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为什么要两个太太,表示什么?”
“描红,不要紧张,不过是很普通的事,台北香港上海都天天发生,不必多提了。”
勾起尹白的回忆,她记得很清楚,小学六年级那一年,父亲时常夜归,母亲变得烦躁不安,没有人再理会她的功课,跟着,有一个女人打电话到沈家来,莺声呖呖的找沈国武先生,父亲一听,立刻换衣服出去……
那时候小,只觉得害怕,隐隐约约知道父亲或许会离开家庭。
一个深夜,尹白睡醒,看见客厅的灯火还亮着,她蹑足偷听大人说话,只闻得母亲说:“尹白归我,你走好了。”
小小尹白立即扑出去抱着父亲的腿痛哭,仰起脸蛋,拼死命哀求:“爸爸不要走爸爸不要离开我。”
她父亲哭了,母亲亦哭,一家哭到天亮。
父亲还是出去了,但稍后旋即返家,之后,电话与那女子都销声匿迹。
尹白一直把这件事埋在心底,直到今日,才提出来温习一遍。
尹白落下泪来。
描红不知就里,只为尹白同情心丰富,这方面,她不能同姐姐比,姐姐真是个热情的好人。
尹白佩服母亲,她一直像患失忆症,绝口不提此事。
故事还有条尾巴。
过了差不多一整年,尹白有次因事上父亲办公厅,在传达室等,父亲没出来,一位穿白衣的女子却走过来细细打量她。
尹白本能地展开笑容。
那女子相当年轻,容貌秀丽,气质也很雍容,问道:“你是沈尹白吗?”
尹白连忙站起来,“请问您是哪一位?”
那位女士牵牵嘴角,声音落寞,“我是谁,并不重要。”
她摸一摸尹白的前额,转身离去。
孩子们心灵空明,第六感特强,尹白一刹那明白她是谁,怔怔地坐下。
跟着,父亲出来了,尹白并没有提起那位女士,尹白同什么人都没有说过,转眼十多年。
到了今天,她忽然忍不住,把秘密告诉描红。
描红低着头无限唏嘘。
尹白去找母亲,沈太太坐在露台的藤椅子上,看到尹白,转过头来笑。
尹白拥抱母亲,她俩总算险胜,只留下一个不为人知的伤疤,台青母女却没有这么幸运。
不过不幸中之大幸便是台青已经成年。
台青独自犹坐书房饮泣。
尹白考虑一下,养兵千日,用兵一朝,一个电话拔到纪敦木那里,叫他好生哄撮台青。
尹白同父亲:“细节如何?”
“那边那幢洋房仍属台青所有。”
尹白松口气。
“学费与生活费也早已汇到银行。”
沈先生叹口气,“你同台青说,父亲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亦渴望得到快乐,叫她原谅他。”
这番话,分明是对尹白而说。
尹白忽然间:“你快乐吗?”
沈先生微笑,“我极爱你,尹白。”
尹白感激地说:“我知道,父亲。”他爱女儿多过爱自己,且以行动证明这点。
稍后纪敦木应召而来,沈先生开门,见是他,相当讽刺的问:你找谁?”
“沈小姐。”小纪含糊的答。
“哪一位沈小姐。”
尹白不得不挺身而出,“我。”
纪君才能进来。
尹白示意小纪到书房去。
沈先生同妻子说:“香港人永远要吃亏点。”
借题发挥得也有点道理。
过一刻纪君出来说:“我与台青出去兜兜风。”
尹白象家长似点点头批准。
描红在他们身后说:“温室娇娃,不堪一击。”
第八章
人不吃苦是不会长大的,这次台青能够避开战场,不用目睹父母互相残杀,应当庆幸。
台青散心返来,双眼如核桃般肿,全身水份象都已经涌到面孔上,花容大为褪色。
她对尹白说:“纪敦木说他永远陪我,天涯海角,在所不计。”
呵这样说来,小纪倒是真心的。
台青又说:“现在我只剩下姐姐你同他了。”
“胡说,你爹妈永远是你爹妈。”
“等他们闹完这一场,我已经三十岁。”
三十岁,对年轻女孩来说,三十岁是人类年龄的极限,活过那个年纪,应同化石差不多,连冰淇淋都没有资格吃了。
看样子台青与小纪确有缘份,不是发生这件事故,纪君还得盲目兜圈,此刻台青伤心欲绝,精神涣散,造就了纪君。
晚上,台青蜷缩在床上,犹如一只小小白老鼠,描红过去同她说:“人生在世,焉能不见生离死别,我老实同你说,本来我有一个哥哥,在那个十年,患染肝炎,得不到医治,没能活下来,你这一点小小打击,算是什么呢。”
台青一时没有说话,但渐渐伸直了身子,恢复正常姿势。
过两天尹白收到了回信,从文莱寄来。
