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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到荼蘼  第10页    作者:亦舒

  等父亲身体再好一些,我就会再次踏上旅途。

  我并不知道文思已发散全世界的人找我。

  那日我去接姬娜下班,在马路上遇见他那个摄影师小杨。

  确实点说,他在马路另外一边,见到我,拼命摇手,并且大声叫:“韵娜!”他奔过来。一列汽车为着不想他做轮下之鬼,急紧煞车,引起尖锐的磨擦声,使路人侧目。

  “你干什么,小杨,自杀?”我笑问。

  他一把位住我,“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喝问我,“左文思发狂地找你。”

  我立刻挣脱他的手走。

  小杨并没有罢休,追上来,“别走,韵娜,成年人有话好说!”

  我才不理,但他是男人,脚长腿快,我被他逮住。

  “看你走到什么地方去。”他恼怒。

  我情急,连忙召警:“警察先生,警察先生!”

  那年轻的督察立刻走过来,扬起一条眉毛。

  我马上说:“这个男人骚扰我,我不认识他,他却来拉我的手。”

  小杨没估到我有这一招,啼笑皆非,恨恨地骂:“你这个女人!”

  那警察也很会看人的眉头眼额,知道我们俩是相识。

  那警察问我:“那你要不要到派出所落案?”

  “不,你陪我叫部车便可。”我索性跟着警察走,趁警员不在意,向小杨眨眨眼。

  我脱了身,心中丝毫没有快意。

  没想到文思把我失踪的事告诉朋友。

  其实他自己也快回来了吧。

  一问就可以知道。滕与我联络时我提到这一点。

  “不关你事。”他说:“对你来说,左文思这人不再存在。”

  我说:“你很少会这么维护一个人,如母鸡保护小鸡似的,不知就里的人,还会以为他是你的儿子。”

  他干笑数声:“令尊大人对于厂价很满意。厂在亏本,又欠薪,能够卖出去,上上大吉。”

  “你又发了一注,”我指出,“厂的订单一直接到明年九月,我们只是周转不灵。”

  “啧啧,我希望能够邀请你做会计主任,你很精明,韵娜,比你父亲能干。”

  “请勿侮辱我的父亲。”

  “对不起,我只想知道,你对这件事,是否满意?”

  我据实说:“满意。”

  “记住我们之间的条件。”

  “你太不放心,滕先生,你越是这样,我的疑心越大。”

  他又干笑,真彷佛有什么把柄抓在我手中似的。

  随后没多久,左淑东找到了我。

  这个城太小太挤,如果要找一个人,应不费吹灰之力。

  她来按铃,我刚巧在家,措手不及,你不能叫她在门外站三个小时。

  她仍是那么美艳,裹着冬装,一张面孔擦得似水磨大理石,她一见到我便说:“王小姐,文思找得你好苦。”

  我只好请她进来坐。

  她怔怔地看着我有好几分钟,我不由得羞愧起来。

  “文思身在欧洲,日日打三四个电话来叫我帮他追查你的踪迹,他都快疯了。”

  “我与他姐弟一场,一辈子也没讲过这么多电话。半个月后,我只好求助私家侦探,幸亏他有的是你的照片。”左淑东说。

  我有口难言,轮到我呆呆地看着她。

  她嘴唇画着优美的唇线,深红色的口红填得又厚又匀,像着色画似,一张嘴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她问我:“文思说他到欧洲后就同你失去联络,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们……”我结巴地说,“已经完了,我另有新欢。”

  左淑东笑出来,我从没见她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完全不同,非常媚人。

  “我不相信。”她摇摇头,“你要打发我,还得以别的理由。”

  我又犯了错误,她能嫁给滕海圻,就不是省油的灯。我张大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改变主意了?”她问。

  我点点头,自知说不过她,干脆点头摇头作答。

  “这又是为什么?”

  她的声音非常婉转迷人,“你同他这么相配,他又那么爱你,为着你,他简直变成另一个人,两个人走得好好的,已经订婚了,怎么生出这种事来?你说给我听听。”

  我无言,无助地看着她。

  “我是姐姐,我有权知道,我不愿看着你们两个人散开来,到底是有什么不开心?我可否帮忙?”

  我想很久,“你会不会相信是我父母嫌他不是大学生?”

  左淑东摇摇头。

  “我们个性不合。”我低下头,“我太强。”

  “他这样迁就你,他需要你。”

  我心内亦隐隐作痛,长长叹口气。

  “我看你,也是万分不情愿。”

  我没有回答,目光落在自己双手上。

  “是为钱吗?我手头上还有一点,你尽管说。”

  我很感动,握住她的手,左淑东的手,冷而且香,血红的指甲修得异常精美。

  我忽然知道左淑东像什么——她像云裳公司的石膏模特儿,无懈可击,但不似有血有肉。

  她这样爱文思。

  “为我弟弟,”她说,“我可以做任何事。”

  我张开嘴,又合拢来。

  “你觉得奇怪吗,”她自嘲地说,“他恨我,我却爱他。”

  我清清喉咙,“世事若都是你爱他,他爱你,也未免太乏味了。”

  “他不原谅我,因我甘为一个老翁之妾十六年。”左淑东说道。

  我一怔,没想到她会对我如此坦白。

  “我也是为生活,”她说,“当年我二十一岁,他十二。当然,如果只做工厂女工或是写字楼派信员也可以活下去,但我没有选择那条路,文思一直不原谅我。”

  她声音很苦涩。

  我问:“那老头,过了身吧。

  “没有。”

  “啊?”

