有人替我想哩。」
一品点头,「我明白,可否让我与她谈话。」
「最好不过,医生,唉,都五十多岁了,外婆阶级,全无智能。」
「她在家?」
「不,在车不肯上来。」
「我去见她。」
五十三岁的骆太太比她女儿漂亮,但形容憔悴,她在停车场等。
一品伸出手,「我是杨医生,手术后我可负责替你重整胸位,不必担心,请到我诊所喝杯咖啡,让我慢慢解释。」
那骆太太怔怔落下泪来。
五十岁的女人行将就木,不好算人,不但异性那样想,同性也一样。
一品温言劝慰。
傍晚,她回娘家拿些文件,进门不见母亲。
佣人说:「太太在天台同朋友聊天。」
一品找上天台去,只见母亲与好友吴女士说话。
一品不去打扰,本想轻轻走回屋内,可是正吹南风,她两人的密语送入她耳中。
母亲:「……也曾经约会。」
吴女士说:「这是对的,解解闷。」
一品听见,却实吓一跳,没想到母亲还有约会。
「真难,我不想约会五六十岁老头,暮气沉沉,皮松肉松。」
「男人不懂保养。」
「可是约会四十余岁的男人,又觉自卑。」
「唔。」
一品双眼睁得如铜铃大,不相信双耳。
母亲议论男人?可怕,五十多岁了,还未心如止水,太丢人现眼喇。
「男人愈老,愈是想找个小的。」
「我们何尝不是。」
「老真可怕。」
「老人彷佛不是人,七情六欲都不许拥有。」
一品恻然。
她一张嘴会说骆小姐,却不会说自己,她同情骆太太,却不同情自己母亲。
「当心有人看中你的钱。」
「这也是找不到男朋友的原因,我俩手腕的确不够疏爽。」
「你我有甚么资格送一百万跑车、六十万金表。」
「寡母婆棺材本,省些花。」
她们两人苦笑起来。
一品低头,轻轻走下楼去。
倘若是父亲,一品会鼓励他续弦,但这个是母亲,一品只怕她会吃亏。
半晌,杨太太下来,神情并无异样。
一品忍不住轻轻说:「妈妈,你有心事,不妨对我说。」
杨太太微笑,「真的?」「是,我会比谁都了解。」
「那么,听母亲的话,早点结婚组织家庭。」
一品一怔,不由得笑出来,姜是老的辣,一下手势把话题重拨到女儿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