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不知道,这就是店铺扩张第一步。第二天晚上,有人到得胜洗衣挑衅,拔出枪,出言侮辱,四海趴在地下,学狗叫。
四海不止一次遇到这种事,穷途潦倒的白人坐旧金山北上温埠找工作,吃不了苦,流落酒馆,喝上两杯,例找比他们地位更低的人生事出气。
有人点了火把,要放火烧店铺。
四海手中也已握住枪,只是赫可卑利同他说过:“四海,白人杀你,固然死路一条,你杀了白人,也是死路一条。”
四海当时叹息,“白人的地方,奈何。”
踢牛气炸了肺,大力捶打胸口,“不,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土地!”
四海缓缓举起了枪。
正在这个时候,店门推开,进来两个大汉。
四海一看,知道来了救星,那是柯德唐两个得力助手,同华工一向关系良好。
他俩假装没有看见罗四海,诧异地对白人说:“你们躲在这里?外头有好酒不去?”
做好做歹拉走了同伴。
四海这时才发觉冷汗已如雨下。
踢牛自角落出来,“幸运的四海。”
四海却重重一拳敲在柜台上,“几时,几时毋须白人保护可以自由自在做生意。”
“回支那去!”
铁路浩浩荡荡的铺出去。
四海随柯德唐到怒马峡去看路轨,只见一边是峭壁,峭壁下是沸腾的激流,整齐的铁路硬是自峭壁爆山劈石铲平出
“我很高兴他们把你踢出学堂。“
“我有他们的书本,我可以自修,不懂,可以查字典。”
但是柯德唐太太已差人来同他说,他一星期可以到柯家去二至三次,由柯太太替他补习功课。
四海却十分犹疑,他不欲高攀,有点羞怯,只推说工作忙,只可以去一次。
但他的求知欲实在强,新的知识令他震荡,“原来如此”的感觉使他兴奋得脸红耳赤。
四海希望他是全职学生,什么都不用做,单是埋头埋脑读书。
可是他听说许多学生都逃学,不可思议。
一日,他神气活现对赫可卑利说:“你知道牛顿与苹果的故事吗?”
那黑人没好气,“老板,忘记苹果与香蕉,踢牛要离开我们了。”
四海连忙放下苹果,“踢牛,你往何处去?”
踢牛忽然扭怩,“我,我打算结婚。”
“好极了,女方是谁?”
“我们在市集相识,她父亲在印第安保留地有一间房子,愿意叫我去住。”
“你不愿再替我工作?”
“他们每晚都要求我回家。”
“那么你一天做十个时辰,我仍付你五角钱。”
赫可卑利抗议,“老板,我——”
“我另外找人帮你。”
四海不知道,这就是店铺扩张第一步。第二天晚上,有人到得胜洗衣挑衅,拔出枪,出言侮辱,四海趴在地下,学狗叫。
四海不止一次遇到这种事,穷途潦倒的白人坐旧金山北上温埠找工作,吃不了苦,流落酒馆,喝上两杯,例找比他们地位更低的人生事出气。
有人点了火把,要放火烧店铺。
四海手中也已握住枪,只是赫可卑利同他说过:“四海,白人杀你,固然死路一条,你杀了白人,也是死路一条。”
四海当时叹息,“白人的地方,奈何。”
踢牛气炸了肺,大力捶打胸口,“不,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土地!”
四海缓缓举起了枪。
正在这个时候,店门推开,进来两个大汉。
四海一看,知道来了救星,那是柯德唐两个得力助手,同华工一向关系良好。
他俩假装没有看见罗四海,诧异地对白人说:“你们躲在这里?外头有好酒不去?”
做好做歹拉走了同伴。
四海这时才发觉冷汗已如雨下。
踢牛自角落出来,“幸运的四海。”
四海却重重一拳敲在柜台上,“几时,几时毋须白人保护可以自由自在做生意。”
“回支那去!”
铁路浩浩荡荡的铺出去。
四海随柯德唐到怒马峡去看路轨,只见一边是峭壁,峭壁下是沸腾的激流,整齐的铁路硬是自峭壁爆山劈石铲平出来。
峭壁下躺着一具工人的尸首,他由绳索锤下凿石时不幸失足坠毙,同伴要求洋人处理遗体。
柯德唐得到的报告如下:“没有人敢下去,河水又太急,独木舟也够不到,约二千名华工静坐怠工,”助手沮丧他说:“也不能怪他们,物伤其类,可惜庞英杰不在此地,叫他去谈判,或有希望。”
柯德唐转头问四海,“你可愿做我的翻译?”
四海战兢,“我试一试。”
一见到那么多同胞,四海十分激动,他们每人都有愤怒焚烧的眼睛,衣衫尽管褴楼,身份不过是苦力,但在岗位上,却自有其尊严。
柯德唐说:“在这条铁路上,没有人的能力胜过华工,”他开口:“各位伙伴——”
四海刚想翻译,一块鹅卵石已飞射而至,打中他左眉骨。金星乱冒,血流如注。
“走狗!”
“叫庞英杰来同我们说话!”
