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嫌她迂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想废掉她。”
四海颔首,“那就难怪罗,你要她死,当然她要你亡。”
庞英杰怔住,他从来没用过这个角度去看过这件事。
四海拍拍他肩膀,“你要当心呵。”
庞英杰又笑了,“你也是。”
这时,四海发觉他腰间配着件武器。
四海指一指,“一把刀?”
庞英杰点点头,小子问题真多。
“大刀?”
庞英杰变色,连小孩子都认出来,看样子这把跟随他大半生的武器不得不丢弃了。
“它是你的记号?”
他的眼睛看着远方,似想起大多往事,神色忽然温柔起来,“去,快回船上去。”
四海点点头,一溜烟似跑开。
“一船舱中只有陈尔亨一人在喝闷酒。
四海问:“翠仙姐呢?”
“嘿!我怎么会知道?”陈尔亨酸溜溜,“人家又混到头等舱去了,我同你都得靠这个女人呢,你看她多有办法,我同你说什么来着?我早告诉你,她死不了,不但不死,且活得更好。”
四海微笑,“舅舅,我想念我妈。”
陈尔亨不出声,灌了几口酒,牛头不搭马嘴地抱怨:“广东人的酒。喝死人。”
“舅舅,我妈小时候,是否胖嘟嘟,外婆可疼爱她?”
“听听这酒名,是否吓坏人,玉冰烧、五加皮,不知是啥东西。”
“我还有一个大舅舅,他人在哪里?”
陈尔亨忽然悻悻然,“我就是叫他给累的!”
“怎么个说法?”四海好奇。
“你妈没同你说?”
“说什么?”四海反问。
陈尔亨忽然又气馁了,“同你讲也没用,你还小。”
四海不去勉强他。
可是陈尔亨又道:“四海,你总听过这首歌谣:不得了呀不得了,皇帝老爷坐牢监,皇后娘娘带监饭,小小鱼儿跳过镇海关。”
“是,我听过。”
陈尔亨又沉默下来。
“同大舅舅有什么关系?”
“你大舅舅,嘿,好本事,化了名,跑上京去献殷勤,出死命卖力气,跟着一个姓谭的人办事,希望谋那一官半职,荣华富贵,谁知所托非人,油水没捞到,险些赔上小命,否则,罗家怎么当你母子如瘟猪?怕给你们拖累,要诛九族。”
四海霍地抬起头。
一幅幅图书拼在一起,他有点头绪了。
“大舅舅呢,事发后他怎么样?”
“溜到东洋去了。”
还活着,四海松口气。
“丢下亲人不顾,是哪一国的英雄好汉。”
四海笑,“敌进我退嘛,白送了性命,有什么好处。”
陈尔亨诧异,“你倒是很识时务。”
四海摊摊手。
“在厨房吃些残羹冷饭,你仿佛很高兴。”舅舅非常讽刺。
四海不语,舅舅是长辈,不好驳斥他,无论如何,他已吃饱,且靠自己的力气,不用成为亲人负累。
“把你当一只狗呢。”舅舅继续椰揄他。
四海忽然开口,“大家当我什么,我不放在心上,我只管我努力工作。”
陈尔亨生气了,拿五加皮瓶朝他摔过去。
四海闪得快,没摔中。
他躲在一角,不久便入梦了。
梦见自己回到乡间家中,已是春天了,一地菜花,他来到包家墙角,“翠仙,翠仙”,一个女孩子穿过砖墙走出来,乌溜溜的辫子,鹅蛋脸,异常秀丽,“翠仙,我来看你了。”真好,终于看到她了。
翠仙低下头去,忽然之间她老了,体态臃肿起来,“四海,你去了那么久。”头发已白,丝丝皱纹。
四海吃一惊,“我去了多久?”
到了这里,他惊醒。
之后,四海时常做这个梦。
使他意外的,是厨房发薪水给他,做满半个月,付他两枚铜板,辅币上刻着徽章及外国字,另一面有一个头像,形状精致可爱。
四海问老水手:“这是多少钱?”
“这是荷兰人的钱币,叫做基尔达,好买两套衣裳了。”
“可是,我又不去荷兰,怎么用这钱呢?”
“你到哪里去?到英国,可以同英国人换英镑,到金山,可以换美金。”
“啊,万里通行。”
“当然,有钱驶得鬼推磨。”老水手笑。
这四海头一次有收入,不禁趾高气扬起来,一直以来,他担心吃不饱,又担心家人会担心他吃不饱,他的太手大脚在家中至为尴尬,不像小妹头,乖巧,会做家务,吃半碗饭,已可顶大半天,到了十五岁,又会嫁出去,根本不是负担。
现在他凭自己力气赚钱,忽然之间,吐气扬眉了。
“将来钱多了,可存到银号里去。”
四海踌躇,“有什么好处?”