信用英文写:“我也是沈小姐,但已经同一位区先生结婚,”看到这里,尹白太息,哎呀,已经变成鱼眼睛了,缘何急急嫁人?她读下去:“收到你们消息,十分兴奋,以后切记继续联络,我父母问候你们的父母,寄上近照若干,我今年二十七岁,应是你们老大姐,沈翡翠字。”
尹白心头一热,赶紧把信派司给台青与描红。
照片中的沈翡翠脸容丰满,抱着一个可爱的女婴,尹白叫“哗,原来我们已经做了阿姨长远了。”
沈翡翠在族谱上圈出她的位置,她是尹白大表伯的女儿,另外注着:家父在汶莱镇天然气公司任工程师,区君是他下属。
另一张照片是阖家在镇上回教寺院门口拍摄。
沈太太说:“看样子生活过得很好。”
“是呀,太祖公在天之灵应深感快慰。”
沈氏夫妇笑了。
由描红回了信。
这几个月,描红的进步与收获最大,现在她每天学打字,这种技巧,只需要专心注时间下去练,没有不成的,三两个星期就运键如飞,倒显得尹白外行,她一向没练成指法,只用头三只手指。
尹白当然盼描红青出于蓝,青胜于蓝。
信写好了交尹白过目,文法有点别扭,但并没有错,尹白不喜改动人家的原稿,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风格,改来改去,谁晓得会不会改掉一个莎士比亚。
台青过来伸手要求看描红的作品,尹白觉得这种良性竞争无可厚非,便交给台青。
台青早已不敢小视描红,却还诧异这封信的水准奇高,描红把外文控制得十分到家,字里行间,流露着丰富真挚的感情,更令台青佩服。
台青没有宣之于口,嘴里淡淡的说:“没有英文,不知如何传达讯息。”
尹白笑,“翡翠懂得签名,已经很不错了。”
描红指着那个中文名字也笑,“看,用涂改液更正过的,开头她把羽同非两个部位调乱了。”
尹白说:“还是咱们三个最幸福,我们懂得书写阅读,我们能看中文小说,会唱中文歌。”
台青想起一年暑假,她母亲那边的亲戚把孩子自美国带回探亲,叫孩子去参加中文补习班,那小泼皮不肯去,跳上沙发,用外语号叫:“我不是中国人,我不要学中文!”台青有扑上去给那小子一巴掌的冲动。
但是他说得对,他的确早已不是中国人,他生活在美利坚合众国纽约州纽约市,持该国发出之护照。
那小子是美国人。
他对中文没有兴趣,谁也拿他没奈何。
尹白见台青沉思,怕她钻牛角尖,便岔开话题:“我盼望其他那几位姐姐速速自动献身呢。”
那边女佣说:“小姐的电话。”
三位沈小姐齐齐转过头去。
女俯尴尬,忙补上一句:“是大小姐。”
尹白知道是韩明生找。
韩君同:“不用上班的生涯肯定赛过神仙?”
尹白答:“我发觉天堂与地狱之别在乎需不需要工作。”
“太夸张了。”
“你怎么解释玩一整天都不累,而往往一想到工作就垮下来?”
“懒惰。”
尹白笑。
韩明生抱怨:“我看不足你。”
尹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过一刻说:“我们家忙得不得了,装箱公司下午上来打价。”
“对,”韩明生幽默的接上去:“水喉需要修理,金鱼缸破了,妹妹的心情欠佳,大门口的电灯泡待换,所以你都不能抽空见我。”
尹白微笑,自这一刻开始,她知道韩明生已经代替了先头那个人的位置。
“也罢,”韩君说:“到达彼岸也许我们有更多的私人时间。”
“不一定呵,瓷盘会漏水,后院有草待剪,妹妹有功课请教我,父母要与我逛街。”
韩明生的一颗心落了实,这番话有点打情骂俏的意味,可见两人的感情有进展。
尹白悄悄说:“你都不送花给我。”
“我是情愿把钱省下买一幢宽敞点房子的人,尹白,你不嫌我太过实际吧。”
尹白答:“我也已经到达懂得欣赏务实的年纪了。”
韩明生在那头十分感动,沉默良久,才嗒一声放下电话。
尹白抬起头来,发觉描红满心欢喜地看着她。
小红有小红表示感情的方式。
“笑什么?”尹白问。
“高兴呀。”
“高兴些什么?”
“恭喜姐姐找到谈得来的朋友。”
这话一点漏洞也没有,尹白只得微笑说:“多谢关心。”
尹白很能办事,装箱公司漫天讨价,她来个着地还钱,细细斟介。
一个下午就这样消磨掉,最后洽义好搬运日期,大功告成。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接触的大大小小事情多了,尹白自比妹妹们老练。
傍晚,台青共拨十四次电话到台北沈宅皆无人接听。
每次响三分钟,讯号自动截断。
台青似打了败仗一样。
到底发生什么事,家里难道连佣人司机都已经遣散?
