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忠实复制了扁圆面孔以及狭小双目。
隽芝笑得打跌。
可惜绿灯一转.车子转入右街,失去他们踪迹。
真了不起,百分之百相似,等于自己照顾自己长大,臭脾气好,刁钻也好,甚至资质平庸,相貌普通,都不要紧、因为是照着自己的蓝本而来。
隽芝约了沛充,接到他的时候,见他手上拎着藤篮。
“什么玩意儿?”隽芝笑着问。
“你的礼物。”
啊?隽芝一时没猜到是什么,但心里已经嘀咕:易沛充,易沛充,送给成年女子的礼物.件头越小越好,通常小至可放入衬衫口袋,用丝绒盒子装载那种,最合理想,最受欢迎,大而无当,有什么用。
易沛充却一边上车,一边说:“陪你写稿,多好。”她打开了藤篮盖。
焦芝间到一般异味,已经皱上眉头,果然,一只小小的猫头自篮子里探出来,咪噢咪噢叫两声,隽芝顿时啼笑皆非。
不错,这是一只名贵可爱的波斯猫,不但讨七八九岁的小女孩欢心,许多大大小姐也爱把这种宠物不分场合日夜搂在怀中,但那不是唐隽芝。
唐隽芝一生再孤苦,也不屑找猫狗作伴,同它们喃喃倾诉,视它们为良朋知己。
狗,用来看门,猫,专抓耗子,好得不得了,至此为止,但她绝对反对视猫狗为己出,为它们举行生日会,把遗产留给它们这种变态行为,不,第一只猫无论如何不可进门,以免日后失控。
不知凭地,易沛充今日没有发觉女友脸色已变。
“朋友家的大猫养了五只小猫,我一早替你订了它。”他还兴致勃勃地报告。
隽芝忍不住冷冷说:“印象中好像只有老姑婆特别爱猫以及用银器喝下午茶。”
易沛充今日特别笨,他笑说:“你以后不愁寂寞了。”
隽芝蓦然拉下睑来,“我寂寞?”她啪一声盖上藤篮,“你不是真以为我没有约会吧,你以为我真的没处去,牧地方泡,你把洁身自爱视作不受欢迎?”
易沛充呆住,隽芝对他一向嘻皮笑脸,他还没见过她生这样大的气,一时手足无措,“我是一片好意。”
“亏你讲得出口,女朋友无聊到要养宠物你还不想想办法。”
这句话严重地伤害了易沛充,他默不作声,推开车门,挽起藤篮,意欲离去。
这又犯了隽芝第二个大忌,女友偶而说几句气头话,耍耍小性子,对方应当哄撮几句,小事化无,男方若偏偏吹弹得破,责欲转头就走,低能幼稚.日后如何相处?
走!走好了,成全你。
好一个易沛充,一只脚已经踏在车外,心念却猛地一转,隽芝好处何止一点点,罢罢罢,三年感情,诚属可贵。小不忍则大乱,女友面前低声下气,也是很应该的,谁是谁非并不要紧,将来怀孕生于吃咸苦的总是她,想到此地,心平气和。那一只伸出车外的脚即时缩回,轻轻关上车门,陪个笑,轻描淡写说:“不喜欢不要紧,我且代养几日,待二姐回来,转送菲菲华华。”
见他如此成熟,不着痕迹地落了台,隽芝的气也消了,甚至有点内疚,低声说:“最近我压力很大,人人都当我是老姑婆……”
沛充当然接受解释,“同他们说,你随时有结婚生子的资格。”
隽芝开动车子。
两人都捏着一把汗。
隽芝想,刚才若沛充沉不住气,后果不堪设想。
沛充也想,那个送花客倒底是谁,是为了他隽芝才对男友诸多挑剔?
