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至佳等她说完了,才再问一次:“生活还过得去吗?”
巫蓓云这才答:“有时候也会十分气馁。”
周至佳点点头,“无论是谁,选择哪一种生活方式,总无法避免偶而气馁。”
蓓云无奈地摊摊手。
周至佳说:“索性当它如打呵欠咳嗽一般,反而省事。”
奇怪,一旦分居,周至佳连言语都可爱起来,可见婚姻制度实在坑了不少好人。
蓓云说:“独身与有家室的分别是,单身人睡得比较好,但睡醒之后,百般无聊,有孩子的人永无宁夜,但一起床立刻被小孩缠住,忙得连祖宗姓什么都不复记忆,比较容易偷生的。”
周至佳颔首,“这是比较中肯的说法。”
夏季终于来临,巫蓓云的精力渐渐复苏,她觉得她已经准备好,可以做初步尝试。
她试拨一O三三。
号码忽然又接上了那把女声:“一O三三有事暂时离开本市,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呢,女士?”
巫蓓云终于同那接线生说:“天气这样好,我想你代我找一名男伴,陪我散散步,谈谈天。”
那女生很愉快地答:“有什么特别要求吗?”
“有,要年轻一点,不过也要懂事,还有,希望他跳得一脚好舞,谈吐文雅、常识丰富。”
“没问题,请问你想得到何种样的邂逅?我们有多种剧本可供选择。”
“不经意式的,像在街角自然偶遇,无意中谈起来,广泛地讨论人生、希望、将来。”
“请你报上姓名与信用卡号码,查实无误,我们立刻会安排你俩见面。”
“劳驾。”
“多谢光顾。”
巫蓓云已有充分心理准备。
在以后的数天内,每有异性经过她身边,她总会额外留神:是他吗,是他吗,他会不会走过来藉故攀谈?没有,一个没有,再一个也没有。
再一个也没有。
在街角,有人截住她问路,这个一定是了,停睛一看,不对,不但老,而且长得不好看,不,不是他,那么,是谁呢,几时出现呢?
等得越久,越是好奇,心中也益发盼望。
真的感情游戏规律,不也是一样吗?
会不会是介绍所把她的要求积压下来,丢在脑后了。
一日下班,胡乃萱同她说:“蓓云,我受了腌攒气,想去喝两杯解解闷,你若够朋友,便陪我一趟。”
蓓云劝道:“这等小事,不必拿出令箭来。”
她陪她上酒馆。
酒过数巡,老胡舌头大了起来,“够朋友的话,蓓云,再替我去买半公升黑啤酒。”
“你喝得差不多了。”
“够朋友的话——”
蓓云连忙跳起来,“好,好,别再说下去了,我马上替你去办。”
她自酒保处买了两杯黑啤酒,付了钱,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发觉胡乃萱整张脸伏在桌子上。
“老胡,老胡。”她推她。
哪里就这么快醉了,一定是乘酒意伏在臂弯里偷偷哭泣。
蓓云善解人意,不去理她,静静坐她对面。
只听得有人问:“需要帮忙吗?”
蓓云抬头一看,是位好心的年轻异性,正指向老胡。
蓓云老实说:“呆会儿也许要。”
他朝她笑笑:“随时吩咐我。”又转过头去与朋友说笑。
蓓云又等了一会儿,推一推胡乃萱,“老胡,我们换个地方,这里太挤了。”
这才发觉老胡已经睡着,轻轻扯着鼻鼾。
蓓云拉她,“来,老胡,我送你回去睡,比较舒服。”
不知怎地,人一醉,起码重十倍,扶过醉友的人统统知道其中艰难,蓓云拉之不动,刚才那位男士见义勇为,过来帮蓓云去扶胡乃萱另一半身体,嗨嗬一声,把她自座位扯起来,手臂架在他们两个身上,脚不沾地,出门而去。
蓓云赞道:“阁下手段好不精练纯熟。”
那位男士朝巫蓓云笑,“我已做惯做熟。”
蓓云骇笑,那么多酒徒,那么多不如意的人?
“一不做二不休,我送你们回去好了。”
“不用了,到了门口,自有司阍帮忙。”
“你肯定?”
“没问题。”
他替她开车门,“改天见。”
蓓云对他有好感,给他一个大大的笑脸,“再见。”
过了几天,她特意在差不多时间到同一酒馆去找他。那附近有几爿律师行,一些年轻的见习律师几乎一日三餐都孵在酒馆里解决。
蓓云猜想他是他们其中之一。
第一次去找,没看见他。
蓓云不气馁,过两日再去,她非得当面谢他不可。
这次她看到他了。
他仍然与大堆人在一起,穿套半新旧灯芯绒西装,眼光十分尖锐,一下子就看到了巫蓓云,伸手招呼,接着站起来接近她。
“你那朋友结果如何?”他笑着问。
“第二天几乎把头摘下来免它再痛。”
“这是很贴切的形容,我自己也试过一两次。”他又笑。
“那晚多谢你帮忙。”
“今晚要不要我再帮忙?”