  “三年前他放我出来,给我一大笔钱,叫我去嫁人。”

  “他是个好人,有智慧有善心。”

  “是,但文思始终认为他是个老淫虫。”

  我微笑,“文思的世界是明澄的,黑是黑,白是白。”

  左淑东牵牵嘴角,“你对文思有帮助,他需要你。”

  我又问:“你怎么会嫁给滕海圻?”

  “啊,你认识他?”淑东略为意外。

  我仰仰脸,“听说过而已。”

  “我有钱,想嫁人,他是男人,等钱用,那还不足够?”

  “他等钱用?”我意外。

  “当时他很窘,现在又翻身了,”她停一停,“文思对这个姐夫,较为满意。”她说得很无奈。

  我知道,滕海圻同文思相当亲厚。

  “是他捧红文思。”左淑东说。

  “文思有天才。”我提醒她。

  “我想是的。他一直不肯用我的钱,一直在外流浪,他甚至不肯承认有我这个姐姐,”左淑东说,“我只好暗地设法帮他。”

  “现在情况应当好多了。”我安慰她。

  “我求你不要离开他。”她双眼润湿。

  我疑窦顿生。为姐的哀求我不要离开他,付多少代价都肯。姐夫逼我离开他,也是多少代价都没问题。

  “为什么你要挑滕海圻?”我越问越深入。

  “很简单,贪心的男人并不多,”她感慨,“只有他肯娶我,所以便嫁他。”

  “谁说的?你那么美丽,一定有许多男人求之不得,你太心急了。”我说,“况且,我相信是他先追你。”

  她意外,“只有你为我说话。”

  我拍拍她手臂。

  “那时他刚离婚,太太下堂离去。据说为他有外遇,闹得很不愉快,前妻带走他大部分产业,他几乎不名一文。”

  我静静听着。

  “我对生活的要求极低,从没希企在婚姻中得到幸福,但我很努力生活,我惯了。”她美丽的面孔是静止的。

  “你应当得到更多,”我说,“但你此刻有钱,也应满足。”

  “是,”她露出一丝笑,“文思不知道,他的店址,其实是我的产业。”

  我笑着摇摇头,“文思是纯洁的兔宝宝。”

  “左淑东忍不住,”你这么爱他,为何要与他分手?”

  “可是我们生活中,除了男女之爱,还有许多其他。”

  “我说不过你。”

  “为什么告诉我那么多?”我问。

  “若要人向你坦白,自己先要向人坦白。”她机智地说。

  我不置评。

  “我觉得与你谈话,可以毫不费劲地沟通,相信文思也有同感。”左淑东说。

  我不出声。

  “别让我白费唇舌。”她恳求。

  我反问:“你不会告诉文思,我住在这里吧?”

  “我当然会告诉他。”左淑东不加思索地说。

  “你太不够朋友。”我懊悔,“我又要找新的地方住。”

  “就算你已另结新欢,也得亲口告诉他,一走了之不是办法。”

  “他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

  我长长叹息一声。

  她取过手袋,“我看我要走了。有什么事,不要迟疑,立刻找我。”她给我一张卡片。

  我一看卡片,马上呆住,上面写着起码五六间本地著名精品店的招牌,而左淑东正是老板。

  “嘘,有眼不识泰山。”

  她笑笑,扬长而去。

  我用手拗着那张卡片,特别觉得寂寥,当然我想念文思。我食而不知其味,体重锐减,晚间不寐,心神恍惚,当然我想念文思。

  但我有经验,我知道这种痛苦可以克服,假以时日,我会痊愈,更大的创伤都可以恢复过来。这世上原有比儿女私情更重要的事。

  我一直坐在沙发上,直到天黑。

  姬娜已习惯我这副德性,她把我所织的毛衣在身上比一比,“快好了。”她说,然后自顾自去活动。

  我听见她扭开浴室的小无线电,先是报告新闻,后来唱起歌来,十分悦耳。

  姬娜每日回来,总要在浴室逗留一段很长的时间:洗头、淋浴、敷面膜、作足部按摩、修指甲,视为一种至大的享受,每天当一种仪式来办,永远修饰得十全十美,我觉得她伟大得很,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通常躺在沙发上,动都不动,像只懒狗。

  十年来如一日,姬娜对于美的追求,持之以恒。

  姬娜终于弄好了。裹一条大浴巾出来,看见我,很讶异:“今日姨爹请客,你还不去?”

  我说:“他请的是祝氏夫妇,我不方便去。”我说,“那位中年太太,对我没好感。”

  “老躲在家中也不是办法,文思回来没有?”

  “我怎么知道?”

