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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故事  第15页    作者:亦舒

  黄太太亲自来替我开门,她看到我的样子呆住了。

  “家敏——”

  我用手撑住门框,觉得晕眩,力气仿佛已在路上用尽,人像是要虚脱似的。

  我闭上眼睛,轻轻说:“我都明白了。”

  “家敏——”

  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嚎叫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溥家明?为什么偏偏是溥家明?”我用拳头大力捶打墙。

  黄太太用力拉住我的手,“家敏!家敏!”

  我号陶大哭起来,蹲在地下,用手捧着头,“为什么是溥家明?”我反反复复地叫,“为什么是溥家明?我巴不得马上死掉,我宁愿死掉。”

  黄太太抱着我,“家敏,你要往好处想,这两个人都是你一生最亲爱的人,你应该为他们高兴——”

  “不,——玫瑰是我的,是我先看到玫瑰,我恨他,我恨他!”

  黄太太大喝一声,“溥家明是你大哥,他对你恩重如山,你胆敢说出这种话来!”

  我已经死了。

  我不敢再抬起头来,这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我挣扎地站起来。

  “你要往哪儿去?家敏,你要往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疲倦地说,“我想喝点酒,好好睡一觉。”

  “你在我们这里休息,我来照顾你。”

  “呵是,”我点点头,“我已经不能回自己的家了。”

  “你坐下来——”

  “我不应打扰你们。”

  “家敏,你别说这种话。”

  “我要走了。”

  “我不准你开车,你不能走,”她坚决地说,“我求你给我一点面子。”

  我诧异地问:“你怕我去死?”

  黄太太的眼睛露出恐惧。

  “我早已死了,”我说。

  黄太太忽然落下泪来,她哭道:“你们这些人一个个怎么都这样?叫我怎么办好呢。家敏,你可别吓唬我,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不能对不起我。”

  我叹口气,“我要睡一觉。”

  黄太太真是天下间最容忍最有母性的女子,她服侍我在客房睡下,给我喝开水。我懂得她在水中掺了安眠药。

  我很快睡熟了。

  醒来的时候是清晨二点。

  客房的空气调节得十分清新,静寂一片。

  我默默地起床,到浴间洗脸洗头洗身,刮了胡髭,走出客房。

  黄太太并没有睡,她迎上来。

  我说:“黄太太,累了你了。”

  她凝视我,“我与振华商量过,你现在就住在这里,天天与他一起上下班,我已差人把你的衣物搬了一部分过来。”

  “谢谢。”我说。

  “振华先睡了,他明天要开几个会。”

  我说:“我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

  “跟我到厨房来。”

  她让我吃三文治与啤酒。

  冰凉的啤酒使我清醒,我告诉自己:溥家敏,从今以后,你是一个死人,死人没有喜怒哀乐,故此你要好好地过日子。

  “家敏,你好过一点没有?”黄太太出现在我身后。

  我紧紧握住黄太太的手,将她的手贴在脸上。“你们待我真好。”

  黄振华的声音在我们身后传来,“溥家敏,你少对我老婆甜言蜜语的,我宰了你。”他先笑了起来。

  他们俩对我温言相待,我再也忍不下来,我说:“我……我心如刀割。”

  黄太太说:“家敏,家敏……”

  黄振华说:“爱她不一定要占有她,家敏,你应当明白。”

  我的眼泪汩汩而下。

  黄振华叹口气,“我要去睡了,更生,你好好开导他。”

  我说:“不不,黄太太,你去休息,我一个人坐在这里。”

  黄太太说:“别担心,我是天下第一个闲人,又不上班,也不理家务,这些事若果我不包揽上身,我还做些什么呢。”

  我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在书房里。”她站起来走开。

  我把头伏在饭桌上。

  黄太太真是一个知书识礼,温文有礼、体贴入微的女子。

  假如,咪咪也会有这样的成就,我还希祈些什么呢。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一百年后,我有没有遇见过玫瑰,又有什么分别。

  最主要是现在活得高兴。

  伏在桌上久了,我的脖子渐渐僵硬,但我没有移动身子。

  我不能与大哥争女人,我一生欠他太多,不能成全他就罢了,我不能与他争,而且要使他相信,我对玫瑰并无诚意。

  第二部  玫瑰盛放  (3)

  天亮了,我终于绝望地抬起头来。黄太太是对的,我目前最好是住在这里。

  稍后……稍后我或许可以回加拿大去,我有那边的护照,离开香港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我洗个脸,坐在厨房不动。

  黄振华起床了,“家敏,你怎么了?你的屁股粘在了这里?”他在厨房门口张望一下。

  我跟黄太太说:“我想见一个人,你要帮我忙。”

  黄太太凝视我,“我知道,我已经叫了她来。”

  “什么时候?”我一惊。

  “现在就到了。”

  啊,黄太太真令我感动。

  她的话还没说完,门铃已经响起来。

  女佣人边扣钮子边去开门,咪咪站在门外。

  我上一步趋向前。

  咪咪有点憔悴,她眼睛略为红肿,一张脸却显得更清秀,因为她更瘦削了。

  我悲从中来,她是这样的爱我,有机会也不摆我架子,毫无保留地爱我。我把她拥在怀内,脸埋在她秀发里,嗅到我往日熟悉的香水,我哽咽地说:“咪咪,我求你原谅我,并且嫁我为妻。”

