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尹白颓然。还有妹妹那吹弹得破的皮肤,妹妹对专业的认识,妹妹有中国女孩气质,她没有,人比人比死人,她不愿意受比。
尹白站起来,“我去泳池。”
“已经晒得够黑了,你看台青多白皙,人家在校园中走路都用阳伞。”
尹白发呆,将来毕了业,到建筑地盘督工,也撑一把裙边伞,往肩膀一搁,的滴滴地转动?
不可思议。
反正不能比人白,就得努力做得比人黑,这点尹白省得。
跳下池中游了十个塘,一切烦恼烟消云散。
尹白的泳术并不十分好。任何一件事如果要做到八十分以上,都需要花极大的功夫心血,少年时的尹白像本市所有中学生,全神贯注背书考试,联考以六甲四乙的成绩胜出,却只不过是中上分数。
尹白很感慨,她为此没有练好法文、网球、游泳、交际舞及牧童苗。除去一口标准英语,她并无其他夭份,因此特别爱讲英语,一定是这个缘故。
回到家中,母亲同她说:“纪敦木打过电话来。”
尹白嗯了一声。
沈先生略表不满,“仍是那个混血儿吗?”
尹白不出声。
沈太太给丈夫一个眼色,“做做朋友无所渭。”
沈先生犹自说:“混血儿古怪的多。”
尹白忍不住笑,“有什么正式的统计数字支持你的论点?”
沈太太说:“你们换一个话题吧,让尹白有社交的自由。”
尹白一边进房一边说。“谢谢你母亲。”
沈太太推了丈夫一下,“你再噜嗦,她一烦,不是立刻去嫁他,就是搬出外住不受你管,真不识时务。”
沈先生不服,“那个纪敦木有一双贼眼。”
“沈国武,你老了。”
“是,”沈老三索性豁出去,“我怕他自我手中把尹白夺去,我不忿,我妒忌,好了没有?”
“神经病。”
他忽然笑了,“在你目中,我一直是个神经病。老王说过,身为男人假如一生中没有机会被女生叫过神经病,损失太大。记得吗,第一次约你,递上小束毋忘我的时候,就被你叫神经病。”
沈太太一怔,“有吗,我这样叫你?”她侧头想一想,“未免太小家子气了。”她直笑。
尹白在走廊中把这番话全听在耳朵里,不禁会心微笑。
第二天与纪敦木午餐时,她问他:“有没有人说过你是神经病?”
小纪大吃一惊,“老天,没有。”
他不知道他的损失有多大,尹白微微笑。
“对,令表妹长得可漂亮?”小纪的字典中没有堂妹这种词汇。
“没话说。”
“比你更好看?”
尹白内心惊喜,表面不动声色,只是笑吟吟,“说你是井底之蛙真没错,我与我妹妹提鞋都不配。”
“有机会让我见见她。”
“人家很忙,要随父母去上海探亲。”
“呵那个你讲过不止一百次的探亲壮举。”
“是,她们将回去寻找根源。”
第二章
尹白已经取到两个星期的大假。下午她会合台青,贪玩做了一个简单的族谱。
她们的祖父母仍然健康,尹白告诉台青,爷爷是清朝人,今年八十岁,光绪年间出生。
台青瞪大双眼,不能置信,表情可爱,尹白不由得对她消除了几分敌意。
“奶奶七十七岁,最好算了,在你们那个民国元年出生。”
谁晓得这句话激怒台青,她立刻说:“什么叫我们的民国,明明是中国人的民国,是中山先生在辛亥革命后建立的民国。”
尹白当然不会忍气吞声,顺手扯过一张中文报纸,硬是要台青读报头的日子:“看到没有,公元一九八八年八月二日,你以为是我杜撰的?”
“殖民地。”
尹白为之气结,“我们之间最大的难题是有人固执地墨守成规。”
台青站起来,作进一步辩白:“没有想到你连民族民生民权都没有认识。”
尹白声音壮起来,“你难道又有读过本市的基本法?”
大人们听见嘈吵声,连忙进来解围,“喂喂喂,公众场所,勿谈国是。”
两位沈太太齐说:“女孩子为什么不研究一下服装发型化妆呢,姐姐应该带妹妹去逛逛购物中心。”
尹白难为情,只得问台青:“要不要上街逛逛?”
台青亦觉适才过份,“请带我去喝英式下午茶吧。”
两对沈先生太太才松下一口气。
姐妹俩乘车到市区,找到咖啡所,尹白为台青叫了蜜糖薄荷茶。
咬着青瓜三文治,台青不得不在心中承认,这个英属小岛的确有它一套风味。
这会子两姐妹又心有灵犀了,尹白说:“你们的城市也真够繁华的。”
“十年前来过,你还有印象?”