  “明明已订婚,怎么一下子若无其事?”

  “开头就是我一厢情愿。”我打个呵欠。

  扭开电视,可以不必再想对白。

  “看见你的例子都怕。”她说。

  我转过头去,说:“咦,可是有男朋友了?”

  “走来走去都是这几个。以前放假还有人回来,现在更不用想他们会得为谁留下来,哪个女的肯送上门去提供免费娱乐,那还是受欢迎的,不过想借此一拍即合,步入教堂,未免痴心妄想。”

  “有妄想才好,日子容易过。”

  “可是怎么下台?”姬娜紧张。

  “跳下来。大不了扭伤足踝,谁会注意?谁会担心王韵娜嫁不嫁得左文思?”

  “我。”她说。

  毫无疑问,还有滕海圻与左淑东两夫妻。

  姬娜问:“你会不会嫁一个很普通的人?”

  “要看他对我好不好。”

  “若非常好呢?”姬娜问。

  “没有家底、没有文凭、没有护照、没有房产、没有事业、没有积蓄,什么都没有的人?”

  “嗯。”

  我问:“你会爱上那样的人?”

  “想想清楚。阿姨会给你妆奁?你打算用在小家庭了?”

  “我没有说是我。”她辩说,“你怎么搞的?”

  “我与你结婚的时候,父母亲充其量送一套首饰及一条百子图被面,余的就要男家负责,除非你自己有办法,否则只好现实一点。”

  “为什么婚礼都那么铺张?”姬娜不服。

  “没有人说婚礼,结婚不需要钱,可是婚后生活需要生活费,置房子家私用具已经天文数字,还有开门七件事,请一个佣人,买一辆车,年头那张税单,哗,”我笑起来,“你真想过了?”

  姬娜说:“太惊人了。”

  “结婚很烦的。”我翘起腿,“光为钱还不行,还得有感情,你看我妈妈,当初嫁到王家,何等风光!世家子弟,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两人又恩爱,谁知三十年来,一直走下坡,自太子道老花园洋房一直搬到更差的地方去,就快要住南丫岛了,幸亏她爱他,不然苦都苦煞了。”

  “他们俩真没活够。”姬娜承认。

  “如今还出去烛光晚餐呢,母亲打扮起来尚颇为动人,父亲欣赏她的神情,犹自把她当心头肉。若没有他们做榜样,谁还信男女之爱。”

  “真的,真没话说。”姬娜不停地点头。

  “说到这里,”我笑笑,“又觉得钱并不那么重要了。”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何如?”姬娜白我一眼。

  “我知道母亲最后一件值钱的首饰都卖掉了,那串玉珠你还记得?才卖得七万块,转一转手,那些奸商赚十倍二十倍。”我感慨地说,“现只剩两三只钻石手镯,说留给我,我还不要呢,石头小得看不清。前些时候,文思拿来的订婚戒指,老贵的价钱,只三粒钻,那可真的得用放大镜,我才知道时势不一样,连忙多谢妈的大礼。”

  姬娜笑,“可记得她年轻时的耳环?都白豆大小,一串十来颗,真是晶光灿烂,货真价实,难道都卖了?”

  “不要说这些,连那一堂堂自祖父手里传下来的红木家私也全自动消失,还有客厅挂的一些字画、娘姨车夫,都不复见,真厉害,”我摇头叹息,“兵败如山倒,听说那时候祖父南下,金条用肥皂箱子载着,挑下来,数十年间,全部用光。”

  我们竟说起王家当年盛况来。

  姬娜说:“姨爹最喜到丽池跳舞。”

  “可不是。”我微笑,“游完泳跳舞,母亲爱梳马尾巴,三个骨裤子,长得像林翠。”

  姬娜拍手说:“都说我妈像尤敏呢。”

  我叹口气,“别说了,睡吧。”

  “你记得他们的红色MG跑车?”姬娜问。

  “睡吧。”

  “真难睡得着,那时的女人都不用工作,现在除了几个首富的千金,女人都得自个儿闯世界,丫环般贱。”她托着头。

  我不出声。

  “还有,文思那么好的对象,你不要,我去追求他。”

  谁不怀旧。

  以前的日子任性散漫,不计工本,衣服每件用手洗烫,女孩子们千娇百媚,家家有娘姨,去一次欧美才稀奇,那经历真的每个人都爱听。

  现在?什么都讲效率,实际,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天晓得。

  像左淑东,她除了钱,一无所有,但一个人不能拥有一切,她也算是得到补偿了,而母亲,她的感情生活无懈可击,但是她要陪着父亲吃苦。

  她们至少可以得到其中一样。我与姬娜,看样子什么都得不到。

  姬娜问:“你睡着没有?”

  我不去回答她。

  我想不顾一切,与左文思逃到欧洲的小镇去,好让人一辈子找不到我们。

  但何以为生呢?文思的根在这里。他的事业与他的名气到了异乡都不能施展,叫他这样牺牲是没有可能的事。

  忘记他吧。

  我蜷缩在沙发上,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二天去探访父母,只见妈妈在厨房洗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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