“你是谁?还不滚回去舔洋人的鞋底。”
四海掩住伤口,忽然之间落下泪来。
他把眼泪擦干,转头同柯德唐说:“柯先生,我下去把尸首升上来。”
柯德唐凝视他,“四海,你毋须急急证明任何事,我清楚你的为人。”
四海冷静他说:“下面躺着的人是我们自己人。”
“好,你可以得到十块赏金。”
工头替四海绑好绳索,缓缓放他下峭壁。
说是说三月天,寒风却仍然削面,四海身子摇摇晃晃吊在半空,有上天不能,入地无能的感觉,浑身发抖,他咬紧牙关,抹掉眉毛上汗水,缓缓沿峭壁而下,四肢已遭凸出的山石擦损。
过了像是一百年那样长,四海的双脚总算碰到实地,那是突出来的一块平台,他看到同胞的尸首就落在不远之处,抬头往上看,只见无数人头正在白云下张望,看他是否能够达成任务。
四海握着拳头,手心汗出如浆,他摸到尸身附近,蹲下来,轻轻说着:“大叔,我这就带你上去,将你安葬,大叔,你要帮我忙。”
“那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男子,额角高高,相貌端正祥和,横躺在石上,后脑有极小的一摊血,已经凝固,近黑紫色。
四海再度流下泪来。
因附近无人,他不打算抹干眼泪。
他扶起尸首,小心翼翼,犹如服侍一个病人,将他背在身后,用绳索绑好,便示意悬崖上边的工头扯他上去。
两个人重,反而减少了摇荡,一尺一尺那样拉上山去,终于到了山顶,柯德唐亲手握住四海的手,助他落地。
众华工沉默了一会儿,一哄而散。
明日想必照常开工。
四海已用尽力气,坐倒在地,一脸血污,不住喘气。
柯德唐对四海说:“我们走吧。”
不知是谁,用一幅棕色油布,覆住了四海的大叔。
四海不由得问:“他叫什么名字,乡下何处?”
工头答:“此人昨日抵涉,今日就来上工,我还来不及登记他的姓名。”
四海忽然忍无可忍,望着天空,像受伤的狼一般嚎叫起来。
天下起潇潇雨。
第二天,四海却如常到柯家学功课,正在造句,柯德唐进书房来,对他说:“四海,有好消息。”
四海连忙放下笔站起来。
“四海,庞英杰嘱我告诉你,他要结婚了。”
“同谁?”四海冲口而出,紧张得不得了。
“同一个西洋女子。”柯德唐也深觉奇怪。
“叫什么名字?”
“叫翠茜亚。”
四海马上咧开嘴笑。
“你认识那位女士?”柯德唐更觉纳罕。
“是,她是我表姐。”
“呵原来如此,你们中国人极多表兄弟姐妹,但她却是西洋人。”
“她母亲嫁的是葡萄牙人。”
“听说她是个美女。”柯德唐笑。
“是的,柯先生。”
“四海,庞英杰打算随着铁路过活,铁路铺到何处,他便在何处落脚,你别看这几个埠今日如此热闹,铁路一盖好,人群一散,即成废墟。”
四海想一想,大胆他说:“我不会担心温哥华。”
柯德唐立即答:“当然,整个大温哥华是例外。”
“交技利也不会。”
柯德唐点点头,“四海,你很有见地,莫非想在此落地生根。”
四海点点头。
“四海,何故?”
四海很简单地答:“吃得饱。”
柯德唐默然,过一会儿:“那你得设法筹那笔人头税。”
“我知道。”
“北平打仗了,你可知道?”
“夫人同我说过。”
“四海,你似不甚关心。”
“我们已习惯了,谁做皇帝不要紧,只要对老百姓好。”
“但这次并非内战,乃系外国人联军进京。”
四海低下头,默不作声,看样子难过到极点。
柯德唐叹口气,“听说列强军队直入紫禁城,如入无人之境,所有历史文物,珍珠玉石,予取予携,成箱成笼那样抬走。”
四海忽然抬起头冷冷他说:“英国人一定拿得最多。”
“是,”柯德唐喃喃道:“那班不列颠人。”
半晌,他才说:“四海,你继续作文吧。”
皮靴阁阁,他走了。
四海伏在桌子上,手握一管钢嘴笔,好比千金重,无论如何写不出字来。
书桌对面有一只书橱,镶着两面玻璃门,把伏在书桌上的四海反映出来,一如镜子。
四海老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他。
第九章
抬起头,他看到玻璃橱门中他自己的影子,他看到书房门站着的沁菲亚柯德唐。
四海没有回过头去,她也没有进书房来同他打招呼。
自从那次意外之后他俩根本没有说过话。
她不再叫他回支那。
他也没叮嘱她闭上大嘴。
她只站在书房门口静悄悄呆一会儿,轻轻的来,轻轻的走,一晃眼玻璃橱门上已消失她的影踪,一切不过像罗四海的幻觉。
转眼间一年过去。
玻璃橱门中的沁菲亚柯德唐长高了,却没有胖,两只猫儿眼似两颗宝石,她喜欢穿白色的衣裳,看上去更加像小仙子。
但是罗四海始终没回过头去同她说话。
他太懂得自己的地位了。
一年下来,四海已可用简单的英语写下日记。
他的收支、他的感情、他的见闻,都记在一本简陋的簿子里。
柯德唐笑道:“四海,你知道什么,这或许是温埠建铁路期间,唯一的华人文字记载,好好保存它,将来会有用。”
四海也笑笑。
将来子孙如果有好日子过,谁还愿意叫他们重温过去苦梦,假使没有出头的日子,生活可能比祖先在日记中记载的还要惨,又能从那些文字中学到什么?
