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里觉得他俩自幼受西方教育,心灵相通、好生羡慕。
这时小郭问范里:“你可认识我们身后的那位中年人?他一直留意你。”
晓敏回头看,只见一个穿灰色西装的中年华人忽忽举起报纸挡住面孔。
范里有点不自然,“不,我不认识他。”
晓敏笑说:“长得好就是这点烦。”
郭剑波看看晓敏,最可爱的女子,往往是说人家“长得好真烦”的女子,而最讨厌的女子,便是说自身“长得好真烦”的女子,一线之隔,优劣相差天共地,晓敏的确爽朗大方。
顾晓敏并不知道她在小郭心中评分大增,“我饿了。”她说。
这个问题非同小可,我们十一亿人讲的是民以食为天。
当下晓敏有感而发,“来了那么久、都没做过正经事,感觉上似一具吃饭机器。”
范里抽一口冷气,“你还说没做什么.那我呢。”
晓敏笑说:“范里,我们到你家的川菜馆去尝新。”
“呃-”范里变色。
小郭何等精灵,实时说;“太远了,找们就近无论用些什么,我带路。”
是的,晓敏察觉,范里有许多许多苦衷。
比起伊人,晓敏觉得自己幸运,她的生命简单如一二三!没有不能告人之处,即使是卸任男友胡小平,也还是她引以为荣的一个人物。
晓敏十分同情范里内心充满难言之隐。
下午她俩有事,与郭剑波分手,走访唐人街杂货店老板娘,晓敏把这位沈太太列入第二类代表:六十多年纪,精明入骨,算盘打得啪啪响.却从来未曾正式入学,六七年香港骚乱,她一见苗头不对,使结束一丬士多店整家移民。
沈太太对顾晓敏发生好感,另外有个原因。
顾晓敏偷偷对范里说:“不然她才不会接受我的访问。”
移民的时候,沈家大儿子已经十六七年纪,来到这边,英语程度够不上,对升学没有兴趣,一直留在店内帮忙,很少踏出唐人街,到今天还是王老五。
沉太大看中晓敏。
范里讶异这位太太的眼光倒是很不错,就不知道这位沈公子是什么人才。
当天她们没有看到沈大少爷,只看到杂货铺门。堆着一箩筐一箩个的榴莲,一阵异味扑鼻而来。
“你看。”晓敏说:“什么都有得卖,十月还有大闸蟹。”
“你爱吃吗?”范里问。
“两者都不喜欢。”
那边沈太太已经笑着迎出来,一眼看到顾晓敏身后跟着一个标致女郎,立刻额外留神,漂是漂亮,不过长相有点削簿.神情又带点孤傲,不及晓敏和蔼爽朗.沈太太决定把心思放在晓敏身上。
“请坐请坐。”沈太太端出椅子来,“对不起呵,我要看店堂,腾不出时间。”
晓敏笑道:“生意真好。”
要是“顾小姐肯帮我打点,一定大发大利。”
晓敏朝范里眨眨眼,范里笑。
当下她俩双妹唛似坐在店堂后边,喝一口刚斟出来的香片茶。
晓敏说;“这样的生活也算与世无争了。”
话还没说完,门外伙计已经与人争起来,沈太太出去调解,只听得她用简单的英语吆喝:“没有,没有,回家,回家。”
晓敏站起来观望,叹口气坐下。
范里问:“怎么回事?”
晓敏答:“醉酒的红印第安人讨钱,叫他回家,回哪里去,这本来就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地,他们的所有。”
白人白拿了红人的、辗转再卖与黄人,是以黄人叫红人走开!此刻白人又怨黄人来高价抢购地皮。
晓敏喃喃说:“白人,三叉舌,蛇一样。”
沈太太解决了问题,回头看见笑起来一朵花似的范里,倒是一怔,这么好看的媳妇一定养可爱的孩儿.她犹疑起来,倒底哪个好?
范里对晓敏说:“你真能干,来了有多久,与华人社会这样熟络。”
沉太大坐下来,“我们这店铺起初顶简陋,卖些冬菇粉丝虾米即食面,最近这一两年好许多,客人花费得起,只得扩充营业把细致一点的货色也一并运来卖。”
沈太太边吩咐伙计包了两大包名贵水果,送给两个女孩子。
晓敏再聊两句便告辞,临出门,塞廿瑰钱给伙计。
沈太太追出来,晓敏过了马路离远只是摆手笑。
范里佩服地说;“这些资料,都是点滴收集回来。”
晓敏说:“我喜欢听故事。”
“这里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经历吧?”
“你看见波记的老伙记?他叫陈威,五十年代游水到香港,鲨鱼及炮艇就在身后追、游了一日一夜,上岸又走了一日一夜,下大雨,躲在沈太太士多铺的檐蓬下,被沉记收留,后来又带他过来,直到今天。”
过半晌,范里才问;“有没有比较愉快的故事?”
“有,我顾晓敏不是很愉快?”
