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晴顶梁骨里走了真魂,浑身寒毛竖立,她不知邱雨如何能支撑着回到家里。
她紧紧搂住姐姐,嘴巴附在她耳边,“我去召警,马上送你进医院。”
邱晴低下头,邱雨正伸出手来拉她,“不要,”她微弱地说,“不要让他们把我带走,这是我的家。”
邱晴急痛攻心,“谁,谁伤害你?”
邱雨吁出一口气,像是在微笑。
“麦裕杰在哪里,他为什么不保护你?”
她已经听不到,“我说过照顾你就照顾你。”
“姐姐,姐姐。”
“我十分疲倦,”邱雨喃喃说,“握住我的手。”
邱晴整个人伏在姐姐身上,“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邱晴呜咽着抱紧姐姐,从未试过这般无助,隔一些时候,她听见轻轻的“卜”的一声,邱雨不再动弹。
邱晴缓缓坐起来,握着姐姐的手。
邱雨的脸微微后拗,小小面庞异常洁白,双目半开半闭,像是看到什么令她欢喜的事物,她仿佛只得十岁八岁模样。
这时候,有人轻轻推开门,走进屋来,是朱外婆,她很镇定很温柔地说:“啊,邱雨回来了。”
是朱外婆的主意。
她替邱雨穿上新娘礼服,大红绣金盘花,因为“邱雨一直想结婚”。
麦裕杰走进灵堂,邱晴硬要推他出去,争执不下,朱外婆缓缓走过来,指着他说:“让他站在这里。”老人的权威受到尊重,邱晴退到一边。
麦裕杰脸容憔悴,双目布满血丝,邱晴别转面孔,不去看他。
席中只有两位客人。
曾易生与他的师傅马世雄。
邱雨一向喜欢热闹,今日她要失望了,邱晴记得她与许多许多朋友,搓起牌来可以开三四桌日夜不停,有人退出,马上有人接上,今日这些人全部没有来。
第五章
邱晴已经忘记几许日夜她没有阖上眼睛,看上去样子大概不会比麦裕杰好多少。
终于,外人都走了,只剩下她与麦裕杰。
朱外婆坐在他们当中。
她轻轻说:“我听人讲,那夜有人持械上按摩院寻仇,邱雨硬是扑出来替你挡了一枪。”
麦裕杰混身震动。
“不然的话,躺在这里的就是你了。”
他不语,完全认罪。
“我又听说,在这之前,你要与她分手,她也已经答应,没想到临走之前,还要再救你一次,麦裕杰,她待你真正不薄。”
麦裕杰面孔痉挛,年轻的他在该刹那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舞场见到邱雨的情形,那奇异的一夜叫他永身不忘。
他上小舞厅去找旧时手足,正坐着在等,有一大帮提照相机的人拥簇着一名女子上来,扰攘半晌,原来是新闻记者采访被前任男友淋硝镪水的舞女。
那无胆匪徒手颤颤撒上药水,只有几滴淋在女方手臂上,那年轻的女子正泼辣地、生猛地形容她如何以第一时间通知警察来抓了人走,同时伸长手臂,展览给众人参观。
硝镪水腐蚀过的地方有几点红斑,在雪白的肌肤上看去似溅出来的胭脂,一点儿不觉可怕。
在这个时候,那女子忽然抬起眼睛,看到了躲在角落里的麦裕杰。
一年后她才这样形容:“舞厅一角怎么会蹲着一头狼!”
他们是这样认识的。
女子手臂上的红斑还没有痊愈他俩已经知道会长时期在一起生活。
麦裕杰的双目更红,面孔扭曲,只是说不出话来。
外婆对他说:“现在邱晴没有亲人了。”
原来是为她说项,邱晴冷冷答:“我还有同胞兄弟,我不需要这个人怜悯。”
外婆看着她,“这人是你的姐夫,他会照顾你。”
“我不需要他,或是他的世界,看我的姐姐就知道在他身上可以得到什么。”
麦裕杰张开嘴想说话。
邱晴指着他,“不准你说一个字辱及我姐姐,今夜你没有发言权。”
地板擦过又擦,棕色油漆早已剥脱,露出木料原色,本来藏着污垢,看不出来,邱晴拣有血迹的地方特别用力洗得发白。
事后才发觉洗出一个模糊的人形来,邱雨是永远躺在那里。
深夜邱晴醒来,有时仿佛可以听到几个人的呼吸声,她反而觉得十分有安全感,拥着被褥听一会儿,再度入睡。
曾易生来探访她,一开口便说:“今天我休假。”
此地无银三百两。
邱晴呆呆地看着他,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她只是轻轻问:“有何贵干?”
“我路过这里,顺道看看你。”
“很少有人路过城寨。”邱晴出奇地温和。
他们在天台坐下。
秋天了,空气略见清爽。
曾易生说:“这个夏季又长又苦。”
他讲得再正确没有。
曾易生忽然说:“城寨内无罂粟种植,无烟土生产,都自外边运进来,地方本是干净的地方,不应对它有任何偏见。”
邱晴把手臂抱在胸前,有点儿感谢他为她的出生地说话。
“这个夏季,你不知道瘦了多少。”
邱晴不语。
“我知道你已念完预科,可愿意接受我介绍工作?”
