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新闻片段已经结束,晓敏忽然听见自己牙齿互相扣撞,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晓敏努力合拢咀巴,然后发觉膝头也开始抖起来。
她惊恐莫名,又慌忙按住膝头.一连串滑稽的大动作、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
晓敏绝望地放弃。
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有人敲门,有人在门外说:“晓敏我是郭剑波,快开门!”
晓敏这才记起来,她有个朋友叫郭剑波.怔怔地启门、有人过来把她拉到怀中抱住。
有人说,“没有事,没有事,哭出来好了,他们已经尽力在寻找胡小平的下落。”
晓敏定睛一看.抱住她的原来是范里,范里双目肿如核桃,尚不住沁出泪水,倒过来安慰朋友,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一个紧急任务在身,范里才没有垮下来。
晓敏只能说出“范里”两个字,眼皮、脸肉、咀角,都不由自主簌簌颤抖。
郭剑波连忙绞出热毛巾敷在晓敏脸上,把她扶到沙发躺下,喂她吃药。
郭剑波说,“晓敏若休克,马上送她到医院。”
他随即发觉新婚妻子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范里双目紧闭、泪如雨下。
郭剑波无言.把头顶在墙壁上。
接着数天,顾晓阳把女儿也带来与他们商讨问题,往往谈到天黑,只叫小阳出去买点心充饥。
此刻,憔悴苦恼的晓敏反而沉着的说:“我想回香港等胡小平的消息。”
她姐姐反对,“我不赞成,母亲后天到,你忍心叫她失望吗?”
范里不语,她一直自卑地认为已经离弃父母兄弟,再无资格发言,劝人也离弃亲友。
晓敏说:“胡伯母也许需要我。”
晓阳瞪起一双丹凤眼,“你亲娘更需要你。”
“自私!”
“每个人都自私地搞好自己,搞好家,自然国泰民安。自顾不暇,一天到晚挂住去搞别人,是正确道路吗?”晓阳的声音早就嘶哑。
这几天屋里堆满药,医喉咙的、医眼睛发炎的、宁神的、治胃抽筋的,摆了一桌。
晓阳问妹妹;“华侨就不能办大事,中山先生是什幺身分?总督与两局议员都已经出面,胡小平躲得过就是躲得过,”
小阳买了热辣珠的匹萨饼回来。
本来阿姨一人可以吃一个,吃完才吐舌头说如此好胃口实在可耻,此刻她只咬一口,咀嚼半晌,还吞不下去,急急吐出来。
小阳也实在不想吃。
刚才卖匹萨的是一个印度人,货银两兑的时候忽然对小女孩说“太惨了。”
小阳一言不发,转头回家。
她约莫知道发生下什幺大事,那样爱美的母亲,居然好几天没有换衣服,天气渐热,仍穿簿呢套装,平日叼唠专横,此刻句句道理。
阿姨同她说.“小阳,人人老了十年,你也没有例外。”大概是正确的。
他们守在电视前面看新闻,自清晨至夜深,天天是头条、加上特别报告、似百看不厌。
整条片打东街,好似没有别的话题,小阳一早八点被派到附近杂货店去轮中文报、要预订,不然就卖光,下午六七点又去问;“有号外吗,有号外吗。”
杂货店小伙计看着横排的号外两字、读成外号,“外号一样四角。”
小阳更正:“是号外。”
“什幺叫号外,”那外国出生的小伙子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名词。
小阳回答他:“报纸每张都有编号,这一张是编号以外,为着大新闻特别出版的。”
伙计当场把小阳当神童,“你从哪里学来?”
是郭剑波叔叔告诉她的。
杂货店老板娘不知来自哪一个省哪一县哪一乡,朝朝早打扫店铺启市,都习惯上一卷录音带,听听家乡的曲子,聊慰思乡之情。
那一朝,如千百个早上,她听到她听过千百次的由郭兰英唱的民谣: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呀,洪湖岸边是嘛是家乡呀,清早船儿去呀去打网,晚上回来鱼满舱……
可是老板娘忽然崩溃下来,坐倒地下,痛哭失声。
小伙计时忙奔过去,“妈妈,妈妈。”
小阳非常害怕,丢下一块钱,也不要找赎了,拔腿跑回家去,并没有向大人说起这件事。
数日间她真的长大十年不止。
阿姨领着她去参加一个为百岁老人举行的追思礼拜。
小小礼拜堂里只有聊聊数人,鲜花清香扬溢空间。