“有,都记得。”
尹白对台青的印象非常深刻,那是一座朱红大门的庭院宅子,隔着矮矮围墙已经闻到各式花香,蜂儿长鸣,人人巴不得就势躺在阴凉竹榻上打一个中觉。
讲福建话的二伯母会得种花,巴掌大的兰花由萌牙培植出来,一棵棵挂在架子上,美丽得太过份,开头尹白还以为是假花。
南院养着一只小狗,叫得利。
小小的台青穿衬衣短裤,一双金色钉珠片拖鞋曾令尹白羡慕良久。
姐妹俩真的好久没见面。
台青想起:“对,刚刚我们说到祖父母。”
尹白把族谱取出,铺在咖啡桌上,继续解说:“祖父一直在洋行做出入口生意,局势起变化之后,回乡退休。他的父亲,即我们的太公,是位二世祖,没有职业,靠收田租为生。”
“太公只生祖父一个?”
“不,太公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位是我们祖父,另一位是我们二叔公。”尹白因将所有亲戚关系名称搞得一清二楚,不禁洋洋自得起来。
台青亦表示佩服,“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曾写信到内地详加询问。”
“请说下去。”
“太太公,即是太公之父,环境不错,是个地主。太太太公,则在太平天国手下当过兵。”
台青抬起头来,耸然动容。
尹白轻轻说:“你完全对,洪秀全打败仗的时候,太祖若不是逃得一命,今天,我同你,就不会坐在此地喝茶谈天。”
“太太太公尊姓大名?”
“他叫沈飞鸿。”
台青念了一遍,长长吁出一口气。
“再下去,就没有消息了,一共只能追溯到六代。”
“已经了不起。”
尹白笑说:“我还有个新发现,照中同人的讲法,我们祖父这一脉,因为没有男孙,只好算绝后。”
“什么?”未来建筑师震惊地欠一欠身。
“无后。”
“那我们是什么?”台青涨红面孔。
“我们是随时外嫁跟随夫姓的女孩子。”
“落后!我们身上难道不流着沈家血液?”
尹白笑吟吟地说:“谁落后,中华民国,还是全中国?”
台青且不理姐姐的挪揄,委屈的说:“我们的子子孙孙起码也是沈家的外孙呀。”
“他们不是这样算的。”尹白摇头。
台青为之气结,怔在那里。
“我调查过,叔公那一代养有男孙。”
“我不关心男丁,他们那边与我俩同辈的又有几个女孩子?”
“表叔表伯共有四个女孩。”
“呵,七姐妹,”台青大表兴奋,“在哪一乡哪一县?”
“她们统统不住在中国人的土地上,”尹白告诉她,“叔公是最早移民的一代,飘洋过海,在旧金山落脚做杂货店,不幸在那次大地震中罹难。”
台青惋惜的说:“父亲从来没有把这些告诉过我。”
真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全凭学校及家庭教育吸收知识。
“其中一位表叔竟落籍马达加斯加,那个地方不错,当地盛行法语,他经营六口福,是个生意人。”
“这样说来,他们的女儿未必会讲中文。”
尹白点点头,“你猜得有几分理由。”
台青问:“你认为谁比较幸福?”
尹白把族谱收起来,再叫一客覆盆子冰淇淋。
过半晌她回答:“我不知道,对我来说。快乐非常简单,只要身体健康,口袋里有零用,男生的电话不停,感觉十分幸福。”
台青笑。她一直听说这个商业都会的人最现实,从不追求虚无飘缈的事,一见利之所在,即对飞身扑上,荣辱不计,风气独特,堪称只此一家。今天在姐姐的话中证实这一点。
台青还怀疑尹白中文书写不大灵光。适才的族谱,便是用英语撰写。
尹白不象中国人,也不是英国人,肯定半中半西,精神上是个混血儿,住在一个世界闻名的小岛上,它却不是一个国家。
台青不愿意做尹白,太没有归属感了,她乐意做自己,一听到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便马上站立致敬。
这个城市的最高统治人竟是一位棕发蓝眼的外国女士,太不可思议。
过半晌她说:“我想请你陪我去挑一只手提包。”
“啊,可以,这些我最内行。”
刚要结帐,有人走过来,亲呢地把一只手搁尹白肩膀上。
台青好奇地打量这位高大英俊的男生,他身上的西装已经团得稀皱,穿鞋不穿袜,外形十分不羁,台青听说过这是最流行的打扮,无奈不太接受。
是姐姐的男朋友?
他坐下来,伸出手,自我介绍,“纪敦木。”
他没有与尹白交谈,一下子就回到原来的座位去,台青看了看,那边坐着一桌男生,其中一个还是印度人,还包着头,台青认为蔚为奇观。
只听尹白说;“我们走吧。”
台青问:“你的朋友呢?”
“随他去。”
台青笑,这三个字十分暖昧,相信尹白无论如何做不到随他去,却欲擒故纵,特地表示不在乎,硬生生吐出这样若即若离一句话。
在这方面,台青又觉得尹白有着太多的中国传统女性味道。
台青终于选到理想的手提包,尹白送给她当礼物。
姐妹在酒店大堂分手。
家里客厅堆满行李杂物,尹白大吃一惊。
沈太太们拟了一张购物单,但凡人人用得着的衣物电器药类诸物,都多置几倍,还有三台彩色电视机待到达目的地方取货。
尹白笑道:“妈,你只会讲粤语,有无研究过与大伯伯他们如何交通?”