台青恨不得飞回去查个究竟,但是心里知道,即使人在台北,也挽回不了什么。
也许父亲一直忍到她离家才发作,就是不欲她作目击证人。
半小时后,放弃通话,台青额上布满汗珠,只得走出露台吹风。
父亲婚变,独自改变了她整个人生观,台青希望这种事万万不要发生在她身上。
尹白问台青可要看戏。
台青摇摇头。
她丝毫不喜港产电影,它们泰半粗俗喧哗到不堪接受地步,描红却刚刚相反,认为可以自影片学习港风,一有机会便跑电影院。
看情形,她们三人当中,描红最适应新环境。
她们还是出去逛街了,在上海或台北,入夜后人走街上,总有看到自己影子的时候,在香港却不,灯火灿烂辉煌到统共看不到黑影,除非走到极远极远的郊外去,但那里也许已经不是港境。
尹白告诉妹妹,这样的夜市,在任何都会都属少见。
逛得累了,自然不再去想东想西,回到家,揉一揉酸软的大腿小腿,淋浴后上床休息。
每一个晚上,她们都拟一个问题互相讨论。
是夜题目:最希望得到什么。
台青再直接没有:“我知道没有可能,但望父母和好如初。”要到失去才知道当初拥有是何等矜贵。
描红说:“学业有成,找到工作,把父母接出来,虽然我知道他们一定拒绝。”
都与父母有关,可见孝顺女儿不少。
尹白有点惭愧。
“姐姐,你最希望什么?”
“我满足现状,没有实际的愿望。”
“如意郎君呢?”描红笑问。
尹白笑答:“我肯如他的意思,他自然肯做我郎君,不用担心。”
台青皱皱眉头,“描红用字就是这点落后,俗不可耐。”
描红对台青的批评置之泰然,“古老有古老的味道。”
尹白见描红不与台青斗嘴,十分快慰,冲口而出:“愿我们姐妹永远友爱。”
“战争停止。”
“饥饿绝迹。”
“每一种疾病都有药医治。”
“大人生活愉快。”
“儿童无忧无虑。”
她们哈哈哈哈哈地笑起来。
过两日,韩明生约尹白出来表态。
真的。
他真的肯把心事倾诉。
韩明生静静地说:“我这前半生,不是不像个浪子,私生活倒还算严谨,只是太爱四海为家,反正没有根,索性到处流浪,走到何处就喝哪里的水,但现在,我愿意以你的家为家。”
尹白抬起头来,双耳十分受用,她就是有福气常听这种轻而绵的情话,真是荣幸。
是真是假,何用计较,享用了再说。
“我希望你在新地头找得到工作。”
“我的联络网比别人强些。”
“即使不,相信将来你也不会抱怨我。”
“不得不问一声:你可愿与我成家立室?”
尹白不作答,太草率了,前面许还有更美的风景。
她继而发觉一件事:今日的适龄男性比女性更渴望过安定的家庭生活,以及拥有一两个可爱的孩子。
尹白温和的说:“你太冲动了。”
“我?”韩明生笑,“很少有人这样形容我,即使是,那纯因你魁力使然。”
“多谢你的赞美。”
尹白分析他的心理,照常理推测,韩明生不应冒昧在时机尚未成熟时提出婚约问题,但他知道尹白快要走了,情绪受到离别的冲击,产生变化,原有的爱意转为浓烈,他不舍得她,唯有以最崇敬的要求来挽留她。
尹白嘴里说:“我们还有许多时间。”
“我心不得踏实,沈尹白是一个滑不留手的女子,你知道吗。”
“不,我不晓得。”尹白笑。
“她待我若即若离,我心忐忑不安,”韩明生把手放在胸前,“午夜梦回,辗转反侧。”
尹白大乐,笑得前仰后合。
韩明生无奈,“太残忍了,当一个笑话来听,视我如一个小丑。”
“不。”尹白把手按在韩明生手上,“不。”
韩明生吻尹白的手心。
她的手如她的双耳一样,并非软柔无骨,相由心生,坚毅的尹白心身如一。
“告诉我,尹白,如何可以更进一步接近你。”
“还要怎么样,”尹白诧异,“我单独在王老五寓所已经坐着超过三十分钟,对我来说,是项极大的让步。”
韩明生既好气又好笑,开个玩笑,“令尊令堂可知道你在这里?”
“当然,我往何处都不忘留下音讯,好让家人放心,你永远不知有什么急事。”
刚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起来。
尹白俏皮地扬扬眉毛,“这会是谁?”
韩明生去接电话,一分钟后回来,忽然说:“尹白,找你。”
“我?”
“是你妹妹:描红,快来听。”
尹白警惕起来,应急时她往往额外镇静,动作敏捷。
“描红,什么事?”
“尹白,三叔进了仁心医院,叫你赶快前去。”
尹白要隔好几秒钟才领悟到描红口中的三叔正是她的父亲,心狂跳,口腔干涸,额角冒汗,耳畔嗡嗡作响。
“尹白,尹白?”
“我马上就去。”
“尹白,路上当心。”
尹白放下电话,立刻找手袋出门。
韩明生只见女友神色大异,同三分钟前判若两人,知道是要紧大事,紧紧尾随尹白身后。
他把车子驶出,问尹白:“去哪里?”
“仁心医院。”
“谁?”
“父亲。”
韩明生吓一大跳,踩下油门,车子象一枚箭似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