  咪咪哭了,她说:“好好,家敏,我答应你。”

  我禁不住她的宽宏大量,羞愧得要命,我说:“咪咪,你不会以我为耻,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黄太太说:“不用解释了。”她的双臂围住我们俩个人。

  我说:“我得找房子住,还有装修、家具,我们要去度蜜月——”

  “最重要是买婚戒。”黄振华说。

  咪咪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我的腰,头靠在我胸前。

  我说:“黄太太,烦你通知我大哥一声,我订婚了。”

  “放你一星期假,”黄振华说,“更生,你还站着干什么,快快开车送我上班。”

  他们夫妻俩恩爱地走开。

  我对着咪咪,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天气已经转凉,颇有秋意。我忽然怀念我寒窗十载的地方。

  我握着咪咪的手说:“让我们到魁北克度蜜月,那里雪下得很大,我们穿得厚厚,到公园走,在湖上溜冰,我们会生活得很快乐。夏天再来的时候,我们可以租一间大房子,前后有花园那种,我们要生很多孩子,因孩子有生存的权利,你管家,我赚钱。咪咪,我们不回来了,你说好不好?”

  “好。”

  “我们在这里结了婚就走。”我说。

  “好。”

  “我们不再开摩根跑车,我们买一辆实际的旅行车,好不好?”

  “好。”

  “我们会很幸福。”可是我心中没有幸福感,我已是一个死人,幸福与我无关,只剩无边无涯的荒凉。

  我与咪咪絮絮说了整个上午的话,留学时期最细微的小事都拿出来告诉她。

  其实我们认识很久了,这一些她都应该听过,应该记得,但我愿她再知道一次。

  有咪咪的家人与黄太太帮忙,一切进行得飞快,日子定好,酒席订下来,衣服都办齐,我的表现并不比一般新郎差。

  咪咪对于我忽然决定娶她为妻的经过,一言不提,一句不问,娶妻娶德,夫复何求。

  大哥问我:“你这个婚结得很匆忙。”

  我正在家收拾冬天的衣物要往魁北克,听他这么说,连忙装出一个笑容。“那里,我跟咪咪在一起,日子不浅,你是知道的。”

  “可是——玫瑰呢?”大哥含有深意地问。

  我心如被尖刀刺了一下,“玫瑰怎么样?她结过婚,又有孩子,我最怕这种麻烦,况且她那个丈夫又夹缠不清,她本人又只会叫人服侍着——累都累死,黄振华又不喜欢人家碰她,我就觉得吃不消。”

  大哥微笑,笑容里很有内容。

  我把毛衣一件件折叠好,收进皮箱里。

  “你可知道,最近我在约会玫瑰?”大哥低声问。

  我连忙作一个诧异的表情,“是吗,她?”

  “是的。”

  “她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说。

  “我记得你曾经对她颠倒不已,家敏。”

  我拼命地笑,“大哥,颠倒是一回事,结婚又是另外一件事,我可不是艺术家、浪漫的傻子,放着会服侍我的女人不要,虚无缥缈的去追求一个叫我服侍的女人,这不是老寿星找砒霜吃?”

  大哥凝视我。

  我耸耸肩,“你知道我,爱玩的脾气是不改变的,老不肯为爱情牺牲,如今咪咪的家人不放过我——”

  我说:“喂,大哥,我养九个孩子,你可是要负责替他们取名字的。”

  “九个?”大哥的注意力被转移,皱皱眉头,“真的那么多?”

  “不多了,”我拍拍大哥的肩膀,“以前的人都生这么多,人口爆炸也不在乎我这几名,聪明人可以多生孩子,笨人就不必。”

  大哥笑着摇头。

  “这样就成家立室了。”我说道,“香港多少独身女郎要暗暗落泪。”

  “你少吹牛。”大哥笑。

  “真的,你也快快拉拢天窗吧。”我闲闲地说。

  大哥犹豫片刻说:“我也正与玫瑰商量这件事。”

  我晴暗想:那我是做对了,不由我不退出。

  大哥说:“可是那个方协文实在是难缠,他现在索性住在香港,也不回纽约,天天跟在玫瑰身后,非常麻烦。”

  “暂时避开他,你们上巴黎,不见得他也跟到巴黎去。”我说。

  “但他是孩子的父亲,玫瑰并不肯把孩子还给他。”

  “婚是离了是不是?”我问,“他终于答应离婚?”

  “就因他终于愿意离婚,玫瑰反而不忍对他太苛。”

  “他这个人就是麻烦而已,是个很窝囊的家伙,不见得有危险。”

  大哥转变话题,“我们不说这些事,你也好久没见玫瑰了,她一向待你如兄弟的,你就把新弟妇带出来见一见她。”

  待我如兄弟?我沉默,大哥,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家敏?”

