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答:“我不是客人。”
阿紫笑,“你总是这样淡淡的。”
连环忍不住说:“你怎么记得,那时你好小好小。”
阿紫忽然收敛笑容,“我不记得?当然我记得,我记得每一件事,每一个人。”语气渐渐凄凉。
连环悔错,他失言了。
“谢谢你过来看我。”
阿紫站起来,往小路走两步,又回头来,“连环,你有没有时时记起我?”
连环到这个时候才肯定这个阿紫是活生生的真人,不是来自他的记忆。他含蓄地答:“有时记得。”
阿紫调皮地眨眨眼,“只是有时吗?”
她笑着打树丛间走去,乳白裙据在绿叶间一明一暗,习惯一点也没有改,来去自若,把当中她离去的那段空档,补得一丝缝隙也无。
她走了好久,连环还在发呆。
又过一会儿,连环才觉得有一丝暖流,贯通他全身,原来一切担心,都属多余,阿紫并没有忘记他。
他轻轻回到室内,轻轻关上门,这时发觉脸颊儒湿,连环诧异,那不是眼泪吗,但他是从来不哭的一个人,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但是泪水抹了又有,抹掉又有,最后只得趁黑暗无人让它流个痛快。
第二天,他一早去考最后一科,有人比他更早。
那人在小径跑步,看到连环,主动向他和气地打招呼:“你一定是连环。”
连环只得站定,看着这位英俊的年轻人。
年轻人伸出手来,“我是徐可立,香先生的客人。”
连环与他握手,“幸会。”
徐可立要比连环大三五岁,一表人才,最令连环好感是他那股和善的气质,一丝骄矜之色也找不到。
“听说你在考毕业试。”
徐可立倒是把连环处境打听得一清二楚。
他又笑说:“来,我送你下山坡,边走边谈。”
连环有刹那间的不自在。
林湘芹已在山脚等他,她老远就看见他俩,徐可立笑笑,识趣地摆摆手跑开,一边说:“连环,将来你要来参加我们的聚会。”
湘芹讶异地说:“人类的五官组合最最奇妙,有人如此英俊,有人如此丑陋。”
连环却问:“你到底有哪一条代数不明白?”
徐可立那么友善,倒使连环意外。
写完最后一道题目,连环把试卷检查一遍,迟疑地留恋一下,才把卷子交上去。
这就结束了他宝贵的中学阶段,一直想毕业,待这一天来临,却又不舍得。
曾被他珍惜的,翻至黄熟的课本笔记,都成过去,如无意外,凭他的成绩,足以考入本市最高学府进修。
离开考场,连环浑身坦荡荡。
阿紫在等他,灵活大眼睛似已盼望良久。
“徐可立说,你们碰过头。”
连环点点头。
阿紫脸上闪过一丝兴奋,“你觉得他怎么样,父亲最喜欢他,回来养病也带着他。”
病,连环转过身子,香权赐患病?一直没有人告诉过他。
阿紫似有更重要的事,“连环你可记得从前你答应我什么。”
连环追问:“香先生患病?”
“他身体不好,病了有些时候了。”
“不要紧吧?”
“你得去问那些医生。”
连环沉默。所以他回来,所以他才肯回来。
“连环,这些都是我的功课,你曾说过帮我。”
连环回过神来,哗然,“我不会替你捉刀。”
阿紫笑,“你的口气同徐可立一模一样。”
连环听她短短时间内口口声声提着徐可立,心中有异样感觉。
他不要像谁,他更不要像徐可立。
“忘记你的允诺了。”阿紫很感慨。
连环不甘心,“我从来没有那样说过,我只说我会教你做功课。”
“没有分别,”阿紫把笔记本子放在连环手上,“你做了等于教会我。”
她说的话全然不通,强词夺理,却又这样好听,句句动人,连环知道他遇见了煞星,她有克制他的魔力。
阿紫见他犹疑,便趋向前去,轻轻问:“仍是朋友?”
连环看着她精致的小面孔,“永远。”
阿紫松了一口气,舞动纤细的臂膀,十分高兴。
连环想,纵容她一下,又有何关系,功课对连环来说,是唯一出身途径,当然重要。但对香紫珊来讲,算是什么。
“徐可立问你要不要同我们一起游泳。”
连环摇头,他有他的世界,那世界并不小,也并不见得逊色,有谁闯进他的世界来,他会尽力招待,他却绝不会跑到陌生世界去做不速之客。
连环清晰地记得香宝珊对他母亲眼中那一丝轻蔑之色。
就在这个时候,阿紫忽然说:“看,徐可立回来了。”
连环转过头去,看到一辆红色敞篷跑车正自大路驶上,他张大嘴巴,深感震荡,作不得声。
现在他已经长大,知道这个类型的跑车身价异常昂贵,它是一辆五十年代款式的古董车。
连环见过它。
他永远不会忘记,就是因为它的主人,致使香家破裂。
连环觉得它借尸还魂,又跟着回来,似与香家有仇,要做进一步破坏。
连环脸上变色。
阿紫欢呼一声,奔向大屋。
连环忐忑不安。
过一会才定过神来,拿着阿紫的功课回房去,打开本子,不禁笑了。
只见算术本子里打满红色交叉以及教师歹毒的评语。
连环不忍心,当下徒手沙沙沙便把正确答案写上,连嫂经过房门口,只道他在改补习学生的作业。
电话铃响,连嫂去接,喂喂喂老半晌,不得要领才挂上。
连环心一动,放下笔问母亲:“没有人回答?”
