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知道我的消息来源了。”停一停,他说,“每一块拼图都有了下落,只除去我,我扮演什么角色?”
“你是我的老朋友。”邱晴笑道。
“真的,”马世雄说,“认识你的时候,大家都初涉足社会,什么都不懂,我们认识多年了。”
这个时候,办公室的门被人大力推开,进来的是弟弟小姐,她并不管室内有什么人,正在说什么,方不方便,反正都微不足道,在该刹那,在宇宙夜总会,她才是最要紧的人物,别人都可以退避三舍。
她开门见山同邱晴说:“老板,这是我现住的房子欠银行的余款,三天内你替我供进去,一切照旧。”
邱晴面不改容,“放下单子,我替你办。”
弟弟掷下一只信封,一阵风似又刮出去,由头到尾没有正眼看过房内另外一个客人是谁。
她走了,马世雄叹为观止的表情令得邱晴笑起来,“这是新一代,后生可畏,跟我们以前的作风大大不同。”
“她的确长得好看,而且十分年轻。”
邱晴在心底嚷:邱小芸也年轻呀,邱小芸何尝不美!
她吁出一口气,“社会现在富庶进步,每一行每一业都建立完善制度,不必揣摸试练,有一点点好处一点点噱头,即可鲤跃龙门,怀才不遇的时代终于过去。”
马世雄见她这样分析,不禁笑了。
“你看,你也已经不是吴下阿蒙。”
新闻片中的他已与洋大人并坐,谈笑甚欢,可见实在已经扎职。
邱晴说:“快把这第一张卡片拿回去,忘记从前,努力将来。”
邱晴送他出去。
在门口,马世雄问:“这一行没有淡季吧?”
“怎么没有,凡是家庭团聚日生意总差点,过时过节场面冷落,股市不景气,人客连玩都没心思,像一切行业,我们也很担心冒风险。”
第十章
马世雄一走,邱晴的脸就沉下来,她匆匆回到室内,吩咐秘书,“找麦老板。”
秘书幸灾乐祸,“弟弟这样的人,是该开除。”
她误会了。
一百个弟弟都不会响起邱晴的警钟。
秘书说:“时间不对,麦先生在下午三时前不听电话。”
邱晴没有抬头:“你说是我找他。”
半晌电话接通,秘书说半晌,不得要领,邱晴忽然发作,拍着台子骂:“同谁对亲家,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把电话给我。”
她一把抢过话筒,直喷过去:“同麦裕杰说,邱晴找他。”
那边是一把温和肯定的女声:“邱小姐,这边由我作主,他好不容易睡了,我不想叫醒他。”
好一个意外,邱晴怔住,过半晌不甘伏雌用同样沉着的声音问:“他没有事吧?”
“他一向失眠。”
邱晴忍不住问:“你是哪一位,我们有否见过面?”
“我们在飞机场见过。”
邱晴马上想起来,“你穿红衣。”
对方非常客气地说:“不错。”
“那么请你告诉麦裕杰,我在这个时候找过他。”邱晴放下电话。
秘书连忙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邱晴从来不曾这样被冷落过,不是生气,而是彷徨,一直以来,她在麦裕杰眼前的地位不曾动摇过,她霸占着他,占为私有,从来没想过这个身份会被别人取而代之。
她十分震惊,过了一整个傍晚,方能长长叹一口气,带点凄酸味道,惆怅地承认事实:情况跟从前不一样了,她已退居第二位,这也许是麦裕杰离开本市最主要的原因之一,他也希望开始过新生活。
邱晴的气平下去,那一丝淡淡的悲哀却拂之不去。
他已经栽培得她成人,功德圆满,不再欠什么,她已经长大,独当一面,在这个时候离开她,也十分恰当。
邱晴一人独坐,到夜总会打烊,她才离开,喝得醉醺醺,保镖一左一右跟她出去,拉开车门,侍候她上车,坐在前座。
麦裕杰在地球的那一边仍然没有睡醒,他没有复电话,多么长的一觉。
要待第二天中午,秘书方把电话接进来。
邱晴却不知道有什么话要说,那边已经有那么聪明机智的人照顾他,何用邱晴来殷勤叮咛关怀,她接过电话,咳嗽一声。
“小晴,对不起,这边的管家太过紧张,竟没有把我叫醒,你有要事?”
邱晴莞尔,真有要事,十个小时后早已爆炸燃烧,再也不劳他问候,她没有多话,只是说,“昨日是姐姐生日。”
“对,你的昨日,是我们这边的今日。”
“我非常想念她。”
麦裕杰沉默,过一会儿他问:“没有其他事?”
“没有。”邱晴语气平和,悄然引退。
“小晴,你一向最聪明。”他感喟,“最明白是非。”
最?不见得,那无名的红衣女胜她多倍。
邱晴说:“好好照顾你自己,什么地方起,什么地方止,你要拿捏得准确,逢人说三分话就够了。”
麦裕杰笑,“这好似是我教你的江湖守则。”
邱晴也笑,“我等你的好消息。”
麦裕杰完全明白她说的是哪一件事,答道:“我给你一个暗号:黑马。”
邱晴连忙暗暗念几遍,记在心里。
麦裕杰问:“你还想知道什么?”
