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普通的一个人。”黄太太说。
“怎么会!”我诧异。
黄太太长叹一口气,“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回味着这句话,然后问:“那么你呢,你与黄先生呢?”
她微笑,“我算得是一个幸运的人,但家敏,我们也有我们的故事,说不尽的故事,”那微笑有点苍凉的意味,“我与他都迟婚,都是经过一番来的,最后虽然得到归宿,因为太知道身在福中,幸福得非常凄凉,像我,老有种不置信的感觉,十年了,天天早上起来,我都凝视着黄振华的脸,不信自己的运气……”
我侧耳聆听,非常感动。
“这世界并不是我们想像那样,”她说,“振华来了,但是来晚了十年,其中夹着十年的辛酸,说也说不尽,你与咪咪不一样,你们早已定下终身。”
“不,黄太太,”我不由得不坦白地说,“当我第一眼看到玫瑰的时候,我与咪咪之间已经完了。”
黄太太震惊:“家敏!”她几乎没落下泪来,那种大祸将临的神色,我在黄振华的脸上也曾经见过。
我问:“为什么你们不让我接近玫瑰?”
“谁也没有不让你接近她,”黄太太说,“但这种一见钟情的事是怎么发生的?我懂得她长得美,但这城里的美女多得很……”
“她是不同的,她最美的地方是她的彷徨,她并不信任她自己的美,所以更加美得不能形容。”
“也许是,但是家敏,你三思而后行。”黄太太说。
“我知道。”我说。
“家敏,有什么事跟你大哥商量一下。”
“他?”我笑,“他懂得什么叫感情?”
黄太太微笑,“不一定是要在女孩子堆中打滚的人才懂得感情。”
“这我明白。”
“家敏,你是聪明人。”黄太太说,“不要为了一时的冲动而伤害咪咪。”
“我晓得。”
她忽然难过起来,“不不,你并没有把我们的话听进去,你已经不再在乎咪咪想些什么,我见过这样的例子。”她转头走了。
回到家中,大哥在书房中练习梵哑铃,我忽然顽皮起来,“咚咚”地大力踢他的门,嚷着:“SHUT UP!”开心得要命。琴声停了,门被打开,大哥皱着他双眉,“你回来了?”他低声问道。大哥的声音永远低不可闻,我一生中从未听过他提高一次声线。
“大哥,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我说。
“你有什么事?”他放下琴,点一支香烟。
“今天我看到一个美女。”
大哥轻笑,“美女——凡是平头整脸的女人,对你来说,都是美女。”
“不不,这是真的,”我申辩,“真的是美女,我马上被她迷住了。她一抬起头,目光射到我身上,我便像中了邪似的,真可怕,我完全不能自己。”
大哥既好气又好笑,“你一向不能自己。”
“大哥,这次是真的。”
他颔首,“我相信你。”
“喂,大哥,你别皮笑肉不笑的好不好?”
“你说完没有?说完了我就继续练琴。”
“大哥——”
“我懂得她是个美女。”他笑着按熄了烟。
“你这个怪人。”我骂。
“家敏,你也三十一岁了,长大吧。”他关上书房门。
“大哥,喂喂,大哥,溥家明!”我擂着门,“陪我吃饭。”
他没有出声,又练起梵哑铃。
梵哑铃乐声像人的声音,永远在倾诉一些说不清的爱情,哀怨得令人心酸。
佣人摆出饭菜,我喝汤的时候,大哥出来了。
我问:“今夜又不出去?”
他摇摇头。
“你干吗?”我不以为然,“练古墓派功夫?”
“你又干吗?练唐璜功?”
我哈哈大笑,可爱的大哥。
“最近办什么案?”我问。
“一般刑事案。”他不愿多说。
“大哥,我说今天哪,有个派对,要是你去的话——”
“我不去。”
“你想证明什么?”我问,“溥家明,我可以老老实实地告诉你,要是你坚持不出去走动走动,那个女郎是不会找上门来的。”
他谈淡地笑,“这种事根本可遇不可求。”
“我也相信,但你连人都不见——”
“吃你的饭。”
“是,大哥。”我笑。他又燃起一支烟。
“你已经有白头发了。”我惋惜。
他顺手摸摸头发,不响。
“大哥,”我说,“外头有很多漂亮灵巧的女孩子,愿意为你解除寂寞。”
“我的寂寞又不是上大人孔乙己,这样容易解决?”
我喃喃说:“恐怕现在连懂得上大人孔乙己的小姐也不多了。”
“你呢,”他微笑,“你还跟咪咪一起?”
“大哥,我今天见到的那个女郎——”
“咪咪已经不错了,”大哥说,“家敏,三十岁应该成家立室,咪咪的那份活泼我很欣赏,你别多花样。”
“可是今天这个女郎——”我低下头,“大哥,她不是普通女孩子可以比拟的。”
“她有三只眼睛?”