邱晴的心一动。
“抑或你还有其他计划?”
“我打算找我兄弟。”邱晴不由得向他透露心事。
曾易生一愣,他不知她还有亲人,只得不露声色,要彻底了解这个女孩子,谈何容易。
邱晴轻轻说:“姐姐离开之后,我才明白要把握时间。”
“你若需要帮忙,应该知道到何处找我。”
“谢谢你。”
“不客气。”
隔数日,邱晴照着地址找上门去。
那天她穿着小小白色外套,长发编成一条辫子,藏青色裙子,外表与一般女学生无异。
大夏司阍并没有注意她,邱晴顺利找到十六楼甲座,便伸手按铃。
半晌,才有穿制服的女佣启门,和气地问找谁。
“贡心伟。”邱晴说。
“他到图书馆去了。”
邱晴刚想告辞,那女佣又说:“请进来等一会儿,他说过回来吃中饭。”
邱晴点点头。
女佣把门打开,邱晴眼前马上一亮。
竟有这样好风水的住宅,邱晴暗暗赞叹,宽敞的客厅接着一个大露台,栏杆外边便是维多利亚港与九龙半岛全景,同哺土卡上看到的香港一模一样。
邱晴缓缓坐下。
没想到哥哥在这般美好的环境里长大。
女佣给邱晴斟出一杯茶,捧一叠杂志放她面前,让她舒服地等候。
生命从来不是公平的,得到多少,便要靠那个多少做到最好,努力地生活下去,邱晴最明白这个道理。
环顾室内家私简洁素净,一尘不染,玻璃茶几晶光雪亮,静寂一片,气氛祥和舒适。
邱晴忍不住想,假如姐姐与她也在这里长大,会是什么样子。
她渴望见到贡心伟,他可以解答她的疑团。
本来等人是最吃力的一件事,但邱晴窝在沙发里,却非常自在。
偌大的公寓里好像没有人,她要坐多久,便坐多久。
茶几上有一份未经打开的报纸,头条新闻用红字印着:“亿万探长引渡途中潜逃”。
邱晴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刚欲细读,背后传来一声咳嗽。
邱晴转过头去,看到一位中年妇女微微笑看着她。
邱晴连忙站起来,“贡伯母,你好。”这想必是女主人了,“我叫邱晴。”
果然猜得不错,“你也好,可是心伟迟到?”她走过来坐下。
“没有,”邱晴答,“是我路过,上来问他借书。”
“哪一本,我替你拿。”贡伯母像是颇喜欢她。
“不用了,下次吧。”邱晴想告辞。
“你是他同学吧,心伟他也该回来了。”
贡伯母穿件舒适的洋服,五官端庄,态度舒泰。
邱晴很喜欢她,心伟有这样的母亲真幸运。
她满意了,站起来说:“伯母,我下次再来。”
“邱小姐,吃过早点心再走。”
“不客气,我还有点事。”
贡太太把邱晴送出门口。
到了楼下,才松一口气,迎面走来一位神清气朗的少年人,穿白衣白裤校服,衬衫口袋上绣着名校的标志。
他看到有人注视他,亦抬起头来,呵,是一名标致的少女,这些日子来他已习惯异性的注目礼,只是微微笑一笑。
但慢着,她的眼睛,少女眼中有一种无限依恋的意味,在什么地方见过呢?贡心伟忍不住多看她一眼。
邱晴的嘴唇嚅动一下,她知道她终于见到贡心伟,心里十分激动,匆匆掉头而去。
男孩子需要比较好的环境栽培才能有机会出人头地,不比女孩,随便哪个角落,蜷缩着吃些残羹冷饭,也能成长,不过最好还是要长得美。
到了车站,邱晴还在兴奋,半晌才记起,他们之间并没有交换过一言片语。
晚上她对朱外婆说:“他不知道有多英俊,一定有不少女同学追求他。”
朱外婆点点头,“崇拜完你姐姐,该轮到你哥哥了。”
邱晴冷下来,姐姐最令她伤心。
“麦裕杰给你带来邱雨的遗物。”
“我不要见他。”
“他已经走了。”
外婆把一只饼干盒子推向她。
“只有这些?”
“衣服没有用,他已经作主丢掉。”
邱晴把盒子打开来。
里面装着一些金银首饰,式样粗糙低俗,有一枚心型钻戒约白豆般大小,算是最登样的一件。
朱外婆取出一条细细项链,“这你可以戴在身上作纪念,我见邱雨戴过。”
邱晴点点头,把项链系在颈上,小小一个坠子,上面有花好月圆字样,邱晴凄凉地笑了。
姐姐得到的真不算多,半罐头的破铜烂铁作为玩具,已经乐孜孜地度过一生。
“你看这个。”朱外婆指一指。
垫底是一张照片,哎呀,是她们母女三人的合照,母亲丰满的膀臂一边搂着一个女儿,邱雨穿红色抢尽镜头,邱晴穿白衬衫同现在一样沉着。
“她怎么会有这张照片,我都忘了,这也许是我们母女唯一的合照。”
有两个已经不在世上,邱晴默然哀悼,她不知几时会追随她们的道路,夜阑人静,总好似听见有人低低声叫她,她也弄不懂是不是心理作用。
邱晴把照片贴在脸旁温存。
“还有这个。”朱外婆说。
是卷着的一叠钞票,用橡皮筋扎着。
“收下它吧,不要与它作对。”
“我已经可以出外找工作。”
“置衣裳吃中饭都得靠它。”
真的,发薪水要挨到月底,邱晴志短。
“有人来找过你。”
“我知道,是那位马先生。”
“他们全不适合你。”
“外婆,世上到底有无对我们好的男子?”