晓阳看见晓敏阿姨跪在长凳前默祷,这个往日天掉下来都不相干的阿姨如果再哭下去,眼睛只怕会瞎掉,小阳真正担心。
郭剑波去扶起晓敏,“有好消息,大使已去交涉.证明持英国护照的胡小平现被扣留在公安部、他生还,据说额角在跌倒时受皮外轻伤。”
小阳看见晓敏阿姨仍然伏在凳子上,可见叫她伤心落泪的,还有其它的事,其它的人。
郭剑波只得随晓敏去。
他过去握住范里的手,听得她低声说.“我家人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只能够漫长地等待。
第二天、小阳同母亲一起去接外婆。
顾晓阳租一辆十四座位,人人可以坐在一起,忽然之间,她有强烈盼望同家人朋友最好永远不分离,世世生生住在同一间屋坐同一辆车,一块儿吃饭一块儿休息。
连长远不见的分居丈夫林启苏都来了。
小阳过去叫一声爸爸。
林启苏拖住女儿的手,顾晓阳朝他点点头,他知道这段婚姻是真正完结了,晓阳甚至不假装当他透明,由此可知,他在她心中是一文不值了。
顾晓阳终于换上夏装,完全没台化收,金表钻戒统统卸下,头发扎一把小小马尾,不修边幅的她看上去同晓敏象得不得了。
第九章
林启苏别转头,缘分走到尽头,他俩像是从来没有相识过,唯一的人证,只是林小阳这个孩子。
一会儿接到岳母,他还要强颜欢笑。
直航飞机在清晨六时半准时到达。
顾母不消半小时就步出海关,一眼就看见晓阳同晓敏,她安下心来。
晓阳把母亲紧紧搂着,怕她逃脱的样子。
并不可笑,我们几时有能力留得住我们所爱的人,生离死别.总有办法叫我们伤心若绝,心灰意冷。
顾母在车上向女儿倾诉;“事前刚刚收到一封信,你大舅舅的长子终于办妥手缤,公费留学加拿大蒙特利尔,问两位表姐拿地址呢,还请你们挂电话给他,这一下子,计划可能有变,他盼这个机会盼了五六年、已经教了四年书.满以为,谁知道,我不方便联络他们。”
这样吞吐,晓敏也听明白了,她呆木地看看窗外.母亲这一趟起码住三个月,也好,九十多天过去,也许会把里里外外众多叫她牵挂的人忘掉一点。
等到了家,顾母忽然又想起来,“晓敏,你还没有朋友呀?”
晓敏连忙说;“妈.我陪你到后园坐,有一万平方尺那幺大,不知多舒服。”
待顾母睡了,晓敏同姐姐说:“我想回香港。”
晓阳吸一口烟,“你知道是谁把胡小平的消息逐一向我们报告。”
“香港之声。”
“香港之声只是一本杂访。”
“那幺,是杂志社的同人”
“对,是一位女同人。”
晓敏张大咀巴。
“人家自称是胡小平的未婚妻、已经多次接受传播媒介访问,人家四出奔走,是代表胡小平的发言人!你忽然之间回去同她打对台,人家怎幺想。”
未婚妻,晓敏耳边嗡一声,可是,可是胡小平最后一个电话是拨给顾晓敏的。
“不管由谁出面,有人在设法已经足够,你不信,尽管去问郭剑波。”
为着别人的未婚夫去问别人的丈夫,太荒谬了,晓敏不禁笑出来。
这是多天以来,她第一次笑。
那个女孩,想必是胡小平的同志,与他并肩作战,那个女孩子,想必就是接电话时对顾晓敏诸多抢白,嘲讽有加的那一位。
人,一向还不能把公私完全分开,那位小姐便趁机把顾晓敏这个移民改唤逃兵。
晓阳见妹妹会得苦笑,内心略安,“还要回去吗?”
晓敏不语。
“想想清楚,母亲三十年来第一次渡假,明天陪她到史丹利公园走走。”
“可是-”晓敏茫然。
“可是什幺,”晓阳说,“要走的路远着长着呢,振作起来,生活下去。”
晓敏怔怔的说:“这才是最艰难的部分呢。”
“呵是,”晓阳点点头,“比不顾一切是痛苦得多了。”
当天晚上,晓敏迟疑良久,拨电话到香港之声。
是同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可见她日夜守在岗位面前。
“我是顾晓敏.我想查讯胡小平的最新消息。”
她冷冷问:“你人在哪里?”
“温哥华。”
“好地方,”语气之讥讽无以复加,“大后方。”
晓敏问:“请问你是哪一位?”
她不睬晓敏,“胡小平的证件仍被扣留,没有进展。”
“你是他的未婚妻吗?”
“我是,我与小平的确举行过订婚仪式,他与你不熟,所以没有与你提及。”
晓敏默然。
“我们这条线很忙,假如没有其它的事,我想挂断。”
“胡伯母好吗?”晓敏并不退缩。
“还好,谢谢你,我一有空便去陪她。”
“我也是小平的朋友,我也关心他的安危。”
那边的声音略有转圜余地!“我代他谢谢你。”
“再见。”晓敏轻轻放下电话筒。
胡小平与顾晓敏不熟?
晓敏忽然觉得肩上的的担子轻了一半。
靠在沙发上,数日来第一次觉得困,竟睡着了,梦中看见西报上英文头条漆黑的大字:东方之珠遭轰炸!