“不,大哥,你不明白,她——”我说不下去。
想到黄玫瑰,我再也不能够活泼起来,她的倩影渐渐化成一块铅,压在我心上,我非再见她不可,为了我自己,否则我寝食难安。
大哥离开了饭桌。
我握着拳头,准备明天再去见我心目中的女神。
女佣人进来,对我说:“二少爷,戚小姐有找。”
“呵。”我忘了约好咪咪。
一取起话筒,她就骂:“你的魂到哪去了你。”
“是。”我苦笑。
那是一个叫玫瑰的角落,我灵魂在那里。
“现在怎么样?”她问我,“你还来不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她问,“你声音听上去不对劲,我来看你,你不是不舒服吧?”
“我是有点不对劲,”我乘机说,“你别来了。”
“我马上来。”她已经挂了电话。
我很唏嘘,我这颗无良的心,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如今心中已无咪咪的位置。怎么可能,就在前天,咪咪尚是我生活的中心,一切环绕她为主,如今我已另外找到了太阳,脱离了咪咪的轨道。
我用手撑着头,想到国语言情片中常出现的一句对白:我们活在两个世界里。
当夜咪咪来了,穿着她一贯钟爱的粉红色,咪咪是一种单纯粉红色。
她坐在那里叽叽呱呱说了很多话,那些以前我认为很有趣的琐事,现在只在我耳畔浮动,我神思着今晨见过的黑衣玫瑰。
水灵的眼睛,略为厚重的嘴唇,与那颗永恒的泪痣,欲语还休的神情,我的精神飞出去老远老远,再也控制不住。
我说:“咪咪,你该累了,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我得与她冷淡一段时期,再把真相告诉她。
咪咪十分不愿意地被我送回家,而我——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第二天早上,我直接赶到黄宅去。
大太阳天,女佣人来开门。玫瑰在客厅中用法文说电话,抬起头来用眼睛向我打了一个招呼,我感到震荡。只要接近她便感到满足,我缓缓散步到露台去。
她明快地说,“……是,八月二十四号,杜鲁福的影片,非常值得一观,‘祖与占’太好了,‘柔肤’不能放弃,索性连‘一个像我这样美丽的女孩’也看了吧,是(UNEBELLE FIL LE COMME MOI),据说本港是第一次放映……”
“……晚上演‘四百击’……只好买一条法国面包带进去吃,是呀,没时间吃饭。”她轻笑着挂了电话。
我神魂为之倾倒,靠在露台上的一只大金鱼缸边,低眼看到金鱼向我游近,啜吻水面。
玫瑰已经走到我身边,她说,“这些鱼养得熟了,就像孩子们一样,净爱讨东西吃。”
我侧身看她,她的长发柬在脑后,鬓角长长地衬在雪白的皮肤上,仍然没有化妆,那种白色半透明,不像人的肌肤,像瓷器。
我喉咙干涩,全身被汗湿透,衬衫贴在背部,隔很久我才说:“看杜鲁福的电影,不叫我?”
她诧异,“你也喜欢杜鲁福,家敏?”
我欢愉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这么动听。
家敏,她如此亲切地呼唤我。
“我不介意,我最喜欢‘亚黛尔H的故事’。”
她微笑,在那笑容里,我隐约看到了黄振华。
“过来坐,这么早,吃过早餐没有?”
她招呼我。桌子上摆着一份简单的西式早餐,餐具却是白地起金边的罗臣科,刀又全属银制,她取起茶杯说:“我节食已经有三年了,有一个时间,在养了孩子之后,胖得简直不像话,吓死自己,到最后不得不咬紧牙关,下个狠心——到现在我已三年没有喝过加糖的茶,多可怕。”她轻笑,“女人对自己如果不狠心,男人对她们就会狠心。”
我畅意地看她的姿势,听她说话。
“你今天来是告诉我,你已决定替我改造这间屋子?”
“啊,是,黄先生已将屋子图纸给我,但我恐怕你要暂时搬出去住呢。”我说。
“自然,这里恐怕会拆得像防空洞。”玫瑰笑。
“你全权交给我装修?”
“全权,除了那间书房。”
我想问什么,但终于忍住,怕得罪她。
我说:“我把图样设计好了,交你过目。”
“你对旧书画熟不熟?”她问。
“我有个大哥对这类东西很在行,怎么?想买点字画?”我非常乐意帮助她,“黄先生写字间那张唐寅是他的收藏品。”
“恐怕很贵哩。”她说。
“我们可以去看看。”
“我知道,”她笑,“集古斋。”她绕着手,靠在门框边。
这是她喜爱的姿势,额角与肩膀靠在门框,绕着手,一副娇慵相,这种姿势令我心神恍惚。
“你想去瞧瞧?”