柯德唐说:“四海。我在温埠的合约快要完成了。”如释重负。
“恭喜你,柯先生。”
柯德唐沉着地告诉他:“四海,在这四年期间,因为华工工资廉宜,我替铁路局省下巨款,即使如此,政府还自渥太华派工程师来监视我,我并非一个受欢迎的角色。”
四海说:“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树大招风。”
柯德唐把这四个字咀嚼一会儿,“呵,太有道理了,”他很高兴,“是孔夫子说的吗?”
“不,只是一句成语。”
柯德唐说下去:“合约完成后,我会回渥太华老家住,做些小生意,你愿意跟着我吗?”
四海沉吟,其实他心中早有主意。
跟着柯德唐,不过是个家僮,日后连管家的身分都攀不上,不如在外头自生自灭的好,华人地位虽然不高,但关上门,至少可以做自己的主人,不必先生长夫人短。
于是他婉转他说:“听说渥太华的天气更严寒。”
柯德唐当下明自了,他笑笑说:“四海,相信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温埠糖业大王班治文罗渣士是我好友,我会托他照顾你。”
“谢谢你,柯先生。”
“四海,不必客气。”
在得胜洗衣,他是他自己的老板。
那一夜,有华工找上门来。
先是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就是罗四海?”说的是奥语。
“系,我系罗四海。”
那人自口袋摸出一封已经团得稀绉的信,“罗四海,你愿意付十块钱来换这封信吗?”
四海讶异,“什么信值十天的工资?”
那粤人咧开嘴笑,“你舅舅陈尔亨说是你母亲的信。”
四海一听,连忙伸手,“值,值,把信给我。”
那人接过钱,笑嘻嘻走了。
四海把信压在手掌中,鼻梁骨如中了一拳,酸涩不已,他颤抖着手折开信读。
“吾儿四海如见……”才看第一句,豆大眼泪炙热地滚下脸颊。
近三年来,他第一次得到家人的音讯。
舅勇总算不负所托。”
他母亲告诉他,乡间生活还算过得去,叔伯们自四海离家后,多少生了点善心,颇肯接济孤儿寡妇,弟妹们身体健康,十分听话云云,她叫他不必牵挂,还有,他托舅舅带的三十元,也已收到。
三十元!四海明明给了一百元。
陈尔亨死性不改。
他躲在一角,把家书读了又读。
他的黑人伙汁同红人伙汁说:“老板怎么了,拿着一封信,先是哭,哭完又笑,现在又抹眼泪。”
红人答,“让他去,他还是个少年人。”
“他们家乡也流行早婚,已到娶者婆的年龄了。”
“温埠没有支那女人,如何娶妻。”
黑人吱吱笑,“白人怕有色人繁殖,他们说“像老鼠一样,一下子生满屋。”
红人喝一口酒,“是,所以他们想杀尽我们的女人。”
四海终于读完了信。
那一夜,他辗转反侧,灵魄似蠢蠢欲动,要飞脱他的躯壳,返回家乡。
第二天,做起工来,特别够力气,虎虎生劲,生活似比往日更育意义。
下午,阳光好,四海兴致勃勃,拿起锅铲,表演一度纱杂碎。
伙计们诧异了,“老板,没想到你还有这一度散手,这碟菜好吃过维多利唐人街厨子的手艺。”
四海受到称赞,不禁飘飘欲仙,做老板就是这点好,永远不愁寂寞,至少有伙计忠实捧场。
四海几乎在该刹那已决定进一步努力工作,扩张营业。
这时,四海看到踢牛脸上露出讶异之色,明敏的他立刻知道身后有人,正欲回头,双目已被轻轻蒙住。
四海鼻端嗅到一阵熟悉的玉簪花香,他激动起来,“翠仙姐!”
“四海,你好精灵。”那双软软玉手放下来。
四海转过头去,悄生生站在他身后的,正是何翠仙。
翠仙完全改了妆扮,头发梳住脑后挽个,洗尽铅华,一张脸却反而更加晶莹秀丽,只穿件深色袍子,笑嘻嘻,怎么看,都仍然是个美女。
四海高兴得了不得,大胆问:“庞大哥呢?”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只听到哈哈一声笑,那高大的身型进门来,正是庞英杰。
四海大叫:“想煞我也,庞大哥,”
扰攘半晌,才坐下来谈正经事。
“庞大哥,你可是特地来看我?”
庞英杰答:“第一件事,先来见见你,同时,把翠仙放在这里住两日,由你照顾她。”
四海提心吊胆,“你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