连嫂嫡咕:“最讨厌这种无头电话。”
连环心中有数。
电话铃不一会儿再响起的时候,他立刻取起听筒。
那边一片静寂。
连环轻轻地说:“大家都很好,你也好吧。”
那一头的无名氏好似在小心聆听。
“请你放心,她们两个都健康活泼。”
对方像是叹息一声,放下电话。
连环深深为此君难过。
那边连嫂正应门,“呵,是殷医生容医生,大屋在那边,我领你们去。”
又有人看见工人宿舍四四整整分两层楼就以为是正宅面摸错门。
医生是为着香权赐而来的吧。
连环回到楼上,忽然听见“嘶”一声,吓一跳,发觉阿紫骑在他窗外的树枝上摇摇晃晃。
“你会摔下去。”连环捏一把汗。
“又怎么样。”阿紫不在乎。
“会摔成瘸子。”
“那你驮我一辈子。”阿紫笑。
连环刹那间涨红了脸。
“我的算术做好没有。”她笑问。
“考试时问你如何应付。”
“带着你进考场。”
连环啼笑皆非,“你不担心父亲的病?”
阿紫语气转得异常淡漠,“他有那么多医生,还有香宝珊,还有徐可立。”明显地表示不满。
“他也需要你关心。”连环不以为然。
谁知阿紫毫不留情地说:“他伤害我母亲,他赶走她,我恨他。”
连环被阿紫怨怼的眼神吓一跳。
“没有人告诉我母亲在哪里,没有人提起她,一个人不会从此消失在空气中。可是你看他装得多好,姐姐又多么晓得顺从他。”
“阿紫,快自树上下来。”
她熟练地借力,一手攀住窗框,另一手握住连环的手,跃进房来。
连环握住她柔软的手,感觉她仍然是小阿紫,内心一阵温馨。
耳边却听见她说:“你对我生分了。”
连环劝道:“我们都已长大。”
阿紫固执地答:“你长大姐姐也长大我没有长大。”
连环被她可爱的神情迷惑,只是笑。
房门外是他母亲的声音:“连环,香先生要见你。”
连环应一声,就在这一点点时间里,阿紫已经消失踪影,只见窗外树梢不住震动。
徐可立在大门口等连环,好似怕连环不认得路,一直把他带到书房处,敲敲门。
书房门打开,出来的是香宝珊,陡然看到一个高大的年轻人,一时间没想到是谁,露出惊愕的神情,过一会儿才轻轻说:“是你。”
她过去握住徐可立的手,仍然对连环有点顾忌。
多好,连环想,一成不变,依然故我。
第四章
他大大方方走进书房。
香权赐笑着说:“连环,你长得像大人一样。”
连环也笑。当然,他已经是大人。
“连环,你看,那日我才同你父说,我们已经老得不堪。”他语气亲切,指着椅子叫连环坐。
连环却听出他内心有点凄苦。
“老连说你要进大学,暑期到我公司来实习如何?徐可立可以教你。”
又是徐可立。
“你同他都会是出色青年,社会要靠你们接棒。”
连环很尊重地默默聆听。
一轮客套之后,香权赐有点倦容,他又说:“我的身体不好,比不上你父亲壮健。”
他走到长窗前,向下凝望。
连环知道他该告退了,站起来说:“香先生多保重。”
香权赐回头,“多注意学业。”
连环轻轻开门走出走廊。
那天晚上,父母对他说,进了大学,希望他寄宿。
连环差些想大声疾呼:不,我不介意做仆人之子,你们不必把我往高处送。
父母的用心太过良苦。
他闷得往外边跑。
找到林湘芹,建议看电影,从一家戏院走到另一家,连看三套喜剧,才消除烦恼。
接着问湘芹:“还有什么节目?”
湘芹咕哝,“眼都花了,还去哪里。”
连环低着头笑,他是普通人,湘芹是寻常人,他们在一起才无牵无挂。
过两日,香宅又出了宗特别新闻。
徐可立亲自来找连环。
连环见他脸有温色,不知何故,礼貌地迎出来。
徐可立开口:“拜托你连环,开车到学校去接一接香紫珊。”
连环立刻知道有事。
“本来应该我去,但是我实在生气,不想见她。”
连环莞尔,又闯了祸,这是阿紫本色。
他把补习学生遣走,立刻驾小车往女书院。
阿紫并不在门口等他。
连环停好车,走进学校。经过查询,才发现阿紫被拘留在教务室。
教务主任看上去是位德高望重的女士,怒气冲冲走出来,连环见她脸色,立刻明白徐可立真是聪明人,找他来做替身。
教务主任劈头便问:“你是香紫珊什么人,她父母为什么不来。”
好一个连环,气不急脸不红,不答反问:“请问香紫珊犯什么事?”