外婆答得好:“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嫁过人。”
过两日,邱晴自图书馆出来,惯性到对面马路流动小贩处买冰淇淋吃。
刚付钞票,那小贩忽然说:“邱小姐,标叔说,他十分感激你,什么都没有讲。”
邱晴一听,马上说:“这杯冰淇淋不是巧克力,烦你换一换。”
小贩一边换一边说:“他这一两日就要乘船偷渡出去,叫你当心,就这么两句话。”
“替我问候他。”
邱晴拿着冰淇淋走开,步行到海旁石凳坐下来,这些都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三个月内邱晴转过四份工作,最新一份是花店售货员,女老板非常年轻貌美能干,动辄杏眼圆睁,指着伙计问:“你是不是白痴?”
邱晴觉得没有前途。
她想起她看过的一本言情小说,女主角在欢场出身,她这样形容她的生涯:“在一段很短的时间内,女郎们吃得好穿得好,同时亦有欢乐的时候。流泪?当然也流泪,但那不算,女人的生涯,与眼泪分不开。”
真的,做花店售货员一样要落泪,邱晴忽然明白姐姐的意愿。
邱雨常眯着眼,同妹妹说道理:“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干什么,你看我,快活似神仙。”
麦裕杰叫她走,她终于走了,却走得叫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她。
邱晴终于拨电话给麦裕杰。
经过好几个人的通报,她终于听到他的声音,她简单地说:“我升学需要费用。”
她很怕他会多话,但是没有,他更简洁地回答:“我今晚派人送到你家来。”他先挂断电话。
邱晴并没有恍然若失。
她有许多事要办,先要到理工学院去巩固她的学位,接着去购书部选文房用品,买两套新衣服,一双新球鞋,经过百货公司化妆品摊位,她还挑了一盒胭脂。
社会的风气转变了。
适才填写资料时有一位念理科的女同学坐在她身边,看到她在地址项下写九龙城寨西城路,就随意说:“多么有趣的地区,你住在城寨?”
邱晴一点儿不介意她这么说,终于人们不再把这个地区当作一个疮疤,忌讳着故意不提。
那女孩接着说:“我住美孚新屯,一个沉闷不堪的地方。”
邱晴笑。
那女孩又说:“我喜欢你的笑容,与众不同。”
邱晴也希望所有的同学都像她。
“邱晴。”
邱晴捧着书抬起头,看见曾易生站在她面前。
“恭喜你今天入学。”他走过来说。
邱晴调侃说,“多么巧,在校园都能见到你。”
“理工是我母校,我也自管理科毕业,小师妹,祝你学业顺利。”
“呵,”邱晴说,“以后请你多多指教。”
他忽然改变话题:“我们知道你与蓝应标接触过。”
邱晴不想得罪他,“那是毫无根据的猜测,我早已告诉你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听说,贵署经常收到市民的骚扰投诉。”
他沉默一会儿,“对不起,我本欲闲谈几句。”
邱晴责问说:“这算是闲谈的题目吗?”
他站在一边不出声,双手插在口袋里。
邱晴起了疑心,她看着他,“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若不是办事过火,便是想约会我。”
曾易生神情尴尬。
邱晴继续揶揄他,看着他说:“可惜,你太了解我了,我们只可以做普通朋友。”
她把他扔在一角离去。
晚上麦裕杰派人选来一张本票,一言半语也没有噜苏她,邱晴自嘲有办法。
要是让别人晓得,一定会有人这样说:真正了不起,黑白两路上的朋友都有。
他们不约而同密切地注意她。
邱晴一向自有主意,她进一步联络贡心伟。
这次她先用电话联络。
“心伟,”她的语气亲切但不过分,“记得我吗?我叫邱晴。”
“对,”那边好似一直在等她的消息,“家母与我说过,几个月前你曾经到过舍下,碰巧我不在,你又没留下电话地址。”
“心伟,我有话同你说。”
“可是我并不认识你,我没有姓邱的同学。”
“我能再到府上来吗?我喜欢你家,坐着真舒服。”
贡心伟笑了,一定是哪个同学恶作剧,“明天下午你可有课?我取消打球,在家等你。”
“我三点正上来。”
朱外婆听说这个计划,问道:“这一次,你该同他说清楚了吧?”
邱晴点点头,“这次我会把握机会。”
“你要有准备,也许他会意外,他会抗拒。”
“他不会这样幼稚。”
“你还是当心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