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小阿囡过来艳羡他说:“阿姨真幸福!”
他俩结伴离去。
芳契看着他笑道:“家庭试你及格了。”
“明天轮到你。”
“对,”芳契想起来说,“有没有人同你说过,公司要我进资料室做什么报告?”
“好像是有关一块庞大的土地发展计划。”
芳契心一动,“在什么地方?”
“东南亚。”
“地主想把它发展成什么?”
“这是我们的私人时间,不谈公事。”
“以前你的要求好像没有这么高。”
永实一只手臂本来搭在她肩上,现在顺手一箍,把芳契的脖子勒得紧紧,一边说:“厉害的杀手铜还未拿出来呢!”
从前永实不敢这样放肆,奇怪,见过年轻的芳契,他对她的敬畏减低,谢天谢地,原来她也是一个无聊少女,自幼并没有异于常见,他与她不由得拉近了距离。
芳契也发觉了,确实这次变形对两人关系有帮助。
永实笑问:“你的地方抑或我的地方?”
“我今天实在睡够了,让我们去喝咖啡。”
“我有一个建议,把你家的小阿囡与我那边的小三小四一起约出来见个面。”
“你家那两位小生不值一哂。”芳契不同意。
“公道一点儿。”
“缘分到了,会认识的人总会认识,不劳亲友介绍,存心做媒,要推荐人才。”
她把他带到“光与影”去。
永实大为诧异,“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年轻的时候来过?这是本市著名的单身酒吧。”
芳契间:“已婚人士恕不招待?”
“人家会以为你我进来寻找是夜的伴侣。”
酒保换了人。
十七号,地位会不会依次序比二十八号更高?”
芳契很亲切地坐过去,“好吗?”
酒保见是漂亮的女客,笑答:“如此美景良辰,讲尽情享受。”
芳契一呆,这不像他们的口吻。
她试探地问:“二十八号好吗?他回了家没有?”
“你找他?”十七号取起内线电话,说了两句:“他在仓后点货,马上出来。”
芳契有点儿兴奋,等二十八号出来,好介绍给永实认识。
永实见她这般熟络,暗暗称奇,静候发展。
“谁找我?”背后有一把声音。
十七号说:“这位小姐。”
芳契转过头去,这位二十八号,不是那幕二十八号。
她呆呆看着他,过一刻问:“先前那位二十八号呢?”
那人笑答:“我一直是二十八号。”
“不,那个有女朋友的二十八号,我想见他。”
十七号同二十八号同时诧异地看着芳契,“我们这里没有其他的二十八号了。”
永实拉一拉芳契,“我们走吧。”
“永实,我明明——”
“走吧,出去我再跟你讲。”
他一直把她拖到会所门口,芳契这时也明白了,默默无言。
他们真的走了,任务完毕,已经返回天庭。
芳契抱怨,“太没有礼貌,连道别礼都省下。。”
“他们怕你又有不同的要求。”永实笑。
芳契吁出一口气,“不知何日才能相见。”
她抬起头,看着天空,是夜密云,不见一颗星,芳契徒呼嗬嗬。
心里的感觉就似失去一大堆好朋友。
偏偏永实又打趣道:“现在你只有我了。”
他说得一点儿都不错。
“芳契,你一直都是寂寞的,我早看出来。”
“我欠你那杯咖啡,上我家来吧。”
在车上芳契问永实:“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寂寞?”
永实不加思索地答:“第一眼看见你就发觉了,一直没有把握解除你落寞的情绪,才不敢道破。”
芳契趁这个机会同他说:“它根深蒂固,也许永远不会离开。”
“它是你气质一部分,不懂欣赏你的人才会介意。”
这小子多么懂得说话,形容得简直似金苹果跌进银网络里那般恰当。
他还要加一句:“现在你知道这话不是每个人都听得到。”
芳契不出声。
他笑,“也只有你一个人有资格说:关永实,我为你浪掷了十七年的青春。”
回到公寓,斟出咖啡,芳契坐到电脑前面去,向它询问:“光与影一组人终于回去了吧!”
答案:“是的,他们已走。”
永实在芳契身后看到答案,也恍然若失。
芳契伏在案上,心内有无限依依。
“看看。”永实说。
电脑打出一张星象图,一条线路穿梭着飞出去。
芳契什么都看不懂。
“我们把这资料拿到天文馆去寻求协助。”
芳契摇摇头。
“你怕他们不相信?不会的,科学家的胸襟多数很广阔。”
“不,或许光与影不想我们公开他们的行踪。”
芳契问电脑:“除了你,还有谁留下来?”
“只有我。”
“只余你?”
电脑不满,“我有什么不好,我懂得批评你,我是你的良师益友。”
芳契已经习惯它这副口吻,关永实在一边笑得打跌。
芳契答电脑:“有时候,分辨朋友与敌人真的十分困难。”
电脑:“难题万丈,你不想读光与影给你的留言?”
