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或骤然听到郭凌志赴英消息,受了震荡,以致分心?
他连再见也没有说便一走了之。
而唐隽芝还一向认为她在他心目中是有些地位的。
走到半路,隽芝笑了,她同他简直是半斤八两,旗鼓相当,已决定结婚,她又何尝想过知会他一声?
可见两人一般凉簿。
他在她与易沛充感情矛盾期扮演了一个解闷的角色,如此而已,也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进退,郭凌志不能够一直在别人的故事里进进出出,直至年老色衰,故收他一接到属于自己的剧本,马上寻求发展机会去了。
希望他成功。
女方很有可能与孩子的父亲发生真感情,事情或许会有一个传统的大团圆结局。
人同此心,翠芝也这么想。
她说:“在香港结婚好,菲菲与华华还没有参加过教堂婚礼。”
隽芝但笑不语。
“你太过自我,”翠芝抱怨:“恭祝你生下孩子后完全失去自我,终日与奶瓶厮缠。”
隽芝有一个问题想问了很久,“假使有了小东西,难方会不会帮忙?”
翠芝嫣然一笑,“我的座右铭是有福同享,有难独当。”尽在不言中。
“谢谢你。”隽芝说。
出发之前与大姐通过电话,筱芝抱着小女婴,那孩子波波作声,似与阿姨打招呼,隽芝把耳筒紧贴耳边,难舍难分。
“到我们这里来注册吧,我为你证婚。”
“恕难从命。”
“你俩想躲到哪里去?”被芝笑问。
“无可奉告。”
“你这家伙,太懂得享受了,喂,我们家尚欠一对挛生儿,动动脑筋,生一双来玩玩。”
筱芝与翠芝肯定部长着狗咀。
“大姐,孩子们如何?”
“托您鸿福,都还不错。”
“老祝呢。”
“我已不过问他的事。”
若果换了一个脑筋不大灵活的人,怕只怕会故作世故贤淑状说;唉,倒底是孩子的父亲嘛,最好人人左右先后忠奸不分,天下为公,大被同眠,给她闲谈资料,可惜唐隽芝头脑清醒,维持缄默。
“你想说什么?想问我俩之间还有没有希望?”
隽芝不出声。
筱芝说:“我可以马上回答你,一点希望都没有。”
“我明白。”
“太好了,姐妹倒底是姐妹。”
“你自己保重。”
“你也是。”
隽芝又再坚持与婴儿依德呃呵了一会儿。
要离婚是一定离得成的,看双方有无诚意。
隽芝对易沛充充满信心。
有信心白头皆老?不不不不不,唐隽芝并没有患上妄想症,她只不过有信心当最坏的一刻来临,两个人均有理智好好坐下商谈把问题解决。
这已经是最理想夫妻关系。
唏嘘?不要抱太大希望,就不会有太大失望,隽芝与沛充之间最可贵之处就是从来没有试图把对方的优点放大,或是缺点缩小,他们看到的,是伴侣的真实尺码。
接隽芝往飞机场的时候,沛充注意到,客厅中不再有白色鲜花,他莞尔,能干聪敏的隽芝一定能把这种小事情完满解决。
两个人都没有告诉亲友,他俩已在香港注册.旅行目的地是笞里。
在飞机上,隽芝小憩片列,结果还是做梦了。
梦见经已怀孕,越喂越胖,越变越钝,渐渐迷失本性,终日只能躺床上,咀巴呵呵作声,不能言语。
易沛充仍然待她很好,照顾她起居饮食,替她沐浴,维持清洁。
唐隽芝在梦中变成一只猪,被困斗室,动弹不得,似卡夫卡小说变形记中主角,她心头还是明白清醒的,怀孕足月后,诞下雪白可爱的孩子,像足易沛充。
父子俩非常恩爱,时常进房来探访隽芝,他已有一两岁,会说话,会关心母亲,有时会指出:“她左眼有些红肿,要给她涂药。”
他搂着父亲脖子,让父亲抱在怀中,隽芝见了,心中宽慰。
但是,父子俩再也没有带隽芝出去过。
隽芝自梦中惊醒,大叫:“METAMORPHOSIS”
连前座乘客都忍不住转过头来注视这神经过敏的女子。
易沛充早已知道唐隽芝擅长做各式各样噩梦,见怪不怪,拍拍她肩膀算数。
可怜,隽芝捏一把汗,原来她是那么悸惧怀孕,上帝呵,她学耶稣在客西马尼园中祈祷,可否把这苦杯除去。
易沛充轻轻问:“这次又是什么?”
“我梦见我变成一只猪。”
“那多好。”易沛充一贯幽默。
“所有孕妇都肥肿蹒跚笨钝一如猪猡。”
“事情并非必定如此,我对你有信心。”
“真恐怖,这真是女性的生关死劫。”隽芝掩住面孔。
“隽芝,对于过五关斩六将,你的经验不会少。”
真的,大学时期,每年年终考试,站在试场外,她都踌躇,同自己说:这样辛苦,何必证明什么,大学不毕业,也不见得有谁会拿机枪扫她,不如退缩回家享福,若干年后,笑喀嘻曰:我不喜欢哈大学。
可是挣扎半晌.她还是进去了,且考得好分数,一个人该做的事总该去做,她得到的并不比付出的多。
性格上来说,唐隽芝是标准驯民,抑或她已看出,做一个不平凡的人,代价太过高昂,折冲一下,就让她做一个比较特别的普通人吧。
“按步就班,慢慢来。”沛充悠然。
他知道已经找到背黑锅的理想人选.心头一松,不由打个呵欠。
隽芝开始真正了解到筱芝与翠芝历年来的肺腑之言
她沉默半晌,叹口气,噤声。
往苔里的飞机上没有婴儿,乘客乐得清静。
易沛充睡着了,隽芝打赌他没有梦。
隽芝错,沛充在梦中只看见他自己在做梦,没有内容,这是一切有福气的人做的梦。
所有的儿童都应当像易沛充,健康、乐观、光明、知足,一点也不过份聪明,安守本分。
他确是一个结婚生子的好对象。
他俩共同享用了一个非常快乐的假期,开心得隽芝在心中想:即使没有孩子,我得到的,相信也远远比其他人多、也不应有什么遗憾。
她没有后海结婚
与沛充客气得不像一对夫妇:“让我来让我来”“麻烦你了”“不敢当”变为常用语。
两个人很少很少谈到钱这个最伤感情的问题,蜜月返来,沛充问过一次:“要不要我付家用?”
