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我懂,我们出钱出力之余,并无发言权。”
正在挥汗,门铃一响,沈先生亲自抢过去开门。
见是她们三姐妹,一颗大石头落地,咚声可闻。
三女蓬头垢面,可见战情惨烈。不知谁胜谁负,他当然不敢垂询,想象中尹白一定输得一穷二白,但,为什么只有她一人面带笑容,而余女则垂头丧气?
沈老怕女儿气急攻心,神经失常,忙问:“尹白,你笑什么?”
尹白见人人关心她的笑脸,不欲劳师动众,即时收敛笑意,谁知她父亲又问:“尹白,你怎么不笑了?”
做人之难,可见一斑。
她已精疲力尽,到浴室坐在莲蓬头下直淋了廿分钟才出来。
用一条大白毛巾裹住身子,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忽觉累不可当,便睡着了。
有人喝酒,有人唱歌,有人吃药,尹白比较幸运,她昏睡,睡眠医百病。
早睡早起,骤醒时才清晨五时许。
尹白自床上跃起,左右环顾,不见两个妹妹,吓一跳,随即又想,走吧走吧走光了也好。
终于忍不住,走出去找人。
台青睡在书房里,穿着昨天的衣服,蜷缩一角,如只流浪的小动物。
描红坐在露台上,看山下清晨风景,神色木然。
绿幽幽的路灯尚未熄灭,一连串似项练般随着斜坡落市区。
尹白过去坐在她身边。
描红一见姐姐,立刻站起来。
尹白冷冷道:“坐下,我不是你太婆。”
描红只得坐下。
过了很久很久,描红只觉得天象是要永远维持这一种瘀蓝色来陪衫她的心情,尹白又开口了。
她的声音恢复从前那种和煦,尹白说:“英国的天气臭名昭彰,受不了的时候,叫他驾车到郊外,对牢一棵树,尖叫三分钟,会好过得多。”
描红的眼泪如喷泉般涌出。
尹白还没有发觉,继续说下去:“他办事,我放心,你尽管跟着他去好了。”
听不到回答,尹白转过头去,非常诧异,描红与台青都似有流不尽的眼泪,而她,沈尹白,却似干涸的沙漠,挤不出一滴水来。
香港这社会,早已把人练熬成为不锈钢,尹白长长吁出一口气,还哭呢。
尹白拍拍手,此事就这洋解决了。
她晃一晃头,从此之后,这颗脑袋,得端端正正屹立在她大小姐自己的脖子上,不象台青与描红,可以往男友肩膀上靠去。
回到厨房,碰到母亲替她做茶,半杯牛奶,两个茶包,不加糖。
尹白取起杯子喝一口。沈太太看着她不语,只是微笑,知女莫若母。
尹白觉得有交待两句的必要,于是说:“她们需要他们比我多一点,他们很快的发觉了,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发生这种事。”
沈太太不出声。
尹白又说:“便宜了那两个小子,他们会幸福的。”
尹白坚持戴着一副有色眼镜做人,拒绝看到人与事的阴暗面。
沈太太说:“有封信自墨尔钵来。”
尹白不出声。
“沈家不是有位姐妹住在墨尔钵吗?”
沈太太把信送给尹白。
信壳上黏着彩色斑斓的两个邮票。
尹白再倔强,也自心灰意冷,拆也不拆,当着母亲的面,把信原装扔进垃圾桶,出去了。
沈先生进来,轻轻问沈太太,“什么事?”
沈太太连忙合上垃圾桶盖,“没有事。”
沈先生倒咖啡喝,“我一直不喜欢混血儿——”
“够了!”沈太太忽然喝止老伴,“我不要再听这件事。”
沈先生忙不迭噤声,吐舌。
第十一章
中午,台青打扮整齐,准备去接飞机,尹白说:“等一等,一起走,描红,你一道来。”
台青却道:“我两个舅舅说,不必麻烦你们了。”
尹白大表意外,“他们在香港?”