“我也调查过了,沈家祖籍杭州,故此普通话全带乡音,不比我更灵光。”沈太太笑。
尹白也笑。
沈先生十分紧张,把亲戚的近照全排出来逐一认人,务求一见到面便可以叫出名字。
尹自取过大伯伯的照片,不禁无言,他看上去相当苍老憔悴,比起二怕的强壮自信,及父亲的清癯灵活,宛如大上十多二十载,头发花斑不在话下,面孔上也刻划着太多风霜。衣着极为随便,身上那件混合纺的衬衫还是父亲的旧衣,上次有远亲来,父母连新带旧托人带去,大伯什么都不肯接受,只选一件旧衣服。
他的身份也不方便随意接受馈赠。
“咦,这张照片我没见过,是谁?”
“你猜猜。”沈先生笑。
公园的荷花池作背景,相片中的少女清秀脱俗,仍然梳着辫子,海军领衬衫配裙子,球鞋短袜,小圆脸笑靥如花,象一个人,一时尹白又说不出象谁。
灵光一现,尹白说:“这是大伯伯的女儿。”
“说得不错,这是你二妹沈描红。”
呵对,崇拜红色及太阳。
沈太太说:“长得最似你祖母便是她了。”
难怪,尹白看过祖母唯一的一帧玉照。
尹白问:“我象不象祖母?”
“你的化妆如此奇突,本相早已淹没,谁知你似谁。”
沈先生也惋惜的说:“尹白,你知我们一向反对你化妆。”
“周末我并不涂抹,”尹白抗议,“上班表示礼貌,必须做作。”
沈太太说:“你看台青多美多自然。”
“她还在念书,”尹白酸溜溜,“我已被商业社会卑劣竞争侵蚀,焉可同日而语。”
沈太太笑,“过两天动身,明早该去注射防肝炎疫苗。”
尹白把头靠到母亲的肩膀上,“她们都漂亮。”语气十分遗憾。
沈太太转过头来微笑着细细观察她的杰作,“你也不差呀,在东西方文化精萃交流地成长,放洋留学回来旋即身居要职,相貌娟秀,气质优雅。”
沈先生打个呵欠,“广告时间到了。”
尹白催,“妈妈,别理他,说下去,我爱听。”
尹白偕台青去打防疫针,两人手臂上肿了一团,雪雪呼痛,却兴致不减,跳上电车,往东区驶去。
尹白一直过着可以说是清寂的日子,也已经习以为常,父亲下了班不外是阅报读书,母亲忙着改卷子,有时深夜还听见钢笔沙沙响,沈太太教的永远是应届会考班,责任深重,尹白觉得母亲担心学生的功课甚于女儿。
尹白从小没有同龄伙伴,同学之间虽谈得来,一点点小事就产生误会,事后也不觉有什么必要解释寻求谅解,从此生疏,并没有交到好朋友。
伦大寄宿那几年,只有两个选择,要不夜夜笙歌,晚晚应召,要不就象修道院中尼姑,清心寡欲,自给自足,没有中庸之道。两种生活方式都没法交到真正朋友。
至于同事群……尹白笑了,她不至于天真到那个地步,这几天,与台青相处,尹白开始明白什么是血浓于水。
她与她并不见得兴致相投,说说就吵起来,但姐妹就是姐妹,不用戴面具闪缩相处,一切可以清心直说,一点都不会累。
电车叮叮转弯。
迎着风,台青忽然说:“我记得这附近有一条街,叫七姐妹道。”
“对,这一带的道路名称美得很,有清风街,有琉璃街,有春秧街。”
台青怪羡慕的。
难怪,台青自小接触的是仁爱、新生、中山、敦化、四维、八德,路名都背着五纲伦常。
殖民地有殖民地的优悠。
“你不常来这一区吧。”
“那里有空,天天上下班,周末又挂住应酬,兜来兜去不过是几间大酒店的咖啡厅。”尹白苦笑。
台青忽然说:“妈妈称赞你能干,叫我跟你把英语练好了,转校时方便点。”
尹白先是一乐,随后问:“报名投考没有?”
“正在进行中。”
“看样子我们有机会做同学。”
回程时在一家书局附近下车,尹白挑了一张上海地图,台青捧着本中国末代皇帝自传看得入了迷。
尹白拿着地图到会款处。
台青一抬头,不见了熟人,不禁脱口叫:“姐姐,姐姐。”
尹白听到这个称呼,一时不知是唤她,因为台青一直你你你这样叫她,待转头见到台青一副慌张相,那声姐姐才渐渐印入她心中,尹白得到一阵意外之喜,立刻装出大姐的姿态来,伸手招台青。
连皇帝的自传也一起买了回家。
做姐姐的感觉真不坏。
她俩在喝冰冻柠檬茶时一起阅读一份资料,那位作者如此写;“你是否已经讨厌城市熙来攘往的情况?你是否对行人道或地车挤满人群感到烦闷?那些自以为受够人口稠密之苦的纽约市民,应当亲往上海街头体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