都是他把她宠坏,其实她哪里有资格知道那么多,邱晴有种感觉,这个电话不止麦裕杰一个人在听,为了姐姐,为了自己,她很大方地说:“祝福。”
麦裕杰说:“你也是。”
他放下听筒,邱晴仍然怔怔发呆,足足过十来秒钟,邱晴又听到嗒一声,这便是那另一个人了,她有权窃听对白,到底她在他身边。
邱晴觉得无比寂寞,不由得低下头来。
到这个时候,她才有工夫看到早报扉页角落的一则小小启事:我俩情投意合,谨定于八月六日注册结婚,特此通知亲友,斐敏新郝美贞启。
所有人都似轻舟般在她身边悄悄溜走,她不是没有看见他们,有一度贴得那么近,差些没一伸脚踏上甲板登舟而去,但是没有,水急风紧,一犹疑间,它们都已远去,渐渐剩下芝麻般黑点。
邱晴把报纸向前一推,若无其事站起来。
她照见镜子里的自己,正微笑呢,一点儿都不动容,既然已经走了那么远,也得继续走下去。
到那一天她才自老家搬出来,便到山上去,房子是现成的,麦裕杰替她置下已有多年,到该日她才把家私上的白布掀开。
睡在向海的大床上,邱晴一夜无梦,她再也没有听见姐姐的呼吸声。
一切已成过去,姐姐大概不会费劲寻到这里来。
再说,灵魂也许像肥皂泡,开头的时候有影有形,在空气中飘浮转动,渐渐变薄转弱,终于消失在泡沫中。
邱晴没有回公司去,她埋头直睡了一天。
然后,她得到兄弟的婚讯。
贡心伟的婚礼十分朴素,但他们手头上有很长的假,打算在海外居留整个暑假。
邱晴送出一双金手表,前去观礼,她迟到,坐后座,贡太太转过头来看见她,招手邀她到前座,邱晴摇头摆手,但温和的贡太太忽然坚持得不得了,一定要她上去,邱晴迫不得已,只得挤到她身旁,那时,新娘子已经在说:“我愿意。”
贡太太紧紧握着邱晴的手:“你看你兄弟多高兴。”她的眼眶红红。
贡健康就坐在另一边,邱晴向他点点头。
忽然之间,贡太太提出要求,“小晴,从今天起,你也叫我妈妈好了。”语气是命令式的,很不像她,可见这件事她早已决定,不容邱晴推辞。
邱晴微笑,理所当然地说:“是,母亲。”
礼成了,贡心伟与程慕灏不约而同朝着邱晴指指腕上戴的金表。
邱晴朝他们笑,女方的亲友一下子涌上去遮挡住两人,邱晴同贡太太说:“母亲,我先走一步。”
“下星期天来吃饭。”
“请给我预备茄子放在饭上烘热。”
没有人再记得曹灵秀,邱晴四处留意一下,都不见那条白裙子,邱晴当日穿一套玫瑰紫的缎礼服,同色鞋子,十分得体。
过时人物,终于一个个淡出。
那天晚上,邱晴接通了电话,那人没有报上姓名,只是问:“你那边是否还有最醇的酒,最曼妙的音乐,与最好的耳朵?”
邱晴也没有问他的姓名,“有,”她答,“只不过要预约。”
“今夜有没有机会?”
“今夜不,让我查查看,后天,后天下午五时之后没有问题,留座至七时不见人则约会取消。”
那边答,“好,五时见。”
邱晴放下电话,朱外婆的预言实现了,她怎么说?她说邱晴会长久长久同他维持这样的关系,直到老死,同时,他会与另外一个女子谈经济实惠学业事业。
邱晴轻轻闭上双目。
新的酒廊与夜总会开幕,邱晴几乎把行内所有精英都设法拉过来,被老行尊指着鼻子骂“你根本不按牌理出牌\自然得罪很多人,门外时常有形迹奇怪的人巡来巡去。
但邱晴不是良家妇女,她一点儿也不介意,这是她选择的生活的一部分,同家庭主妇煮饭洗衣一样,一定有其厌恶成分。
她的生意十分成功,全球股市轰地一声摔跤,也只不过影响三两个月,又稳步上扬。
夜总会里数百个女子,只有她没有嗜好。
朱外婆耄耋了,精神非常的好,头脑也是异常清醒,她就笑着与邱晴说过:“人没有嗜好是很无聊的。”
真的,邱晴不赌、不吃药、不酗酒,连进贡时装店都不感兴趣,亦不乱搞男女关系。
她记得她这样回答外婆,“一切嗜好,都会上瘾。”
“是有这个可能。”
“戒的时候多么痛苦,非常伤身,十分不智。”
“不过你也可能错过某些乐趣。”
“那是必定的,姐姐的生命短暂精彩,我的生命比她长,却平平无奇。”
“也已经很富传奇性了。”外婆公道地说。
邱晴每次做完探访,都觉得十分安慰,外婆像是可以永远活下去的样子,也许她已经活过百岁,老到一个程度,外型就不再起变化,静静地做一个旁观者,看着小女孩刹那间苍老死亡,看尽天下悲欢离合。
邱晴肯定外婆比她长寿,生活中多多少少还有点儿安慰。
一个星期天,邱晴起得很晚,那已经是人家的下午,白天所有的节目都几乎开到荼縻,她才睁开眼睛,看当日的早报。
她先查阅公司的广告,满意了,才翻过内页,落进眼帘的,是黑马两个字。
黑马行动成功,纽约迈亚密三藩市中分头行动,破获国际性转移黑钱网。
邱晴的心一动。
门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女仆去开门,邱晴抬起头,看到一角红衣,她来不及梳妆,便放下报纸走出去迎宾。
女郎仍然穿着红衣服,明艳照人,外国的生活像非常适合她,她的姿态更加舒泰了。
看到邱晴,她连忙站起来。
邱晴忍不住说:“请坐下,我不是你的太婆。”
女郎笑笑,不以为许,静静坐下。
邱晴看着她,做人涵养功夫这样好得过了头,日久会得长瘤的。
麦裕杰挑选了一个同邱晴性格全然不一样的女子。
邱晴看着她,“我如何称呼你?”