“是。”
尹白追问:“你母亲来,是要把你接走?”
台青见到事到如今,不得不说出真相,“是,她决定随舅舅到美国生活,叫我跟随她。”
尹白犹如给人淋了一盆冰水。
沈氏夫妇也呆住了。
台青声音寂寞,“我父亲有新太太以及两个儿子,再也不会留住我不放,母亲只生我一个,我答应了她。”
尹白哎呀一声,没想到到头来姐妹们又各散东西,可见不管她多么迁就,命运仍然另作安排,拆散她们。
“哪一个埠?”
“新泽西。”
沈太太连忙说:“极近温哥华,五小时航程可达。”
沈先生说:“时间到了,我们一起到飞机场会再说。”
沈太太把丈夫拉到一旁,“人家现在不一定想见沈家的人。”
沈先生沉默。
尹白说:“我们三人速去速回也就是了。”
她父亲点头批准。
台青的舅舅极其高大英俊,看见台青,上前伸出强壮手臂围住外甥女儿保护她。
尹白很放心。
难怪都说要多生几个孩子,那么,孩子的孩子,可以获得舅舅的庇护。
台青的母亲很快就出来,架一副墨镜,雪白的粉,鲜红的唇,悲怆而美丽,众人迎上去,台青与她拥抱,她环顾四周,特地对尹白说:“谢谢你照顾我的女儿。”然后由兄弟拥簇着坐上一部黑色美国大车,台青在车厢内向尹白招手,随即绝尘而去。
尹白转过头来,变化永远比计划快,尹白还以为三姐妹余生都可以在一起。
她与描红折返候机室。
可以想象待韩明生的合同一满,描红也该随他返英。
原来,尹白的家不过是她们的歇脚处。
她们挤在人龙排队付停车费。
浑身一找,才发觉不见了手袋,尹白并不着急,问描红拿钱,谁知描红匆忙间根本忘记带钱包。
两女面面相觑,“怎么办?打电话叫父亲来救驾。”
“没有角子。”
“问人借。”
“你去试试借三毛钱,比登天还难。”
“叫计程车回家,让司机在门口等,然后再回来取车。”
刚在头昏脑胀,背后有人问:“欠多少?”
尹白连忙抬起头,“十五块港币。”
那年轻人取出廿元钞票递她们手中,尹白松口气,谁说没有好人。
谁知那人随即说:“要加上利息还我,这是我的卡片。”
尹白才犹疑,人龙已经缩短,轮到她们,只得付款,上停车场取车,一打开车门,尹白便发现手袋卡在门边,失而复得,她有一阵欢喜。
描红说:“看看那张卡片。”
“吊膀子人的卡片有什么好看。”
描红笑说:“加利息还他也是很应该的。”
尹白心中暗暗好笑,描红这样热心,当然是想为韩明生找替身。
她耐心解释,“都市中男女每日都偶遇无数异性,却不见得可以从中寻获真情。”
回到家中,尹白对母亲说:“台青那张床可以拆掉了。”
住过个多月,颇积聚一些小零小碎的身外物,尹白与描红用纸盒子替她装起,待人来取。
沈先生问:“就这样走了算数?”
沈太太答:“还好这样走了算数。”
两夫妻在语气中第一次透露不满。
傍晚纪敦木前来取剩余物资。
他要求:“尹白,我想同你说两句话。”
尹白抱着手看住他,恍如隔世,像是统共没有认识过这个人,因此很礼貌很隔涉的说:“好呀,我们到露台去。”
他轻轻说:“台青很感激你,我也很感激你。”
尹白微笑,若不是亲身经历,真难以想像,被感激的感觉原来这样恶劣。
“台青说,她认为一起到加拿大读书有点尴尬。”
“我明白。”
小纪却生气了,“只一次!沈尹白,只一次,你不要那么明白好不好?”