“会得钱生钱。”
四海笑,“我妈说,有谁说能种银子树,准是骗子。”
“不不不,这是合规格的银号,绝不骗人,不知多少商家信任它,小兄弟,你还进不去呢。”老水手呵呵笑。
四海不知何处来的豪气,“将来——”
刚想吹牛,有人找他,“喂!怎么躲懒躲到这里来了,找你炒杂碎呢。”
四海连忙贴身把两枚辅币藏好。
船驶往地球的另一边,绕过阿拉伯半岛,驶入红海,即将渡过苏伊士运河,经地中海,出直布罗陀海峡。
呵四海哪里知道这许多地名,他还以为天地虽大,顶多只有四个,不不不,七个海洋呢。
现在他知道船每停一处,厨房便大忙特忙,新鲜的淡水、鱼肉、蔬果,源源运上来,丰盛得令人光是看着都快活,四海挥着汗帮着扛与抬,忽然之间,他想到一个凝点,住了手,怔怔看着满箩菜肴。
一只船都不愁吃,为什么罗四海一家人却吃不饱?几时他家也能像这只荷兰船那样丰足呢。
别的水手在身后推他,“决动手,发什么呆。”
那天晚上,他意外地看到何翠仙。
她进舱来,用扇子掩着鼻,忽然之间,同四海之间又恢复了一点距离。
她与陈尔亨商量一件事。
“……我想到荷兰落脚。”
陈尔亨很冷淡,“随你的便。”
“他说他愿意娶我,”
“你已经决定了,还是来征求我意见?”
翠仙不出声。
她无助地转过头来:“你说呢,四海,你说呢?”
四海毫不犹疑地答:“我怕你吃亏,届时人生地不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不如大家守在一起,牢靠一点,一定熬得过难关,待落地生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翠个落下泪来。
没想到一个小孩子会给她这样好的忠告,一向自生自灭的她感动得不得了。
陈尔亨不以为然,“四海,你懂什么,这只船驶到花旗国东岸便要回航,我们去不到金山。”
四海呆住。
“乘马车走陆路要大半个月,所以洋人要盖铁路,有火车就快。”
翠仙问:“车岸可有营生?”
“有,大埠尼铁吾住着不少中国人。”
四海叫起来,“不,我一定要到铁路站去,在那里才赚得到钱。”
陈尔亨冷笑,“这小子财迷心窍。”
何翠仙咬一咬牙,“四海,你放心,我们会到达彼岸,届时,无论炒杂碎,干洗熨,还是做擦鞋童,你会赚到钱。”
“咦你不是说要嫁人吗?”
“陈尔亨,你为什么不去死。”
“呵,不稀奇,英国人一把我们搜出来,三个人立刻可以一起死。”
翠仙拂袖而去。
四海冲出去找老水手。
他证实了陈尔亨所说。
你们运气好,荷兰人为着同英国人争狮子城,闹得不愉快,不放英国兵上船搜,可是这只船到了尼铁吾就一定落客,
“小兄弟别气馁,我们快要经过沙漠了,你见过沙漠吗?”
四海抬起头来,双目闪亮,“没见过”
四海背脊如浇了冰水。
“小兄弟,别气馁,我们快要经过沙漠了,你见过沙漠吗?”
四海抬起头来,双目闪亮,“没见过。”
“一片无际无涯的黄沙,犹如海洋一般,人走进去容易,走出来难。”
“只有外国才有吧。”
“咄,中国地大物博,什么没有,戈壁沙漠你不知道?记住了,莫叫人笑话。”
四海唯唯诺诺。
“沙漠比海更可怕呢。”
“因为沙是死的?”
“不,沙漠是活的,”老水手神驰地形容,“沙漠中有各式各样的动物,蛇、蝎子、蜥蜴,又有林林种种昆虫、有针叶植物,又有最可怖的浮沙陷井,人掉下去渐渐没顶,骸骨都找不到,沙漠中又有风暴,沙上有一痕一痕的浪,沙漠是奇景。”
四海笑,“你见识真广。”
“老了,荷兰人叫我告老回乡呢。”他揉揉双目。
四海若有所失。
忽然他想起,还未请教老水手尊姓大名。
老水手笑,“我就是一个老水手。”
他剃一个光头,头发长出来,好似刷子上的鬃毛,不过已经白了,皮肤长年累月在太阳下曝晒,又黑又厚,一如鱼皮。
“在家他们叫你什么?”
“我已多年没回家,不知他们还记得我的名字否。”
他不想说,四海也不想勉强他。
可是老水手终于回答了四海的问题:“我叫林之洋。”
四海一听,“唷,好名字,之字像是一只船,可见你注定要在海中泛舟。”
老水手大奇,“你识字?”
“爸妈教过我点。”“你妈也识字?”
“不错的呢,时常吟唐诗三百首。”
老水手非常羡慕,“我要是识字,也可把历年来所见所闻记下,给人当消遣看。”
“呵,后人一定可以自你宝贵的经验得益良多。”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尤其自四海那样老实的嘴巴说出来,更加可信,老水手大乐。
半晌他问:“你的厨艺可有进展?”
“日常工夫,颇应付得了。”
“四海,”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一个人呢,逃生又还容易点。”
四海面色郑重起来,双臂贴近身子垂直,恭恭敬敬听老水手有什么言语。
只见老水手拍拍胸口,“你要到温哥华,我可替你设法,但你舅舅与姐姐二人,风险实在太大,我帮不到他们。”
四海呆住。
“同他俩分道扬镖,你愿意吗?”