女郎笑一笑,不卑不亢地答:“我现在是麦裕杰太太,我们上个月在三藩市注册。”
邱晴一怔,缓缓别过头去,过很久她才说:“我很替你们高兴。”声音小小的,一点儿欢意都没有。
她双眼落在橱面的相架上,邱雨穿着过时新娘礼服,照片拍好有十年了。
“麦裕杰叫我来跟你说,案子已经结束。”
“这次他做得很文明。”
“是的,我引他为荣。”他的新婚妻子微笑。
“他的事业想必发展蓬勃。”
“我们什么都没有干,我们退休了。”
邱晴不置信,“他愿意。”
“这是他的主意,他在进行戒酒治疗,心境很平和。”
他都不再跟邱晴说话,只派伴侣来转达消息。
“他还说,宇宙的业务,他不再想操心,你不必再向他汇报。”
邱晴抬起头,“你们打算隐居?”
她点点头,“我们要去的湖畔木屋,不设任何通讯设备,那是一个世外桃源,后园一整个山坡都是黄水仙。”
邱晴说:“你们大概也不打算接受探访。”
她只是笑笑。
半晌她打开手袋,把一段剪报放在茶几上,“我要告辞了,明天就回去。”
“多谢你走这一趟。”
“对,”她转过头来,“他要我跟你说,他得到消息,城寨将要拆卸。”
邱晴一怔,他从哪里得到这样的讯息!
“他说你们在那个地方长大,日子充满辛酸,本来他打算回来一次,行李都收拾好了,又觉得过去的事最好不再触动。”
邱晴看着她,恐怕是她说服麦裕杰放弃此行的吧,邱晴问:“你在何处长大?”
“我,新加坡华侨。”
邱晴送她到门口,“替我问候麦老板。”
“一定。”
邱晴却不那么肯定,她亲手关上大门,落实地坐下。
茶几上的剪报新闻与她适才所读到的无异,麦裕杰没有放过那个人,他终于使他落网,了却他至大的心事。
邱晴拨电话找马世雄,他已经下班。
她此刻有的是记者朋友,找到其中一名,她说:“我想找政务署的马世雄。”
朋友笑道:“这么急,不是欠酒钱吧?”
一言提醒邱晴,立刻说:“你若找不到他,我星期一再与他联络好了,对,我们那个试酒会,你非来不可。”
她的社交网,同一般小生意人毫无不同之处。
记者逞强,一下子把马世雄的住宅电话说出来。
邱晴没有考虑,便拨过去找他。
第一次没有人听,第二次人来了。
邱晴开口便说:“你不是一直怀疑,自己在这故事内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马世雄在那边一怔,蓦然想起这是邱晴,便说:“你今天应当非常高兴。”
“你说得对。”
“美国联邦法庭痛恨这般罪行,一般估计会判入狱超过三十年,与之相比,误杀不过是数载而已。”
“或许我应当庆祝,你可愿意出来。”
马世雄不假思索,“一小时后我来接你。”
邱晴自觉机心日深。
妆扮的时候斐敏新上门来。
他看着在扑粉的邱晴,开头还以为悦她者是他,后来见她挽上头发,分明是作晚妆打扮,才醒觉她要出去。
“喂,”他跳起来,“我们一早约好,今晚有节目。”
“我有急事,我要出去一趟。”邱晴赔笑请假。
“不行,此约不能取消。”斐敏新大力抗议。
“真的吗?”邱晴转过头来笑,“我没有悔约权利?”
“你应当尊重我。”
邱晴静下来,“你的妻子尊重你,你的子女尊重你,还不足够?”
斐敏新语塞。
“别在我家讲道理,这里没有道理,”邱晴用手按他肩膊,“要是你愿意的话,下星期补回时间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