尹白惜愕地看着他。
小纪随即气馁,掏出手帕擦汗,“我希望不远的将来,你会遇到一名让你不明白不放弃的男性。”
呵,原来小纪是怪她没有努力争取,松手太快。
可见人心不足,可见人心难测,可见人心不古。
尹白的语气更冷淡,她说:“我相信我一辈子都会做一个明白人。”
小纪长长叹气。
尹白上下打量他,忽然很温柔地,似旧时那般说:“你要去剪发了。”
小纪摸摸发脚,感慨不已,彼时他与尹白时常约好同往一家理发店同一个发型师修理头发,那名发型师叫卡尔,每次都笑问:“我该先做谁的头?”最近,两人不约而同转了理发店,卡尔一时损失两个顾客。
纪敦木最后说:“尹白,祝福我。”
尹白笑,“我不是牧师,我不擅长这套。”一会儿韩明生也上来要求按首祝福,她会受不了。
“那么,祝福台青。”小纪不肯放松。
“她很有分寸,你放心,她会争取幸福。”
纪君完全不得要领,他呆呆的看着笑吟吟的沈尹白,发现此刻的他在她面前,不值一文。
呵打败仗的原来是他。
尹白送他到门口,微微一鞠躬,嘴里说:“再见珍重,不送不送。”
列位看官,应付纪敦木该流人物、也只得沈尹白这个办法罢了,若有值得借镜之处、切莫犹疑。
花开两头,单表一支,话说尹白送走小纪,正式了结此案,松一口气。
回到房内,她顺手拾起一只小枕头,抛一抛,接住,嘴里说:“一个妹妹已经送出,几时轮到你?”
描红一怔,尹白那语气一成不变,一般的和蔼可亲,能做到这样,可见城府已深,是她与台青教训了尹白,使尹白由爱生怖,与她俩保持距离。
描红却曲解了尹白,枉入迷宫乱钻,尹白完全不是这样想,她认为既是已出之物,无法讨还,不如咬紧牙关,大方一点。
尹白放下枕头,翻阅报纸,“唷,问我们讨十万万万两军费呢。”
描红试探地说:“这般无礼,能不肉痛。”
尹白抬头笑道:“命该如此,争来何用。”
描红便不敢搭腔。
尹白却说:“你那护照入英国境颇有点问题,要去请教律师方可。”
“韩明生说有办法。”描红细声答。
“你不比台青,姨妈姑爹一大堆,你要自己处处留神,步步为营。”
“知道。”
她笑:“不过我相信韩某会安排得妥妥当当。”
尹白拉开抽屉,写了张廿元支票,寄到卡片上的姓名地址去。
描红问:“台青就这样一走了之?”她与她刚有新的了解,颇感依恋。
“不会的,总还得有些繁文缛节,请客辞行之类。”
不出尹白所料,第二天台青的电话就来了,语气轻快,邀请“三叔一家以及描红晚宴”。
沈先生听毕,沉吟一下,“既是孩子来请,孩子们去。”
尹白笑,“太小器了。”
“医生嘱我休养,大热天也不便外出寻欢作乐。”
尹白只得依言覆了台青。
谁知台青率领母亲舅舅上门问候,抬上一罗筐礼物,仍然没声价道谢。
尹白胡涂了,这究竟算是真心真意,还是虚情假意?若是尔虞我诈,为何要劳民伤财做这一出场戏,若是真情,又不该堆满假笑假语。
尹白忽然明白了,原来大人由大人做戏,小孩由小孩做戏,人生本是一场场的戏。
演到后来,演技太过逼真,感情一时不能抽离,尹白看住二伯母落下泪来。
然后由尹白及描红做代表出去吃饭。
在车里,台青的舅舅忽然取出两只锦囊,分别递给尹白描红,“这是妹妹给你们的小小礼物。”
描红意欲推辞,被尹白一个眼色阻止,两人齐齐道谢,纳入袋中。
台青轻轻说:“我在香港,渡过一生最难忘的暑假。”
她伸过手,分别握住尹白与描红,尹白让她握着,过一刻挣脱了,描红却没有。
吃完饭到了郑重道别的时刻,台青一直说:“姐姐,我们要不住通信,千万不可疏懒。”
尹白点头答允。
“还有,联络到其他姐妹,千万通知我。”
经过十多分钟的呢喃,尹白与描红终于下了车,两人不住摇手,看着台青轻裘快马,刹那间去得无影无踪。
尹白低着头,问描红:“去喝杯咖啡?”