惊醒,摸一摸面孔,才知道无恙。
晓阳的车子已经来接,祖孙一行三人,到公园游逛。
公园不知几时新辟了一个儿童游乐场,瓷砖地上设三股喷泉洒送清水,成百个少小孩童.穿着七彩缤纷的浴衣,在喷泉下跳跃嬉戏欢笑。
本来愁眉百结的顾母,也看得凝神,不禁含笑。
孩子们互相追逐,清脆笑声不绝,水珠在太阳底下金光闪闪,连晓敏都忍不住说:“太可爱了,太快活了。”
晓阳说:“卑诗省肚皮最争气,生得出孩子,别省人越来越稀疏,政府都不肯再给新设施。”
顾母说:“真稀罕,这倒与大户人家作风相似,那一房添了孙子,产业多分一份。”
“妈形容得对,在这里,生到第三名,减税加补助,就差不奖金牌。”
“那多好。”顾母第一次听见这样奇闻。
“政府爱孩子,”晓敏道:“人民是财富。”
顾母黯然。
“来,这边坐,我们休息一会儿。”
林小阳自命已经长大,只用高高在上的眼光看那些小孩,附近有人表演默剧,她赶去围观。
晓阳走开又买冰淇淋。
顾母见没人,便对晓敏说,“胡小平失踪的事,报纸登老大,触目惊心。”
晓敏要过一会儿才说“各界正设法援助。”
“晓敏,幸亏你不跟他一起。”
“妈妈!他有他崇高的理想。”
“做母亲的不管这些,晓敏,你不是母亲,你不知道,母亲只希望有生之年,子女在她跟前生活,卑不卑微,庸不庸俗,都不打紧,千万不要做出什幺叫她伤心落泪的事来。”
顾母鼻子一酸,落下眼泪。
晓敏连忙掏出手帕。
“晓敏,答应妈妈,永不叫妈妈害怕伤心,母亲自私,母亲不要你做伟人。”
晓敏伏在妈妈膝上。
晓阳拿着冰淇淋回来,立刻就骂:“顾晓敏!你有没有搞错,无端把母亲整哭。”
晓敏立刻抬起头来,“灰尘,这公园空气污染,全是灰尘,扑进我们双眼。”
晓阳这才不语。
那天她们算得尽兴而返,晓敏鼻端晒得通红。
生活好似又恢复正常,该吃的吃,该爱的爱,该走就走,该做就做。
第二天郭剑波告诉晓敏;“出来了,出来了!”
晓敏茫然,一时间没有会意。
“唉,胡小平出来了、我马上过来结你看录映带,他得到热烈的英雄式欢迎,这家伙,霎时成为新闻界的红人。”
晓敏有刹那的激动。
他们没有立即通知顾晓敏,关心胡小平的人何止千千万万,不可能逐一汇报,要知道消息,请注意新闻报告。
胡小平正正式式成为名记者。
微时之友顾晓敏会懂得自动淡出。
傍晚郭氏夫妇录映带前来。
新闻片段中只见飞机场候机楼拉起横额欢迎胡小平,小平踏出禁区,群众实时鼓掌,上去拥抱。
小平神情一如平常,朴素的平顶头,额角皮外伤贴着白胶布,白衬衫,卡其裤,他轻轻摇摆双手,形象可爱。
有一名少女上前拉住他的手,晓敏不禁问:这就是他的未婚妻吗?接着,胡小平面对镜头,叙述他过去数日来的经历。
他答应在场人士,“我会详细写出来,刊登在我的杂志上。”
该段新间到此为止,接着报告各国驻港办事处内拥挤情况。
晓敏松一口气。
郭剑波关掉录像机。
晓敏问,“章存仁有没有消息?”
范里摇摇头,别转面孔。
那家川菜馆已经另有人出任主持,张灯结彩,一切如常。
“还有没有人骚扰范里?”
郭剑波代为回答“有,”他苦笑,“全世界记者都在发掘在西方国家生活的名人之后。”
晓敏点点头,为数还实在真的不少。
郭剑波看妻子一眼,“范里不肯接受访问。”
范里低声说:“我无话可讲。”
晓敏问:“没有人用过什幺手段吧。”
“没有。”
“那幺——晓敏问:“婚姻生活愉快吗?说来听听。”
范里忽然之间涨红面孔,转入厨房,半晌不肯出来。
晓敏笑着对郭剑波说:“很明显、她快乐。”
郭剑波也笑了。
“呵对,晓敏,我们收拾遗物,找到这个,指明送你。”
他郑重取出一只油纸包。
一看就知道是郭牛的东西。
“你如何知道是给我的?”
郭剑波答:“他生前嘱梁太太帮他写上赠晓敏吾友字样,他是文盲、不识字,此事已获梁太太证实。”
晓敏轻轻拆关,原来是两块银洋,正面图案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鹰,晓敏小心翼翼地把古董银币翻过来,背后是胜利女神像。
银币上有若干牙齿痕,这是前人用来测试银币真假的一种方式,银币铮亮,可见经常把玩。
还也许是老伯唯一的财产。
“你看,”郭剑波笑,“连我都舍不得给。”
“你太象外国人,他不喜欢你。”这当然不是真的。
郭剑波微笑。
晓敏把两枚银币握在手中,好生感动。
“你不要辜负我太祖,好好把他的故事写出来。”
“我会的,我一定会,这是我今年的目标。”
范裹在厨房等得不耐烦,探出头来,看他们说完没有,谁知刚听到郭剑波道:“……有负担,要照顾太太,还敢造次?当然全力以赴,希望明年升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