对隽芝来说,这是一个崭新的名词,她自稿纸中抬起头来,半晌才说:“等有家时,才付家用吧。”家在外文中,表示抚育孩子之意。
沛充已把一部分衣物搬过来她处,但是两人始终找不到一处理想宽大近市区的住所,只得两边走,全活习惯奇突。
隽芝仍是妇科医生常客。
莫若茜退休在家,一有空便殷殷垂询:“有没有好消息?”
隽芝早已不生她的气,只会苦苦哀求:“姐姐,请别给我压力。”
“加把力气,我这个老姐都没间题,你应当有前途。”
一天,半夜,隽芝忽然被客羸里一点声音惊醒。
“沛充?”她随即听到丈夫在邻房的鼻鼾声。
隽芝咳嗽一声,披件外套,下床查视究实。
客厅没有开灯,但角落有温柔明亮的月光照明。
有一个妇人坐在沙发上。
“母亲,”隽芝喊出来,“母亲!”
妇人转过头来,脸上笑容皎洁明亮可亲,“隽芝。”
她手中分明抱着一个婴儿。
母亲看上去比隽芝还要年轻。
婴儿是谁,是隽芝本人吗?
她探过头去。
“隽芝来看看你的女儿。”
“我的女儿?”隽芝大奇,“是囡囡吗?”
“是,是可爱的囡囡,隽芝,我真替你高兴,你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你孤苦的岁月已告结束。”
“母亲,我一直想生的是男孩子。”隽芝忽然说出心事。
隽芝的母亲一怔。
“同一般人重男轻女大有分别,我老觉得男人易做。”
“挑一个好男人也不容易。”
“妈妈你见过多少好男人?”隽芝微笑。
“沛充不错呀。”
“妈妈你喜欢易沛充?”隽芝大悦。
刚在这时候,母亲怀中小小的囡囡忽然蠕动,张大咀,打一个呵欠,惹得母女两人笑起来。
隽芝忍不住伏到母亲膝盖上,“妈妈,你不怪我?”
“我怎么会怪你?”
“因我的缘故……”
“隽芝,不要再内疚了,现在你已是囡囡母亲,你应明白我的心意。”
隽芝开始饮泣。
客厅的顶灯啪一声开亮,“隽芝,”沛充朦胧地走出来.“你在干什么,当心着凉,我听见谈话声,还以为忘记关电视机。”
他过来扶起隽芝。
只得隽芝一个人伏在沙发上,脸上有泪痕。
他轻轻安抚她:“婚姻生活令你紧张?”
“是,”隽芝只得说:“有苦无人知,只得深夜哭泣。”
“反正谁不着,不如把前因后果统统告诉我。”
再过两个月,隽芝把好消息告诉莫若茜。
老莫的反应如预期中一般热烈,多休息,她说,多吃,多笑,但是“千万不要看育婴宝监,吓坏人。”
“我已经遵尊瞩看了不少。”隽芝抗议。
“忘记一切。”
隽芝说:“我想把虐儿一千零一妙方停掉。”
“开玩笑,我期期都拜读。”
“实在无以为继。”
“每次同洪霓开会,他说的也都是这句话。”
“你鼓励我?但你自己又停了工。”
“小姐,完全游手好闲,不一定是福分,两三年后,我也考虑复出。”
“你不同,你是有了成就才退休的,我,我一事无成。”
“把虐儿写完再说。”
隽芝试深问:“将来孩子看到了,会不会反感?”
老莫慨叹,“已经担起这种心事来了,不怕不怕,孩子可以创作虐母一千零一妙方,我替他刊登。”
“对,”隽芝说:“很公平。”
“你俩找到房子搬没有?真服了你们贤伉俪。”
“我两个姐姐也这样说。”隽芝咕咕的笑。
“你们想找什么样的房子?”
什么样的房子?
问得好。
在郊外,一大片农庄草原,一条小路,通出去蓝天白云,可以带着囡囡散步,走得累了,躺下来,吃点东西,母女调笑一会子,再开步走。
远些,是一座悬崖,俯视,可以看到白头浪拍向岸边。
岸上,有一座灯塔。
有力气的话,她与女儿会慢慢攀上石阶,去探访看守灯塔的人。
一定有这样的地方,一定找得到。
隽芝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隽芝,隽芝,你的精神游到什么地方去了?”
隽芝连忙回到现实世界来。
老莫忽然感慨地说:“隽芝,你说我们可有走出老框框?”
隽芝拍拍老友肩膀,“怎么没有,早已飞出十万光年。”
“有吗?”老莫振作起来。
“此刻我们所作所为,都是为着自己,你想想,从前可以办得到吗?”
老莫微笑。
“来,老莫,让我们研究一下,未生儿叫什么名字。”
“你还未知是另是女。”
“是女。”
“谁说的?”
“我说的。”
“别把自己当上帝。”
“写作人都有此毛病,你应当比谁都了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