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或许是个不错的母亲,自碧珊出生后,全心全意放在她身上,但我不是好妻子,我疏忽你,从不关注你。”
“可是,”崔律师说,“我是成年人,我毋须你照顾。”
苗红看着他,“可是,我心里也从来没有你。”
崔律师胡涂了,“今日好日子,讲这些干什么?”
“你还不明白?我一直不爱你。”
崔君反而笑了,“你的心思全放在碧珊身上了。”
“不,你应得到更好的伴侣。”
崔君觉得不妥,站起来说:“我安于现状,我有你就行了。”
苗红低下头,“我要求离婚。”
崔君震惊,“你有了别人?”
苗红嗤一声笑出来,“没有没有,没有的事,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再维持这段婚姻对你不公平。”
崔君不语。
“我已经到律师处签了字。”
崔君啼笑皆非,“我就是律师。”
“那么,我们分居吧。”
“你想我搬出去?”
“我走也行。”
崔律师并非没有办法,而是一向宠妻,不想逆她任何意思,“我出去比较方便,”况且,这不过是暂时性的,稍迟她意气自会过去,“我搬到对面公寓去住好了。”
苗红遂放下了心。
“要我回来的话,只需敲敲门。”
“不,你有权去结交异性朋友。”
崔律师看着她,“既然要求离婚,你就别管我私生活了。”
苗红不语。
崔律师搬到对面公寓去,碧珊最兴奋。
“我可以跑来跑去,在爸那边做功课,在妈妈处午睡,忽然多了一个家,多一倍地方用,太好了。”
崔律师对女儿说:“别太高兴,我过一刻就会搬回来。”
他没有。
因为苗红没有要求他。
因为他也确实觉得分开住更自由更舒服可更专注工作。
开头一年他确实留意过苗红有无异性朋友,可是完全没有。
她时时过来替他打点家务直至佣人上了轨道。
再过一段日子,碧珊忽然明白了。
“妈妈,你同爸已经离了婚是不是?”
“是。”
“为什么?”
“我不想耽误他的时间,现在他如果遇到适合的人,可以再婚。”
碧珊忽然问:“那是好心,还是坏心?”
呵,碧珊已经长大了。
“那当然是好心。”
碧珊与黎旭芝谈起这件事,“将来,我如果与伴侣无话可说,失去恋爱感觉,生活似例行公事,我也会要求分手。”
旭芝不敢置评,只是答:“那,你会忙不过来。”
碧珊笑,“我不会妥协。”
“说的也是,我见过夫妻俩吃饭,各人摊开各人的报纸细读,一句话也无,亦不交换眼色,的确可怕。”
碧珊感喟,“年轻人都怕这种事,可是到了中年,都还不是那样过。”
这下子连黎旭芝都害怕,“不,不,我不会那样。”
两个少女头一次觉得无奈。
分居后的苗红比较安心,是,她不爱他,可是她也没有白白霸占着他。
现在,她可以名正言顺把黎子中的影子请进屋里来。
她听的音乐,全是衣露申岛上精选,她喝的酒,是黎子中的牌子,她打扮服饰,照黎子中的意思……
到十多年后,她才认识,她一生最快乐时刻,在衣露申岛度过。
只有在离婚后才可以这样勇敢地承认事实。
她没有出卖丈夫,她只是不爱他,故与他分手,维持二人最低限度的尊严。
她一直没有提起黎子中,直到病重。
如心忽然听到有人在她耳畔说:“周小姐,飞机就快降落,请配上安全带。”
什么,十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
不是她写得太慢,就是时间太快。
她老大不愿意地收起纸笔。
邻座一位老太太问:“你是作家?”
“不不不,我只是爱写。”
“爱写就有希望了。”
咦,像个过来人口吻。
如心忍不住问:“前辈可是写作人?”
老太太笑,“我,我也不过是爱写而已。”
“前辈笔名是什么?”
老太太还是笑,“提来作甚。”
如心笑,“一定是位名作家。”
“你怎么知道?”
“稿酬足够用来搭头等舱,还不算名作家?”
好话人人爱听,那老太太呵呵笑起来,“好说好说。”
如心步出机舱。
回到家了。
下了计程车掏出锁匙开了大门,正在看电视的家务助理惊喜万分。
如心先拨了一个电话同父母报平安,继而收拾行李,然后沐浴休息。
她仍睡在小房间的小床里。
半夜电话响了,“姐姐,到了为什么不通知一声,活该被我们吵醒,许仲智在这里有话说。”
一定是小许牵念她。
她接过电话,隔一会儿才说:“到啦?”真是陈腔滥调。
如心回答得更糟,“到了。”
她为这一问一答笑出来。
“能不能每天通一次话?”