正中描红下怀。
尹白苦笑,“刚有了解,就要分手。”
描红啜一口冰冻咖啡,深觉人生无常,低头不语。
尹白掏出礼包,打开一看,见是名贵金表一只,连忙戴上,只觉伏手舒适,这只表,尹白与台青逛街时曾经指出来说过喜欢,没想到台青紧记在心。
描红也拆开来看她那一分,内容却不一样,是一叠簇新的美金现钞。台青太会得送礼,什么人需要什么,观察入微。
尹白转动着腕表,忽然解嘲地想,这票生意做得过,包食宿兼介绍男友,相信众姐妹不会吝啬,这等大礼,她受之无愧。
描红忽然说:“我不能收这个礼。”
尹白啼笑皆非,在这个关节上她偏偏卖弄骨气。
“我对台青不好,你是知道的,我自己会想办法。”
尹白劝说:“姐妹们何必斤斤计较。”
描红急道:“我去退还给她。”
尹白便轻轻笑一声,“过一些时候你同我计较,还真不知要什么退还给我呢,我不一定用得着。”
描红吓得不敢吭声。
尹白说:“大方地收下吧。”
描红把钞票捏在手中,渐觉难堪,“姐姐,”她自卑地说:“你们都施舍我。”
尹白回说:“既会恶人先告状,就不要多心,谁会把生活中这等贵重的人与物来乱施于人。”
描红见尹白越说越白,无以为对。
“大家都是真心对你好,快别这样,这件事里如果没有人高兴,就不值得了。”
描红一直又多住了两个星期。
她与韩明生在香港注册结婚。
沈氏夫妇放下一颗心,这名侄女虽已成年,但道义上他们必须向沈老大有所交待,结婚是世上少数名正言顺的事情之一,值得报讯兼庆祝。
沈国武在家摆酒水请侄女婿。
他一向、从来、坚持不喜欢混血儿,亦不企图掩饰,韩明生这次改变方向,使他老先生得其所哉,所以他不但对小韩客客气气,且能运用他的喜剧细胞。
韩明生一坐下来他就说:“我们一早便是自己人了。”
幸亏尹白嗤一声笑出来,不然韩氏脸皮不知搁到哪里去。
“描红父母未克出席婚礼,由我全权代表,描红你听着,韩明生若有不周之处,你即时同我说,我立刻剥他这层皮。”说到最后,声音严厉,眼若铜铃。
沈太太深觉丈夫过份,没想到尹白会跟着沉下脸:“接着切成一块一块,扔下大海喂鲨鱼。”
沈太太见残忍过度,“好了好了,先拍张照寄给父母。”
由尹白接过相机,各种角度都拍了几张。
饭后气氛较热,韩明生出示他新置家居的图片,是位在伦敦雪莱区的一层半独立式小洋房,他遗憾的说:“英镑虽然回落,但仍比年前贵得多,不然装修可以考究些,描红一抵埠立刻要学开车,不然的话要步行上学。”
沈太太见他这样头头是道,不禁看描红一眼,如此运气百年不能多见,短短几个月间她已把一切掌握在手:伴侣、学业、生活也有了着落,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异乡人摇身一变,前途似锦,沈太太佩服这个女孩子,她太懂得抓住机会、损人而大大利已,并非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