“快告诉我。”
“祝好运,吕芳契,记得你的诺言。”
芳契吐吐舌头,违背誓言,又有什么后果?
关永实看出消息来,“你答应他们什么?”他脸色已变。
芳契同他开玩笑,“我们的头生子。”
“芳契!不要瞎说,你曾许下什么诺言?”他额角青筋绽现,“你别忘记他们非我族类。”
芳契没想到他那么紧张,连忙说:“别误会,那是完全另外一件事。”
永实跌坐在椅子上,“幸亏如此。”
“你应当明白他们到地球来不是为着侵略。”
永实凝视她,“我很高兴你仍然有信任他人的天真。”
“我失去这个优点已经长远,我已开始怀疑人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不知恁地,忽然我又重获辨别真假的直觉,我信任他们。”
永实发觉芳契多年累积的苦涩与忧郁消失过半,心态年轻许多许多,这又是意外收获。
“你可否说一说你的诺言?”
“诺言十分笼统,我答应光与影,尽我的力量,保卫生态平衡。”
永实立刻说:“我赞成素食,我们明天就开始实施。”
“我不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我能做什么?又不能做什么?我还不明白。”
永实仍不大放心,“也许你不应与他们讲条件,一则你不是讨价还价的好手,二则你不能以常理推测他们心思。”
芳契笑吟吟看着永实,他已经开始教训她了。
这倒好,他已经忘记她是他的导师、益友、上司。
永实仍然不放心,他说:“以后有这种事,切莫独行独断,无论什么都应该与我商量一下。”
芳契忍受不住他的唠叨,把一只座垫扔过去,“你老了关永实。”
他们明天还有约会,轮到芳契去见家长。
早上醒来,芳契感慨万千,贪多五年时间,她令到身体与精神再受一次不必要的痛若,同样的手术,将来还要做第二次。
再来一次是包罗万象的,生活中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得依序重复一遍,好像留级生,人家都读新书做新功课去了,她还留在原位,老师固然看不起她,她也看不起自己。
芳契摊开早报。
一位专家在副刊头条这样写:衰老即老化,可视为一种疾病,每个人都会患这种病,而且百分百致死。
芳契聚精会神读起来。
许多人寻求永恒青春或延长寿命方法,有人以为激素可以防止衰老,多活二三十年,饮食内加入二琉基乙胺,维他命E与丁基羟甲苯,把体内游离基吸收而使体力充沛,也可能有帮助。
此外,亦可服用一种前列腺素制药,增加脑内见苯酚胺的产量,用来减少脑细胞剧烈减缩的老化,都可抑制衰老。
芳契把报纸带进书房,把该篇文字输入电脑。
她想听听批评指教。
电脑说:“废话连篇。”
芳契:“你偏见太重。”
“谁有空去钻研这种尚在实验阶段的土方,你们是最奇怪的动物,你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不过是感情生活。”
芳契毫无愧色,“我们确是感性动物,不好吗?”
“女为悦己者容,什么都可以放弃,还有什么话好说?”
芳契呆住了。
她为自己寻找一个个理由,来回避这一个真正的理由。原来她的心态就是这么简单原始,逗留在自有男女关系以来的第一步。
她按着字键的双手微微颤抖。
“地球上的女性十分柔驯可爱,无可置疑。”
芳契回过神来,谦逊道:“遇到压力,也会刁泼可怕。”
“你们善妒,而嫉忌,亦即是感情变质后的副产品。”
芳契诧异,它开始消化资料,重新组织,得出结论,它变得聪明客观了。
芳契有点儿感动:“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呢!”
“可以?我以为我们早就是朋友。”
“我以后就叫你良友号。”芳契童心大发。
“我还是会批评你啊!”
“我可以接受。”或是不予理睬。
第十章
关永实在门外揿铃,芳契开门给她,为着礼貌,非必要时,永实绝对不用他那套锁匙。婚后又不一样,一获法律批准,什么都可以任性放肆地做。
他随入书房看到电脑纪录,笑道:“它真是闺中良伴。”
芳契点头,“真的,告诉他的话永沉心底,不会被夸张、歪曲、误解、断章取义、散播、误传,它是最好最安全最聪明的朋友,需要它的时候又随传随到。”
“来,我载你出去吃顿饭。”
芳契明知会同些什么人在一起,也不刻意打扮,穿回她的男式上装,看上去整洁大方,又有一股特别的气质。
地方是永实挑的,中午的餐厅阳光普照,有种精神奕奕的气氛。
芳契坐下,与众人打个招呼,先叫杯咖啡喝起禾。
关老大一见她,心踏实一半,这位小姐还差不多。
芳契一直微笑,倒不是为客套,而是真正觉得可笑。对下一辈的生活没有贡献而又企图干涉下一代的生活,是老年人最容易犯的错误。
芳契极之客气缄默文静地渡过这六十分钟。
小三小四这次没有出席,大概长辈觉得他们太离谱了,不叫他们来。
一桌人都静静的,关老太也改了问长问短的习惯,人人都似感慨得不欲多话,老大的感慨却是真实的,永实羽翼已丰,他是一个成长的生命,她必须让他振翅飞去。
她想到多少年前,当他还是一个胖胖的幼婴,每日下午洗澡,因怕水,由别人服侍,必定哭且挣扎,只相信母亲双手,入水前大眼睛紧张地带询问神情:没问题吧,我可以放心洗吧……
一下子长这么大了。
此刻他钟情地凝望他的爱侣,两人分享许多秘密,母亲已是没有位置的局外人。
关老大看清事实,心酸酸地平和起来,等他们有了孩子,带大孩子,送走孩子,自然会明白此刻心境。
午宴就这样散了。
关老先生问妻子,“这位小姐好不好?”