“才怪。”范里冲口而出,“你还得撇下男朋友呢。”
晓敏不出声,移民是连根拔起的事,人人都有损失,在所难免。
范里说;“你看那些土生的小孩,自此不会中文,看不懂红楼梦水浒传,损失惨重。”
晓敏说:“选择下一定有所牺牲。”
“一定要抉择吗?”范里问
晓敏上车,看看倒后镜,“一定要。”
她进了后档,把车子轻轻溜后,撞向后边车子的保险杠.两车都一震,后边的司机没有出声,匆匆退后,一溜烟似驶走。
“什么事。”范里问。
“那个穿深色西装的人,自图书馆,一直跟着我们。”
范里不出声。
晓敏肯定范里认识那人。
“我要回家了,你呢?”
范里说;“你要是有空,可愿到舍下小坐?”
晓敏很高兴,范里终于肯向她透露消息,但是晓敏仍然不想勉强,拍拍范里的手,“改天,改天我们互相参观对方的寓所。”
范里点点头。
晓敏在公路车总站放下范里,看看她走开,范里要真是个杂志编辑兼撰稿人,那么,她可以说是最美丽的文艺工作者之一。
过两日,晓阳的电话一早把妹妹叫醒,“报上那篇大火药味道十足的读者投书是你的杰作吧。”
晓敏连忙摊开报纸,呵小平同志的文章注销来了。
“怨怨相报何时了,”晓阳说:“这句话你听过没有。”
晓敏不出声。
“这下子恐怕会真的开仗了,本来不过是小省报争取销路,哗众取宠,现在你看,免费得到高水平不计稿酬的好文章作宣传,声势浩大,他们还肯罢休?”
晓阳一向有脑筋,她的分析再正确没有。
“小不忍则大乱,那个却尔斯郭臣至多写三五天就会收档!给你撩,好了、人家大概要开研讨会加倍渲染。”
这完全是真的,但是“姐姐,我们忍气吞声已经一百年。”
“岂止一百年,”晓阳说:“要算起来,起码三千年,这是我们的民族特性.但我们也藉此生存下来,尤其是香港人,争财不争气,现在我们同政府直接交易。政府才是六房东,这些前任租客发牢骚,理他作甚。”
“气已经受到眼珠子,我不能再忍。”
“好,也好,总得有人学秋瑾,”晓阳说:“但我仍然坚持我的方法是对的:中西永远不能合璧,能够互相利用、荀且偷生已经上上大吉,你要与他们做朋友,讲道理,生闲气,你尽管去,今日我有大客自台北来,做成这笔生意,说不定可以退休,再见。”
晓敏起床。
第一件事是讪笑着掀开窗帘看看楼下是否有三K党聚集。
姐姐的态度是老华侨本色:但求生存,不求了解,任误会越结越深,一则英语不好,无从表达,二则根本不理会红颜线头发的异邦人怎么想!
晓敏是矛盾的,刹那把洋人当朋友,刹那又吵将起来,反而不及晓阳不闻不问无功无过的态度省力。
大厦顶褛有三个豪华复式单位,业主全是港人,年间大抵只在夏季最热的两个月来住上一阵子,其余时候,拍上门,回香港去也,是以游泳池永远空荡荡无人用。
惹人妒忌?当然。
晓敏吁出一口气。
她本来想与洋人打成一片,结果当洋人恼怒批评不合作的华人的时候,她又头一个生气,来护着平日谈不拢的华人,干革命就是这点痛苦。
晓敏把车子开到郭牛家去。
老人在后园苹果树下哂太阳。
抬眼看去,花已落尽,一树累累青色豆大的果实,晓敏也还是第次看到苹果生长的可爱实况,心情略略松弛。
她轻轻坐在老人身旁。
老人拍拍她的手背。
晓敏忍不住诉苦:“我想家,我想回家。”
老人微微笑。
“比起您的苦难您的经历,我的不算一回事,但我也切实感到痛苦,请你给我力量,让我接棒。”
晓敏握住老人的手。
九十岁称耄耋,一百岁称期颐,一百一十五岁的老人.应该吸收了天地智能精华,破此限者极为罕见,晓敏坐往他身边,内心非常祥和。
老人终于开口了:“新环境,总要设法适应。”
晓敏说:“我怕我跟不上这个游戏。”
老人笑。
晓敏记得他说过,十二岁的郭牛在洗衣场工作、蒸气弥漫,脏衣服泡在热皂水中,用木棍大力搅动,逐件搓洗过清,个子小小的他一天做足十多廿个钟头,晚间睡在衣包侧跟,只有他会讲两句英语,遇到洋人来调查卫生时况,他还要扮代表,双手熨得通红溃烂,人累得如行尸走肉,站着也会睡着,铁路建成通车,报道一字不提华工,洗衣场结束,郭牛失业,改学烹饪,到育康为掘金的狂人办膳食。
统统靠一双肉手,熨得泡得浸得破得畸型,这是一双工具手,晓敏敬爱这双手。
她把它们摊开来,看到损坏的指甲,累累疤痕,屈曲的关节,会得落泪。
房东梁太太过来,“顾小姐,喝杯茶。”
晓敏这才笑起来:“谢谢你。”
梁太太说:“本来这样亮丽的阳光正好晒哂衣裳,晾过两次,邻居抗议呢,说是没礼貌,这一带并不富有,一样讲面子,只得入乡随俗,想不开,又以为外国人欺侮我们。”
晓敏暖缓低下头来,又问:“可有洋人骚扰你们?”