“自然,”她说,“我去换件衣裳。”
她不愧是穿衣服的高手,虽是孝服,一式黑色,因她的身材,也显得舒服熨帖,十分美妙,长发编成一条粗辫子,脖子上一串圆润的淡水珠。
我的心一直跳,双手插在袋中,跟在她身边。
“你开什么车?”
“不下雨的时候开一辆摩根跑车。”我说,“今天不下雨。”
她说:“这样的天气用开篷车,也未免太热了。”
我涨红了脸。
她微笑,“下雨呢?开什么?”
“开日本小车子。”我问,“你呢?”
“我一年四季都开一部雪铁龙。”她说,“坐我的车子吧。”即使是一个命令,也千回百转,说得似恳求。
我无可抗拒,身不由己地踏上她的车子。
我们在集古斋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尽我所知,一件件解释给她听。
她问:“为什么在那么多名家当中,溥心畲的画那么便宜?”
“这可是要问专家了,我也不清楚,他的作品不错,可以买。”
“用来装饰公寓?大哥会说我不敬。”她笑说。
我们又去逛了一条街,她买了两盏很漂亮的旧水晶灯,说:“配家里那两盏,就比较壮观,你拿主意,看用不用得着。”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把屋子重新装修,但又要保存原来的样式。换句话说,她要一间来自旧的新房子,配件比以前更古朴更精致。
我十分得意,懂得一个美女的心确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我开车送她回家,约好一个星期内给她看看草图,一方面又找借口在下班后见她,只说约她去朋友家看画。约女孩子我从来不紧张,但这次却舌燥唇干,手足无措。她一点头,我便会雀跃,她如果摇头,我便如被判死刑的囚犯。
她答应了我。
我脚踏在九霄云中,不能自己。
回到家中,我和衣躺在沙发上,呆呆地想方才的情况,每一分钟都值得回忆。
我怵然而惊,啊天,我明白了,我在恋爱,我已经爱上了黄玫瑰!
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我鼻子发酸,我不是一个没有经验的男人,我认识过无数的女子,从她们身上,我得到信心,我懂得自己是个具条件的王老五,无数丈母娘心目中的乘龙快婿,我在她们之中选了咪咪,一个无论家世学历外型都配得上我的女孩子。
但从头到尾,我并没有爱过她,我们在一起愉快和洽,但我们没有恋爱,爱情是另外一件事。
现在我知道了,爱情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件事。
我转个身,石像似地躺在沙发上,一条手臂压得渐渐发麻,但是不想转动。
我尝到这种滋味了,可怜的我。
我将脸埋在双手中,可怜,昨天之前的我还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现在我的呼吸却似乎像一条线般悬挂在玫瑰的手中。多么不公平,但我却为这种痛苦欢愉。
大哥下班回来了,如常深色的西装,他将公事包轻轻放下,见到我躺在那里,诧异问:“怎么没出去?”
我不响。
他打量我,“你怎么了?”
我仍然不响。
女佣人过来,“二少爷,电话。”
我呜咽道:“我不听。”
“家敏,”大哥笑说,“你怎么了?”
“二少爷,是一位黄小姐。”女佣人又说。
我整个人跳起,扑到图画室去,膝头撞倒一张茶几,我抢进去抓到话筒,听到玫瑰在那边“喂”的一声,我已经心酸得伏在桌上,紧闭眼睛。
“是,是我,有什么事吗?”我柔声问。
“明天那个约会——”玫瑰说。
我的心吊了起来,她要推掉我了,她要推掉我了。
“我想顺便带两幅字去给那位罗老先生品题一下,你说是否方便?”
我一颗心又回到胸膛,“当然方便。”
“那么好,明天见,家敏。”
“明天下午四点我来接你。”
“谢谢你,再见。”她挂上电话。
我的脸贴在冰冷的桃木桌面上,呵我这颗心,我忍不住流下眼泪。
大哥的声音,“你怎么了,家敏,说完电话就挂上才是。”
我没有张开眼睛。
“黄小姐是谁?”他坐在我身边。
“黄玫瑰。”
“好有趣的名字,人是否如其名?”
“嗯。”
“一种俗艳?”
“如果不是人们太爱玫瑰,它应该只艳不俗。”我说。
“我从没见过你这般神魂颠倒,历年来你女朋友换得似走马灯,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
“这次该死,”我又流泪,“这次我爱上了她。”
大哥点点头,“时辰到了。”
我不响。
“是黄振华的妹妹么。”
“是。”
“黄振华有年纪这么轻的妹妹?”大哥问,“他从来没提过。”
“她一向在外国,结婚已十年了?”
“啊。”大哥说,“这倒不是问题,有孩子也不打紧。”
“当然不要紧,但以后的日子我该怎么过呢?”我说,“见她一次之后更想再见她,能够握到她的手,又想进一步拥抱她,以后我将永永远远活在矛盾的日子里,患得患失,紧张莫名,我完了。”
“那么离开她,”大哥说,“你跟咪咪在一起快乐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