关老太答:“永实说好便好,关我们什么事。”并没有赌气的成份。
芳契问永实,“我可及格?”
“你原来可以取得更高分。”
芳契微笑,争取那一两分额外分数,要多花三五倍力气,非常辛苦,况且以后也就下不了台了,一旦不全力以赴,人家便以为你怠慢,划不来。
开头淡淡的,日后暖和一点儿,他们便有意外之喜。
芳契十分明白人的心理。
永实说:“我已经订了结婚的日期。”
签一个字,排除任何的铺张,对芳契来说,是最理想的婚礼。
她还有当务之急。
当天下午她就进了资料室。
同事们非常兴奋,把图则摊开来给芳契看,“这可能是当地本世纪最庞大发展之一。”
芳契做过不少这样的报告,计划由客户提出,他们负责查根问底,用确实的数字证明计划是否可行。
这个发展包罗万象,是一个近海快活林式大型娱乐休憩中心,占地几达一个小镇面积,包括三十多幢建筑物,两个人工湖,一个高尔夫球场,多个室内外游泳池,以及其他各种球场。
“野心很大。”芳契说。
“集资已有把握。”
芳契说“把地图给我。”
“这是汶洲岛,五万多公顷大的地盘就在首都附近,距离飞机场只有二十五分钟车程,游客一进去根本不用离开,便可获得帝王享受。”
“汶洲岛,”芳契说,“我以为他们已有足够的石油令每个人都丰衣足食,这会子开发旅游胜地又是干什么?”
“有了家底,便想增加知名度呀!”
“这块广袤的土地,此刻作什么用途?”
“最富挑战性便是这一点,它是一块未经开发的处女地。”
芳契翻到她要的地图,“雨树林!”
同事兴奋他说:“正是。”
“伐掉五万多公顷的树林?”芳契低声嚷,“不可以,我们会得惩罚,自然界中人类、生物、气候、土壤、水源等存在着错综复杂的相互关系,不能失去平衡。”
同事看着她发呆,过半响才勉强说:“芳契,我们在说汶洲岛,离本市要乘六小时飞机才抵达。”
六小时飞机,连紫微垣斗宿的居民都为这个问题担心,他们离地球二十万光年。
“不行”
“芳契,你怎么了?这是别人的国家,别人的土地,别人的计划,我们只不过负责整理统计,行或不行,不是由我们决定。”
芳契不理他,反而问:“这个国家森林覆盖占全国总面积百分之几?”
同事摊摊手,“还没有计算出来。”
另一位同事说:“芳契,我们喝杯咖啡再谈。”
又一位笑,“本市几乎一颗树都没有,咱们还不是好好活着。”
“芳契,汶洲岛政府并不稀罕森林,他们有足够的石油,他们的苏丹王是全世界首富,也许他们觉得森林代表落后。”
芳契放下所有图表,“谁是这个计划的策划?”
“苏丹名下的发展公司。”
芳契用手捧着头。
她明白光与影的意思了。
“芳契,芳契。”有人递咖啡给她,“请你控制你自己。”
她激动地坐下来,拿着纸杯的手是颤抖的。
同事甲乙丙齐齐笑,“是谁说的,上班是一种表演艺术,必须与个人的喜怒哀乐抽离。”
芳契苦笑,这是她著名的谬论之一,她提倡以演京戏的态度来上班:念熟了唱本好办事,每天练,练,练,芳契学的是青衣,走脚步、抖袖、整髻、提鞋、叫头、哭头、跑圆场,都有固定准确的做法,统共是象征式的,青衣拿袖子掩着脸,咿咿叫哭过了,一样感人肺腑。
今天她失场了。
她忘记她只是在上班,她喃喃说:“空气中一氧化碳大多,会引起心绞痛,心脏无法获得抽动血液所需的氧气量,便会衰败,你知道谁给我们氧气?竟是任我们宰割的树木,令你震惊吧!”
“芳契,你是怎么了?”
“助纣为虐。”芳契责备他们。
“哎哟,哪里有酒池肉林这么好,”同事笑,“芳契,你没事吧,这份工作,你不做也有人做,那一万顷林木,注定要被铲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