教务主任瞪起铜铃般眼睛:“香紫珊已经被开除!”
连环深深吸一口气,“可否求情,可否给她一次机会。”
“不行,没得商量。”那位女士斩钉截铁。
连环见无可挽回,便也转了语气,“那么,请把学生交出由我带回家。”
“她还没有向我道歉。”
“她已经被开除,没有必要向你道歉,快快释放香紫珊,校方无权拘留学生,她再不出来我去报告派出所。”
教务主任在职二十多年,颇积聚了一点权威,几时听过这等无礼言语,一般家长上来拜见名校老师,几乎要亲吻她的手背。当下她气得脸色煞白,“怪不得,怪不得,由你这种家长把她纵容成这样。”气得簌簌地抖。
她以为连环是香紫珊大哥。
“香紫珊是一只烂苹果,校方不惩罚她,”教务主任指天发誓,“社会也会惩罚她。”
连环毫无惧色,重复要求:“请立刻把香紫珊交给我。”
“姑息养奸!”她拂袖而去。
连环独坐候客室等候放人。
幸亏不到五分钟香紫珊便出来了。
她笑容满脸,“连环,我早知道你是我的朋友。”
“坐下。”
“让我们快快离开是非之地。”
“坐下。”连环提高声音。
香紫珊看见粗眉大眼的连环似有点动气,只得轻轻坐下。
连环诚恳地问:“可否告诉我,你犯了什么过错。”
阿紫眼睛一亮,他竟然不知道。
恰才上课,教务主任因香紫珊功课恶劣命她站立当众点名指责。阿紫越来越不耐烦,抄起一本硬皮书便用力摔到洪论滔滔的老小姐身上去。
香紫珊没想到有人会避不开。
那本书正打在她鼻子上,竟打出血来,整个课室为之沸腾。
来接她的连环竞不晓得此事。
全校都知道了。
本来要报警,然而声张此事,对校方名誉大有影响,故此急召香家家长来训话。
谁知反而被连环痛斥一顿。
“说呀。”连环追问。
阿紫委屈地答:“我测验偷看。”
连环疑惑,“校规这么严?照说一次大过也就足够。”
阿紫微笑,“管它哩,有些人一点点权柄在手,就拿鸡毛充作令箭,我们走吧。”
连环见她一点不在乎,便想说她一两句,却见香紫珊笑嘻嘻无牵挂,便不忍心。这女孩子吃苦的时间多,开心的时刻少,算了吧,反正本市有的是女校。
连环叹口气,“还不走?”
一路上阿紫嘴角孕育着一个诡秘的微笑。
连环怵目而惊。
他在香夫人脸上见过这个笑容,他一直不明白香夫人到了绝境为何还要笑得如此魔魁。
此刻又在香紫珊的脸上看见。
隐约间他只觉得她们母女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连环把香紫珊送到大宅门口。
阿紫蹬蹬奔上楼梯。
“站住。”
她猛一回头,见是徐可立。
徐可立冷峻地看着他,“又打老师?”
香紫珊倔强地说:“与你无关,你有空不去做姐姐的跟班倒管起闲事来。”
徐可立摇摇头,“阿紫,我认识你七年,发觉你真是彻头彻尾的坏孩子,不可救药。”
阿紫脸色一变,随即嘲弄地辩道:“有人不这么想。”
“你是指连环吧,他是个老实人,你不应欺侮他。”
阿紫拔尖声音,“他是我朋友,我很尊重他。”
“但愿如此,但愿他不要小觑你,但愿你不会玩弄他。”
阿紫泪盈于睫,“你为什么老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你对姐姐从来和颜悦色。”
“你姐姐是单纯的女孩子。”
“爸爸与你一直不喜欢我。”
“阿紫,那是不对的,你这样说不公平。”
“父亲不喜欢我,因我长得太像母亲。你呢,你不喜欢我,是怕香宝珊妒忌。”
“胡说八道,”徐可立转身,“这件事我一定要向香先生报告。”
香紫珊迫下来,“徐可立徐可立。”
她趋向前拉住他,伸出两臂,搭住他的双肩,“求求你,帮帮忙。”
徐可立正想轻轻拂下她的双臂,香宝珊已在门角出现,神色不悦。
阿紫见到姐姐烦恼,不但不解释,反而把双臂收紧一些。
徐可立连忙尴尬地用力挣脱,扔下她们姐妹俩,急急走进书房。
香宝珊冷冷看着妹妹,“这次又是什么,次次都叫徐可立救你,他不累,你也该累了。”
香紫珊反唇相讥,“最累的应该是你,姐姐,十六年来不住在父亲面前说我坏话,造谣生事。”
“我所说的都是实话。”
“对你有益的才是真话。”
两姐妹的争吵全落在捧着蒔花进来的连嫂耳
为免两位小姐尴尬,她识趣地躲进偏厅去。
连嫂巴不得耳朵可以关上,免得清晰地听见两姐妹争吵。
只听得宝珊说:“每个学期换一间学校,一不对就把首饰衣服往街上扔,故意缠住我的男朋友,难道不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