蓓云侧头想一想,“也好,我们两个一起请你喝一杯。”
老胡却临时有事,而且,“你一个人去方便行事。”
“行什么事?”
“蓓云,我们都小觑了你,你是我们之间最最有办法的一个呢。”
蓓云讪笑,有办法?
不过,被人家当有办法,总比被人家看死没有办法的好。
她单独赴约。
那小伙子简单风趣地介绍他自己,随即建议到一家小小意大利馆子吃饭。
叫菜的时候,他打趣说:“大学时期要陷害哪个女生就一连三晚请她吃意大利菜增肥。”
可是他替蓓云叫了清蚬汤、蒸蟹粉,吃十碟子也不胖。
蓓云轻松了一个晚上,由他送她回家,在门外道别。
时间还不太晚,爱玛正在等她。
“主人,如果你不太累的话,我想同你讨论帐目。”
爱玛最近荣升巫蓓云的管家。
蓓云笑答:“我一点都不累,什么帐目?”
“信用卡上添增一项非常奇怪的支出,请来看。”
蓓云与爱玛在电脑荧幕前坐下。
“主人,是这一项,如果电脑谬误,宜明日一早即去更正。”
蓓云一看,马上怔住,宇宙公共关系公司,费用:一万二千九百七十元。
这是什么帐目,怎么会算到她头上来?
她要求电脑给她看帐单全貌。
过一刻,整张单子的细节呈现在荧幕上。
蓓云真正发呆,她读到的是:四月十二日,伴游一名,时计二千四百元,共三小时三十分钟,合计八千四百元,鹰狮酒吧费用,一千零七十元,租车费用,一千五百元……
数目详尽,所有帐单付有附注,可随时查阅。
巫蓓云顿时明白了。
那人原来是介绍所推荐的伴游。
他出现得实在太自然,若不是帐单及时而至,巫蓓云会一直以为他与她是真正的朋友。
今日的晚餐又花费多少?
正当她发愕,爱玛在一旁说:“这是怎么一回事,谁租了车,谁按时收取这么贵的费用?”
巫蓓云按熄电脑,“数目没有错。”
“什么?”
“时间不早了,我想休息了。”
蓓云回到小小卧室,立刻拨一0三三,仍由那个接线生来招呼。
“是巫女士吗?”
“请问一0三三回来没有?”
那接线生答:“还没有,他将暂时离开本市,短时间不会回来,有一位客人邀请他乘伊利莎白号邀游四海,为期约一年。”
呵,真是阔客。
“巫女士,你对我们的安排满意吗?”
蓓云冲口而出,“我不喜欢。”
顾客至上,那接线生充满歉意,“或许巫女士愿意先看过我们由名家所撰的剧本,然后依剧情发展来做?”
蓓云没想到他们的手法这样先进,不由得叹息说:“太虚假了。”
“可是,巫女士,如果不依赖我们,你可能穷其一生也找不到适合的朋友。”
“那人们是怎么结的婚?”蓓云冲口而出。
接线生笑了,“结婚怎么同,结婚对象要多少有多少,知情趣的异性朋友,才稀罕得紧。”
蓓云有顿悟,“请问你是人是电脑?”
“我是电脑,巫女士好聪明。”
蓓云沉默半晌,“请替我取消户口。”
“巫女士,你愿意再试试另一位伴游吗?”
“不用了。”
“是费用太贵吗?”对方很体贴。
“不是。”物有所值,甚至超值,不能算贵。
太像是真的了,最终发觉原来是假的,令当事人非常失望。
“巫女士,希望你将来有需要时再与我们联络。”
“一0三三回来时,请他与我接头。”
“巫女士,我们查过一O三三的来往户口,其中没有你的名字,我们已经警告一0三三,嘱他不得再私自与客人接触,如果违例,永不录用。”
蓓云震惊,“我们是朋友。”
“一O三三没有朋友。”
“一个人总应有朋友吧?”
“对不起,巫女士,公司的规定,我们属下二千余名员工,服务期间,不得擅自与异性交往,再见。”
通话线在这个时候切断。
巫蓓云立刻知道她做错了,并且多多少少连累了一0三三。
自此以后,她可能永远不会再听到年轻人的声音。
爱玛敲房门,“主人,还没有睡?”
“进来吧。”
“主人,周先生与孩子们仍然在家里等你。”
蓓云笑笑,“孩子们或许,周先生未必。”
爱玛叹口气,“用金钱来购买的理想,还算不算理想?”
看样子它已经清楚那张帐单的来龙去脉。
“你说得对,理想不能渗入任何庸俗虚假的因素。”
“我请教过资料电脑,据分析,主人,你的理想是人类至难实践的愿望之一。”
“是吗?”
“资料电脑称这种理想为寻找真爱。”
蓓云觉得新鲜,“说下去。”
“这一类人最悲哀,永远不向安全牢靠温暖的家庭生活妥协,情愿走一条颠沛流离的感情路,而从来没想过,即使愿意付出重大代价,世上也许并无真爱?”