感情进入猜忌期,不由得小心翼翼,谨慎起来。
隽芝试探问;“你把小动物先拎回家吧,我们改天再见。”
沛充不欲勉强,“也好。”
真不值,大好良宵就叫一只猫给破坏掉。
为什么硬说唐隽芝孤苦。
全世界走俗路的人都看不得他人逍遥法外,非要用吃人的礼教去压逼他人同流合污不可。
含怨地返到公寓,用锁匙开了门,看进去一片洁白,鲜花静静散播芬芳,一切摆设数年来一个样子,不崩不烂,筱芝曾笑道:一你家布置,搬到我处,只能用上一季。”
祝家每年例必装修一次,确有实际需要:水晶灯被老大一球报销,墙纸下角全是老三抽象派蜡笔习作,沙发套成张撕出,澄色地带全是黑手印,深色地带全部粘呼呼,整间屋子体无完肤。
连一只毛毛玩具都得每星期丢进洗衣机清洁一次,洗至褪色起绒珠。
可怕?热闹呀,满屋跑;永无宁日,转眼一天,不必数日子。
数千年来存在的家庭制度肯定有它的价值。
渐渐觉得了:
也许在他人眼中,唐隽芝的确寂寞得慌,这一刻也许还不那么明显,再过三五七年,十年八年、或许真会抱着一只肥壮的玳瑁猫,坐在摇椅中过日子,双目永恒地看着窗外,像是期待什么人前来探望……
第七章
隽芝叹一口气。
这自然是过虑,许多至寂寞的老人都儿孙满堂。
有人按铃。
隽芝一开门,看见宇宙出版社的信差笑嘻嘻叫她一声唐小姐。
“我刚刚才交了稿。”
“唐小姐,我派帖子来。”他笑着递进一只米白色信封。
隽芝连忙道谢.谁,谁排场派头十足,照足老法,不用邮寄,专人送帖?
关上门,她忙不迭拆开信封,一看男女双方名字,傻了眼,张大咀,傻瓜似愣住。
署名是洪霓与区俪伶。
短简说:我们决定结婚,十二月十日星期一下午三时在落阳道注册处举行婚礼,有空请来观礼。
除了情敌,任何人接到喜帖,都应替当事人高兴,但是隽芝却感到惊惶。
她忽然想起一首叫十个小小印第安人的儿歌,出发时明明是十个人,走着走着蓦然少了一个,又少一个,又少一个,结果只剩唐隽芝孑然一个。
她似受了骗。
区俪伶真是高手。
事前相信没有人知道她同洪霓之间有特殊感情,当然,她完全没有必要在事情肯定之前把私事告诸天下。但隽芝明明在很最近的最近,尚听区俪伶说过,她有意独身终老。
忽然改变了主意。
这样理想的对象,又何妨大路调头。
隽芝刚想找人谈谈这件事,电话铃骤响。
是莫若茜,“隽芝——”她要说的肯定是同一件事。
“你也收到帖子了。”隽芝马上说。
“好家伙,不简单,真有她的!”
