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惭愧,如今高薪女白领也有六十万一年,公司福利还不算在内,一做可以到五十五岁退休,我们能赚多少,六十万片酬,一年两部?开销比人多十倍,做到三十岁,记者就开始劝你趁好收山了。”
梅琳第一次对我发牢骚。
“当然不是后悔,只是——”
我用力拍她的肩膀,“去,到日落大道去,我们在荷里活呢。”
“稍迟再去看兰道夫赫斯特为他情人建筑的堡垒,真不明白他可以爱她到哪个地步……”
梅琳最近致力储蓄,颇觉辛苦,所以话多起来。
她说得对。从前时势不一样,满街是机会,连母亲都可以嫁完又嫁,不愁衣食,现在这种富裕的风景一去不再,各人手中的钱都不舍得花,个个精打细算。
如今的周承钰,大概只有往儿童院一条路。
梅琳计划再工作三年,与我移居北美洲。
这是个好主意,届时我俩色相己疲,找个地方躲起来做家务看电视度日是上选。
我们合伙在金门湾买下一层看得见海的公寓。
梅琳笑说:“你,你负责一日三餐。”
“那还不容易,做一个罗宋汤足可以吃一个星期。”
袁祖康留给我的款子现在见功了。
梅琳的拍摄程序颇为紧凑,许多时候我做独行侠,替她购买杂物。
一时找不到她指定的洗头水牌子,逛遍超级市场,有点累,于是到一间小小海鲜馆子坐下,叫一客龙虾沙律,女侍过来替我斟咖啡,友善地问好。
越来越不介意一个人独处,有时还觉得甚为享受。
我已戒掉香烟,现在喝咖啡变成我唯一的人生乐趣。
“承钰。”
我抬起头来。
啊!是付于心。
淡淡中午阳光下看到他两鬓白发以及眼角性格的皱纹,他面孔上表情罕见的柔和,轻轻叫我名字,像是一提高声音,我便会似一只粉蝶拍动翅膀飞走。
我贪婪地看住他,不相信我们会遇上,这会不会是我精诚所至,产生的幻象?
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开口说话。
他先问我:“一个人?”
我点点头。
“气色好多了。”
我微笑。
“战胜疾病了吧。”
“还在斗争。”
“真是勇敢,承钰,我低估了你。”
我冲动地站起来,推翻面前的咖啡杯子,溅了一裙子,我与傅于琛情不自禁紧紧拥抱。
他把我的头用力按在胸前,我整张脸埋在他西装襟里,这个姿势实在太熟悉,小时候稍不如意,便如此大哭一场,哭声遭衣服闷塞,转为呜咽,过一会儿也就好了。
过很久很久才抬起头来,泪流满面。
一直没有哭,因为难关没有熬过,自怜泄气,再也无力斗争。
他掏出雪白的手帕没头没脑替我擦脸,我笑起来。
“小心小心,”我说,“从前货真价实,现在眼睛鼻子可禁不住这般搓揉。”
他与我坐下来。
“在我眼中,你永远是小承钰。”
那是因为是他眼光不够犀利,“老了。”
“怎么会。”
“无论你多不愿意,我再也不是从前的小女孩。”
他发一会子愣,低下头来,“你不长大,我就不老,所以希望你一辈子是小孩。”
我微笑,无言。
“这些年来,你也吃了不少苦。”
“做人根本就是吃苦,谁不是呢。”不愿多说。
“承钰,让我补偿你。”
我一震,他一直未曾忘怀我,不过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他不见得会年年追问下去。
我低声说:“我已不再美丽。”
“我不介意。”他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腮边。
“我介意。”
“你不必这样,如此说来,我何尝不是一日比一日丑陋。”
“你不同,你还拥有其他,而我现在什么都没有。”
“你愿意与乔梅琳共度一生?”
“不一定,但是目前我们相处得很好。”
“承钰,为何这么骄傲?”
我双眼看着远处,自卑的我不能在感情上满足他。
“我们做错了什么,承钰,如果这是圆舞,为什么到头来,双方经历这许多不同的事与人却没有与原先的舞伴离场?”
过了许久,我说:“也许音乐不对,也许我们听错了,也许是另一种舞,不是这个跳法,我们表错了情?”他落下泪来。
“但是曾经共舞,是我毕生快乐。”他紧紧闭上双眼,我把手帕还给他。
远处传来一把清脆的声音,“傅于琛,付——于一一心”
我抬起头,大吃一惊。
一个才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一头长发,雪白瓜子脸,正在向我们走过来,她穿着小小一件衬衫,领子俏皮地往上翻,大圆裙,平底鞋,素净的面孔上没有化妆,只搽着樱桃红的口红。
我张大了嘴。
这是周承钰,这是我,我离了魂,回到二十年之前,站在风里,一额头碎发飘拂,一脸笑容,眼目明亮,不惑地看着二十年后残缺的自身。
小女孩逐步走过来,我定定神,回到现实的世界来,轻轻同傅于琛说:“找你呢。”
他转过头去。
“付于心。”她叫他,是她与他结伴来。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梅琳在等我。”
“承钰——”
我温和地朝女孩呶呶嘴,抓起手袋,匆匆离开馆子。
朝旅馆走去的时候,我一直想,一定是音乐不对,我与傅于琛,却会错了意,空在舞池中,逗留那么些时候,最后说再见的时候,没找到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