巫蓓云连忙掩饰苍白的心:“不,不,我没有那么伟大,我不复天真,爱玛,你误会了,我只不过是个不甘寂寞的贪婪人,多年的家庭生活实在太过枯燥辛劳,不安于室的我于是另谋出路,对我来说,真情与假意均可接受,我目的是寻欢作乐。”
爱玛凝视她,“真的?”
蓓云苦笑,“现今世界,叫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找一个我爱的,他又爱我的人。”
“主人,你真的想通了?”
“我真的要休息。”
爱玛一走,她果然马上安然入睡,在梦中,巫蓓云向每一个陪她聊过天散过步吃过饭令她生活增愉快的异性致谢,她没有遗憾,如果他们都寄帐单给她,她宣告破产一百次都不够,巫蓓云太幸运,巫蓓云夫复何求。
她不但骗过了机械人,还几乎骗过自己。
那年剩下的时间,巫蓓云生活正常,照例讨好每一个人,她的上司、下属、朋友、亲人,都对她颇为满意。
又是另外一年了。
婴儿已经在保姆教导下学习走路,小云进寄宿学校念书,周至佳打算转到商界担任顾问职位。
她的老友胡乃萱另结新欢,忙得无暇招呼同事。
那一年,同其他所有一年一样,有欢笑,有悲哀,过得实在不容易,每一天都值得纪念,因每一天都付出过劳力心思。
幸亏是逐天逐天过,也有很多次,蓓云认为挨不到第二天,累得想寻找解脱,可是睡它十个钟头,第二天醒来,又会努力地,再过一天。
清晨起床命令双脚落地那一刹那毅力,就是使人活下去的意志,实在不简单,懦弱点的人也许就从此长眠不起。
巫蓓云对生活的要求越来越简单,因为缺乏时间运动,她放弃坐车,换上运动鞋,每朝步行三十分钟上班。
这一段路变成她的乐趣,风雨不改,照样上路。
那是一个地面结薄冰的早春日,古人说的如履薄冰当然大有道理,可惜巫蓓云没有领会到其中意思,经过公园小径,她脚底一滑,失去平衡,跌个元宝大翻身,更糟糕的是一时还爬不起来,雪雪呼痛。
正想用力撑起上身,忽然有人说:“等我帮你,”那人两只强壮的手臂把她一托,巫蓓云就势又脚踏实地。
她没声价说“谢谢谢谢”。
那人惋惜道:“一件大衣全脏了。”
市政府一直没有把公园的清洁工作做好。
蓓云反而要调过头来安慰他,“不要紧,我在公司备有替换衣服。”
“没有伤到筋骨吧?”
“没问题。”
蓓云到这个时候才有机会打量她的恩人。
他是个新中年,面目端正,银狐白头,标准身材,态度和善。
蓓云松口气,一眼看就知道这个人不会取笑比他不幸的人,他有双谅解的眼睛,想必也有颗宽恕的心,这种人多数善待朋友亲人。
他问:“你往哪个方向?”
“东边一街。”
“我向西,当心走路。”
他显然也赶时间,对蓓云摆摆手,两人分道扬镳。
蓓云已经向东边走了好几步,忽然之间心一动,回头,叫:“喂,你!”
中年人停下步来,转身,向蓓云笑。
两人又向对方走近。
蓓云已把名片取出,交给他,那人也连忙掏出他的名片交换。
蓓云说:“再联络。”
看看时间,实在不对了,才匆匆忙忙走向公园东边出口。
忙忙忙,忙忙忙,晃眼过了一天。
下午蓓云发过一次雷霆,因为某合伙机构竟然派一名机械人来同她开会,她没有侮辱机械人,只是取消会议,命令它回去。
事后助理说:“说不定有一天,机械人会做我们上司。”
蓓云想到她上司,脸色铁青,生活刻板,谁知道,也许就是具机械人。
助理说下来:“届时,如果我们派真人同机械人开会,会被机械人赶走。”
蓓云抬起头来,这并非杞人忧天,据说某大银行的电脑曾经要求控制员向它道歉,因为牵涉到一定数目的谬误,而错在他,而不在它。
助理笑笑说:“我已经决定从现在开始,在机械人身上落重注,善待它们。”
蓓云笑答:“我就不必了,届时我肯定已经退休,不用与恶势力纠缠。”
助理轻轻叹口气,“你不知你有多幸运。”
坏是坏在巫蓓云太晓得了,因此每天都有凄凉的感觉,时时问自己:你何德何能,竟然好吃好住,生活无忧,世上的苦难多过人的想象,巫蓓云是少数幸运者之一。
第二天,蓓云照例途经公园,在东边出口看见那中年人朝她走来。
他已经等了她一点时候了。
两人互道早安,蓓云心底有一丝温暖。
“有空喝杯热茶吗?”她问他。
“我刚想邀请你。”他说。
两个人结伴到公园小食亭买了纸杯茶坐在长凳上闲聊,才略谈数句,已经发觉十分投机,他身分同蓓云相似,与配偶分开已有几年,生活清淡平和,看得出把寂寞控制得很好。
时间到了,他们约定晚餐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