隽芝完全同意。
莫若茜笑,“隽芝,只剩你一个人了。”
“是,只剩我一个人。”
“不过我们当中你最年轻,不怕不怕,迎头赶上也就是了。”
“我很替区女士高兴。”
“谁说不是,洪霓有艺术家的才华,却兼备生意人理财能力,收入不菲,又懂得节蓄,在夏威夷与温哥华都有房子,他这人思路敏捷,享受生活、嘿,打着灯笼没处找。”
隽芝补一句:“最主要的还是他爱她,还有,她也爱他,不然,双方条件多优秀都不管用。”
“而且都到了想成家的时候,隽芝,你就是还没到那个时候。”
“别说我,我有什么好说。”
“托你一件事,去选一件好礼物,我们几个合股。”
“老莫,”隽芝没有心情,“送一套金币算了。”
莫若茜听出弦外之吾。
隽芝挂上电话。
隽芝轰一声摔进沙发里,躺半晌.睡不着,决定下楼去附近逛逛,以免独困斗室。
才到停车场,听见幼儿哭泣声、隽芝抬起头找声音来源,不获,饮泣声益发接近,她蹲下一看、只见车子底下躺着个小孩,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爬下伸长手臂想把那小小身体拖出来、却够不到。
小孩亮晶晶双目露出恳求神色来。
隽芝急得站起来喊救命。
管理员应声而来,一看,亦没有办法,“叫警察,叫警察。”隽芝直喊。
管理员奔走,隽芝也顾不得身上穿着什么在物,整个人伏地上,掏出车匙,摇晃,使之叮叮作声,那孩子停止哭泣,注视隽芝面孔.隽芝柔声道:“宝宝,这里,这里,到这边来。”
那孩子蠕动一下身体.爬向隽芝,小面孔上全是地上揩来的焦油.隽芝见他爬近,机不可失、伸长手臂,捉住他腰身,将他轻轻拖出。
原来警察已经赶至,且目击隽芝抱起这一岁大左右的婴孩。
那小孩似一只猫似伏隽芝肩上,她松一口气。
女警板着面扎:“太太,你带孩子恁地不小心!”
隽芝怪叫起来:“这不是我的孩子,我是无辜的,我同你一样,是个过路人。”
女警立刻改变态度致歉,“那么,孩子的家长呢?”
“我可没头绪!”
可是唐隽芝抱着孩子不放。
那小小身体轻呼呼伏她肩上,有点重量,给她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全感。
“小孩表皮有擦伤的地方。”
“交给你处理了。”隽芝只得把孩子交还。
刚在这个时候,一名菲律宾籍女佣心急慌忙探头探脑找进来,女警冷笑一声,“线索来了。”
他们围上去,唐隽芝总算脱了身。
只听得后边有人说:“真精彩。”
她一转头,只见郭凌志捧着一大篮花站那里咪咪笑呢。
这倒是意外,没想到每次送花来的均是他亲力亲为,并不假手花店。
“没想到你那么锺爱孩子。”
隽芝想分辩,不不,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们,但绝不能见死不救呀诸如此类,但低头一看,只见一身灰紫色洋装已似垃圾堆中拣出,脚上只余一只玫瑰红唐皮鞋,这样乱牺牲,说不爱亦缺人相信。
“我看你还是上楼去洗一洗吧。”
隽芝盼望地问:“之后我们还有什么节目?”
郭凌志耸耸肩,“再也没有鲜活了,吃喝玩乐,全部公式化,太阳底下无新事,再也没有什么玩意儿是你我未曾尝试过的,即使有,也太猥琐怪异偏僻,不适合我们。”
郭凌志所说句句属实,再也不错。隽芝不禁怅惘起来。
真的,再也翻不出新花样来了。
“适才我到花店桃花,朵朵眼熟,节目也都一样,大不了是吃饭喝茶跳舞。”
遥想少年十五二十时,沙滩漫步,坐观星光,一个轻吻,一个拥抱,都永志不忘,这刻哪里还有类此心态。肘
早已练得老皮老肉,司空见惯。
郭凌志想一想,“除非是结婚生子,你结过婚没有?”
隽芝答:“据结过的人说,也不怎么样。”
“有些人说感觉很好。”
隽芝吃惊,“你不是想结婚吧。”
“不,不,别担心,暂时不,你呢,你那么喜欢孩子。适才一幕使我感动。”
一向口齿最最伶俐的隽芝竟然说不出话来。
过一阵子她问:“真不再有精彩节目?”