  “是,就明天中午好了。”我说。

  我提起皮箱打道回黄府,黄太太代我检查,她问:“怎么全是毛衣没裤子?”

  我那可怜的头靠在窗口不出声。

  无线电中又在播老好洛史超域的曲子:

  coc1我不欲谈及

  你如何粉碎了我的心

  我的心

  我的老心——coc2

  我轻轻地问:“谁开了无线电?”

  “我。”黄太太放下毛衣。

  第二天中午,黄家全家、我们两兄弟,以及咪咪一起午饭。

  咪咪大方镇静得令我佩服,淡淡地、一派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模样,直至她看到玫瑰,她与我一般地呆住了。

  玫瑰已不再戴孝,化妆得容光焕发,金紫色的眼盖,玫瑰红的唇,头发编成时下最流行的小辫子,辫脚坠着一颗颗金色的珠子。配一条蔷蔽色缎裤,白色麻纱灯笼袖衬衫,手腕上一大串玻璃镯子,叮叮作响。

  一千零一夜的女主角自画片中举步出来。

  而大哥一贯地白衬衣黑西装,以不变应万变的玫瑰。

  我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他俩是一对壁人,应该早认识十年。我的心痛苦地牵动。

  黄振华皱眉,“小妹,你出来吃个三文治,也得打扮得嘉年华会似的,真受不了。”

  玫瑰说:“我只会打扮,这是我唯一的本事,学会了不用挺可惜。”笑得如盛放的玫瑰。

  黄振华看大哥一眼,“你本事不只这样,尚有溶解冰人的能耐。”

  大哥微微赔笑。

  “玫瑰,溥家明是你一生中所认为的男人最好的一个,好自为之。”黄振华说。

  “是,大哥。”玫瑰说着侧侧头,情深地看着我大哥。

  我慌忙低下头。

  “还有你,家敏,”黄振华说:“你要善待咪咪。”

  黄太太来解围,“振华,你别倚老卖老了,啰哩啰嗦,没完没了,才喝了杯茶就装出发酒疯的样儿来。”

  黄振华歉意地拍拍妻子的手。

  玫瑰说:“恭喜你,家敏。”

  “不必客气。”我强装镇静。

  她又跟咪咪说:“我跟家敏,真像姐弟似的,他成家立室,我自然是高兴的。”她自手袋中取出一串闪闪生光的钻石项链,要替咪咪戴上,“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黄太太笑说道:“光天白日,戴什么这个,脖子上挂着电灯泡似的。”

  玫瑰却带种稚气的固执,非要咪咪戴上它不可。

  咪咪居然并不反对,于是就戴上了。

  我只能说:“很好看。”吻咪咪的脸一下。

  那天下午,我们去取机票途中,咪咪很沉默,用手指逐一拨动钻石,然后她说:“她是那么美丽,连女人都受不了她的诱惑,铁人都溶解下来。”停了停又说道,“她那种美,是令人心甘情愿为她犯罪的。”

  我心烦躁,因而说:“这与我俩有什么关系?”

  “她与溥家明是天生一对,两个人都不似活在这世界里的人:谪仙记。”

  我们终于取到机票,一星期后动身往加拿大了。

  我们累得半死,婚宴请了一千位客人,近五百位女客都比不上玫瑰的艳光。

  她那件紫玫瑰色的露背短纱裙令全场人士瞩目,倚偎在大哥身边,整晚两个人都手拉着手。

  黄振华对我笑说:“我一直以为溥家明是铁石心肠,”非常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原来以前是时辰未到。”

  礼成后送客,搅到半夜三更,回到酒店,还没脱衣就睡着了。

  半夜醒来,发觉咪咪已替我脱了皮鞋,她自己总算换过睡衣,在床上憩睡。

  我觉得无限的空虚清凄。

  呵,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心灰意冷,走到床边躺下。咪咪转一个身,我抱住她,忍不住哭泣起来。

  我的老心。

  第二天下午,我们就往加拿大去。

  咪咪说她一到那边,就要睡个够,她说她吃不消了。

  实事上她在飞机上就已经熟睡,头枕在我的肩膀上。

  我于是像所有的丈夫们一样,为妻子盖上一条薄毯子,开始看新闻杂志。

  做一个好丈夫并不需要天才,我会使咪咪生活愉快,而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懂得世上最幸福的人便是知足的人。

  在魁北克郊区咪咪与我去找房子,咪咪说着她流利的法语,与房屋经纪讨价还价。

  屋价比香港便宜得很,我看不出有什么可讲价的,但我乐意有一个精明的妻子。

  我们看中一幢有五间房间的平房。房子的两旁都是橡树,红色松鼠跳进跳出,简直就似世外桃源。

  我说:“买下来吧。”一年来一次都值得。

  “九个孩子。”咪咪笑,“最好肚子上装根拉链。”

  “辛苦你了。”

  “你养得起?”她笑问。

  “结婚是需要钱的,”我说,“没有这样的能力,就不必娶妻。”

  “可是孩子们历劫一生的生老病死呢?”她问。

  “我尽我的能力供养关怀他们,若他们还不满足,或受感情折磨,或为成败得失痛苦,那是他们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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