“我们不骚扰洋人已经很好丁。”梁太太笑。
“此话怎说。”
“隔壁一三六号两个男孩子回香港找师傅学会几招咏春拳,还真管用,把洋童打得头破血流。”
晓敏发呆。
真不晓帮谁才好,洋童顽劣,恶名彰,但是用霸力占他们上风,又不是正确良善的风气。
晓敏问:“像不像要打起来的样子?”
梁太太抿嘴,不子置评。
老伯这时站了起束,晓敏说:“我扶你进去。”
梁太太点点头,“顾小姐敬老。”
只见老人趋到晓敏身边轻轻说话,晓敏不住嗯嗯应他。
晓敏查过书籍,中国人平均寿命在旧石器时代是十三岁,夏商时代是十八岁,秦汉时代是二十岁,唐代公元八世纪为廿七岁,宋代十一世纪为三十岁,元代十四世纪为卅二岁、明清十七至十八世纪才三十三岁。
晓敏当然敬重郭牛。
她借梁宅的电话拨到范里家去,那边一直空响,许是到图书馆去了。
晓敏在图书馆里写日记:母亲大人提供的盘川已经花得差不多,幸亏居有定所,二手车亦颇听使唤,但成日价吊儿郎当……
正写到有趣的地方,有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晓敏抬头一看,正是范里。
晓敏问:“你为什么不来上课7”
范里搞下墨镜。
晓敏看见她右眼瘀黑,吓一跳,压低声音:“谁做的。”
范里答:“我自己碰到的。”
“怎么会。”晓敏不信。
“我虽不济,也不致于甘心捱打。”
“有人对你不好,说出来,大家想办法。”
“我喝醉滑了脚步撞在柜上。”范里吁出口气。
晓敏不再追问。
范里重新戴上墨镜,“晓敏,我有一个请求。”
“你尽管说。”晓敏本来是个热心人。
“我想到府上借宿两日。”
“不成问题。”晓敏一口答应。
“你……不想知道原因”
晓敏温和地说;“结交朋友,不一定要他们拿私隐来交换友谊。”
范里呆半晌才答:“谢谢你。”
“我看你很累,最好睡一觉。”晓敏把门匙交给她。
范里说;“打扰了。”
她取过钥匙便离开图书馆。
范里刚好在门口碰见郭剑波,她向他颔首后匆匆离去。
小郭见到晓敏便说:“范里是颇情绪化的一个人。”
晓敏含笑:“他们写小说的人一贯如此。”
小郭看着晓敏,“你大概也知道缅街的川菜馆老板不姓范。”
“是吗。”晓敏一怔,“不姓范,姓什么?”
“姓章。”
“那或许是她的表兄。”
小郭凝视晓敏,她这样信任范里,他倒有点像说闲话的小人,于是连忙改口,“或许是。”
晓敏嘉许地笑一笑。
这正是杜绝是非的好态度。
“我去找一点资料,三十分钟后我再回来。”
晓敏低下头继续写:正在参考各年龄阶层华侨扮演的角色,希望有所领悟,方便我投入当地社会。
晓放下笔,深觉自己的文字做作,她读过范里的小说大纲,她的中文平易近人,段数高出若干节。
才在犹疑,小郭已经回来。
“来,到我宿舍来喝茶。”小郭说。
“你找到所要的东西没有?”晓敏问他。
“他们说给大学图书馆借去了。”
“你看你的学生多用功。”
“头十五名都让亚洲学生包办,一面倒。”
“因为我们知道受教育的机会不是必然的,既是幸运者,就要珍惜时机尽力而为。”
“真的。但是教育的本义不是竞争。”
“才怪,不是照样分名次。”
他们一边走向停草场一边讨论这件事。
车子停在比较偏僻的一角,迎面有三个华裔青年走过来.他们并不在意。
郭剑波还在说;“名次并无意义,教育旨在潜移默化。”
三个年轻人巳经包围他们。
他们这才看清不良少年头上套着丝袜。
晓敏还不置信,其中一人己经亮出尖刀指住她胸膛。
顾晓敏与郭剑波立列乖乖把皮夹交给他们。
一人剥下晓敏手表,另一人把她拖到一辆大卡车后面,郭剑波奋不顾身扑前说:“你们已经拿到财物,别伤害人,把她交还给我,光天化日,切莫节外生枝。”
晓敏的衣领已被人扯开,吓得一身冷汗,又不敢挣扎尖叫,面如土色,浑身簌簌抖。
那数人听得郭剑波镇定的呼求,不禁低声商量起来,用的正是晓敏最熟悉的广东话:“让她走!”“荷包里有多少?”“五百多。”“我这边三百多。”“推开她。”
说时进那时决,晓敏已被人推向郭剑波,那人凌空划一刀格开郭剑波一只手,趁空档呼哨与同伴逃逸。
晓敏重重跌在地上。
她左边面颊肩膀膝头统统擦破,郭剑波忙来掺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