郭凌志摇摇头,“没有.酒池、肉林、大烟,相信你都不屑。”
怪不得连区俪伶都结婚了。
隽芝没精打采,“请到舍下喝杯咖啡吧。”
郭凌志笑出声来。
这样开心见诚同异性谈话,倒还是新鲜的。
才把咖啡斟出,隽芝打救出来的幼童已由父母抱着上门来道谢。
那母亲一见隽芝便知道她是恩人,隽芝连脏衣服尚未除下,于是拉着手不放,尽诉衷情。
那少妇红着双目发誓明天就去辞工,从此在家亲手照顿孩子,免得再生意外,神情非常激动。
隽芝留他们喝咖啡。
这时才看清楚幼儿是个女孩,已换上整齐粉红小裙子,额角擦伤,黏着胶布,胖胖手脚,咀巴波波作声.可爱之至,看样子已浑忘刚才可怕经历。
隽芝别过头去微笑,这样有趣的小动物,看多了要上瘾的。
他们一家三口不久便站起告辞,送到门口,少妇忽然对郭凌志说:“你好福气,太太够善心。”
隽芝无奈地关上门。
很明显,人人都以为她已结婚,或是早已有儿有女,换句话说,唐隽芝不再是十七八岁。
她长叹一声。
那天黄昏.隽芝与郭凌志一起在家中欣赏伊力卡山经典名作荡母痴儿。
“你第几次看这部戏?”
“忘了,”小郭喝口冰冻啤酒.“第一百次吧。”
“你若是女性,会不会爱上男主角这样的人?”
“我不知道,你呢,说说你的感受。”
“要吃苦的,实不相瞒,我至怕吃苦。”
“这么说来,安定的家庭生活最适合你。”
“也许是,生老病死,免不过只得徙呼荷荷,没奈何,成年后一至怕穷,二至怕苦,变成那种业余浪漫人,只在周末空余读篇小说看场电影以解相思之苦。”
“不再亲力亲为了。”小郭莞尔。
隽芝抱拳,“谢谢,不敢当。”
约会也就这样散了。
小郭告别前说:“你若找到新玩意儿,记得与我商量。”
第二天一早就听到老祝的声晋。
隽芝一时以为还在外地,纠缠半晌,才知道他刚回到本市,一为处理公事,二替妻儿置些日用品。
“出来我们一起喝早茶。”
隽芝呻吟一声,“大姐几时做手术。”
“我正想跟你报告,她已于昨日上午做妥手术。”
隽芝耸然动容。
“手术非常成功,你可以放心。”
“你有没有在手术室?”
“有.尹大夫陪我一起。”
“你亲眼目睹医生把胚胎取出又再放进去?”
“是,她只有一公斤重,像一只小猫,隽芝,我此刻才知道生命奇妙。”
“后芝感觉如何?”
“见面才详谈。”
老祝十分激动,不住喝黑咖啡,他已经有两日三夜未有好好睡过,但是精神亢奋,双手颤动,缠住隽芝倾诉不停。
与筱芝同时住院的尚有另外一位妇女,比较不幸,手术性质一样,但效果欠佳。老祝因说:“是不是斗士真正尚未出生已经看得出来。”
隽芝听着只觉凄惶,同谁斗呢,斗什么法宝呢,短短一生,数十寒暑,寻欢作乐来不及,提到这个斗字都罪过,令人毛骨悚然。
筱芝在未来数月期间必需接受观察,直至足月,再次做手术取出婴儿。
“她一有精神马上同你通话。”
“世上竟有这种手术,真正匪夷所思。”
“尹大夫说不比换心换肾更加复杂。”
“第一个把病人身体打开做治疗的是谁,华陀?”
“隽芝,你又钻牛角尖了。”老祝忽然打一个呵欠,他累出来了,打完一个又一个。
隽芝劝他回家蒙头大睡。
他把一张单子交给隽芝,“三妹,拜托,这是购物单,你去办妥
我叫人来拿,记住我后天回去。”
真奇怪.那边什么没有呢,偏偏要学老鼠搬窝,扛过去,又抬回来,隽芝真觉厌恶,但一想到那是筱芝的要求.便默然承担。
老祝先走,隽芝展开货单,其中一项是大外甥用的近视眼镜两副,附着医生验光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