四海低下头。
“依我看,四海,你帮他们,多过他们帮你,尤其是你舅舅,你简直要背着他走。”
老水手不以为然,“他拐你出来才真。”
“家乡已没有活路,又传要开仗。”
“又岂止你一人如此,四海,我们这些人离乡别井,为的都是一件事。”
“是什么事?”
“生活得更好。”
四海点点头。
船驶入地中海,天气转冷。
第一个吃不消的是陈尔亨,不住嚎叫抱怨。
翠仙冷笑道:“听,这声音,似不似猪猡?”
“我都是为救你们才叫你们害的!过桥抽板,忘恩负义!”
翠仙浩叹,“四海,你能怪洋人看不起我们吗。”
事情几乎已经决定了,他们三人到了这个关头,非得暂时分开,各走各路不可。
翠仙说:“你,四海,你跟老水手走,他会替你找到船到温哥华,我,我跟荷兰人去打个转,捞点油水,再设法同你会合。”
陈尔亨不住怪叫,“我怎么办,嗄,我怎么办?”
“你那么大一个人,”翠仙冷冷说:“谁管你。”
“叫我走陆路?红印第安人剥人头皮哪,叫我去死?”
翠仙叱道:“胡说八道,红人的英语讲得比你好,要你人皮干吗,我自会付你盘川乘车。”
陈尔亨要听的不过是这句活。
翠仙双目红了,紧紧握住四海的手,“小兄弟……”已经哽咽。
四海轻轻说:“我听老水手说,温哥华有一道铁索桥,每月一号,黄昏戌时前后,我会到那里等,直至见到你俩为止。”
翠仙只得说,“好,一言为定。”
“不要叫我等得太久。”
“如果去得到,等也无妨。”
四海也为之黯然。
他们三人在一个黑夜落船。
第五章
老水手亲自送四海到另一只大船上,同伙头将军大力保荐:“你们没吃过杂碎吧,嘿,人人赞好。”他只说四海是他的侄子。
他居然还替四海弄了一套身份证明文件,有了它,罗四海可以自由进出海关。
在文件上,罗四海是一个十六岁,来自上海,受过训练的厨子。
四海从没有撤过那么大的谎,他脸色通红。
分手时,者水手还坚持送他两只金戒指。
四海嚅嚅道:“那文件,是假的吧。”
“嘿,白纸黑字,真珠般真。”
“那,”四海更加感激,“你一定使了不少银子。”
老水手凝视他,“我出海那年,只比你大一岁。”
“你妈可有不舍得你?”
“倒底是孩子,口口声声妈妈,那牛家乡闹饥荒,我由我爹送给一个行船的叔怕。”
“你……不挂念家人?”
“统统不记得了,”老水手搔搔头,“人家说,月是故乡圆,我也不觉得,总要活得下去,才会抬头看明月,你说是不是四海。”
四海侧然。
老水手忽然抬起头来,他的双目闪出亮光,声音滋润,“只除了一个人。”
“谁?”
“我的小表妹,本来是要娶她的,后来,”他的声音转悲,“她嫁到一户李姓人家,他们对她很好,但她不争气患痨病死了,我前些年回去,再也没看到她。”
四海呆呆地聆听。
老水手轻轻说:“她叫……翠仙。”
四海一震,没作声。
呵翠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名字。
可是每一个离乡别井的男子,心中总有一个翠仙。
老水手抬起头,看着银盘似月亮,直至乌云把它遮住。
临别,他又赠棉衣给四海。
四海一个人上了那只叫仙打马利亚的西班牙商船。
后来,他才知道西班牙人督信圣母马利亚。
在仙打马利亚的厨房里,他学会了做西菜,也进一步把他的炒杂碎发扬光大:几乎什么剩肉剩菜都可以在锅里爆一爆上蝶,要就加些甜酸酱,要就加些蒜茸,妙不可言。
晚上,就睡在厨房边,与大老鼠作伴。
近厨得食,老鼠又黑又壮,皮色光滑,吱吱作响,来咬他的足趾。
四海真正的寂寞了。
西班牙话难学难懂,船上再也没有林之洋那样可遇不可求的老水手。
罗四海沉着缄默,看上去,比讹称的十六岁还要大。
他第一次看到地图。
叫大幅蓝色底的挂图,上面有一块一块不规则的棕色地形。
水手见他盯着看,便笑着解释给他听:“蓝色、海洋,棕色、陆地,中国、那里,西班牙、这里。”
“温哥华呢?”
“该处。”
四海呆住了,那么远。
他牢牢记住中国的地形,那像一块横放的海棠叶。
“从中国到加拿大,半个世界,中国人,勇敢,西班牙人,亦勇敢。”
四海鼻子一酸。
“原本,自广州到温哥华,走太平洋近,”他在地图上比划,“但,太平洋没有大埠,少生意做,现在,仙打马利亚得绕过甫美洲,因为巴拿大运河尚未动工,你带够衣服没有?天气要冷了。”
那一大堆话太过复杂,四海一字不懂,他怔怔地看着整个世界,忽然用中文问:“这地图,怎样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