“每星期一次也就够了,不过千万别半夜三时正打来。”
“是是是。”
回到家,已无失眠之虞。
如心去找水喝,顺便到邻室看一看,发觉姑婆床上空空如也,才蓦然想起她已去世。
正如碧珊所说,它朝吾体也相同,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也就睡得分外香甜。
第二天一早起来,她带着老佣人去把缘缘斋店门打开。
门槛附近塞进许多信件,有十来封是她主顾问候信。
如心十分感动。
佣人立刻忙着烧水做茶,收拾地方。
如心试坐到姑婆以前的座位上去。
抬起头,刚好看到玻璃门外每一个经过的行人。
如心喝一口茶,看着众生相,开始了解为何姑婆每天风雨不改前来开启店门,她是来与他们见面。
两个年轻人匆匆走过,然后是妈妈带幼儿上学,一个老婆婆拎着点心慢慢踱步,一对情侣紧紧手拉手相视而笑……百看不厌。
忽然之间下雨了,许多人避到缘缘斋的檐下来。
如心写了一张字条,贴在店门。
——“诚征店员一名,性别不拘,年龄十八至二十五,需勤奋工作,薪金丰厚。”
如今年轻人都喜欢到讲英语的大机构去一试身手,盼望步步高升,即使有人来应征,也不过临时性质,过三两个月又走。
老佣人笑笑,“其实请一个菲律宾人来也足够应付,不过是听听电话见见客人,他们英文讲得比许多人好,一年半载做熟了也一样。”
如心一怔,觉得也是。
“当然你不能把学问传给他们,可是其他人也不一定想学或学得会。”
如心听出老佣人弦外之音,这门手艺是迟早失传的功夫。
她笑笑,“总有人想补缸瓦吧。”
老佣人不再加插意见,“我顺道在附近买了菜回家。”
请人条子贴出好几天无人理会。
总算有人进来求职,如心一见,是个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少女,她先吓了一跳,问了几句,少女比她更失望,匆匆离去。
客人有电话来,“终于打进来了,你们还继续营业吗?”
“明天下午三时上来可方便?”
“店门关了那么久,真叫人挂念。”
“你会继承你姑婆的遗志吗?”
一个人有工作就有寄托,日子不难过。
第二个星期,一位英俊高大穿西服的年轻人推门进来,如心十分高兴,莫非此人有意求职?
当然不是。
姓胡的年轻人代表土地发展公司,欲收购旧楼拆掉重建,在店里与如心谈了颇久。
“这左右附近店主都已答应出让,周小姐,价钱破记录地高,希望你尽快给我们一个答复。”
如心惘怅,看情形是非出卖不可了。
得到了衣露申岛,失去了缘缘斋。
“周小姐,你大可以重觅铺位,重张旗鼓。”
如心不愿多谈,“我会尽快给你回复。”
年轻人识趣地离去。
统统卖掉了,只剩一堆钱,要来何用。
一个人可以用的钱其实有限,洋房、汽车、珠宝、古玩、飞机、大炮、航空母舰,虽然各有各的好处,但是人吃的不外是鲍参翅肚,睡的只是一张床,享受有一个顶点,到了那个程度,世上再也没有更好的东西。
物质又不能保证一个人快乐与否,如心又不相信浪掷金钱会带来快感。
当然情愿要一间缘缘斋。
可是形势所逼,她又不能不把店卖出去。
如心只觉无限寂寥。
许仲智听她的声音发觉她不开心。
“愿意与我谈一谈吗?”
“你有六个钟头的时间?”
“不要紧,你说。”
“算了,我最怕在电话里喋喋不休。”
“那么我过来。”
如心讶异,“何必小题大作?”
“一次不说,两次不说,我同你从此越来越生疏,我还好,之外什么都不用讲,还是过来面对面听你倾诉的好。”
“不不不,你——”
“怕什么呢,如心,你毋须付出什么,不用担心会欠下什么,来探访朋友算不了什么。”
如心悻悻然,“对,稀疏平常,你每星期都飞往世界各地探亲访友,失敬失敬。”
许仲智笑了,“不必,不必。”
“真的不必了,仲智——”
“星期六见。”
如心只得吩咐佣人整理客房。
客房书桌中还放着那叠稿纸,还欠个结尾。
如心拖延着不去写,因为一旦写完,故事结束了,就没得好写了。
第二天,那位胡先生拨电话来。
如心意外地说:“还没到二十四小时呢。”
“周小姐,我帮你留意到一个铺位,很适合缘缘斋继续发展,你不妨看看。”
如心冷冷地说:“我自有打算,不敢劳驾。”
“周小姐,何必拒人千里?”
如心不禁生气,“我就是这样不近人情的一个人。”
“对不起,周小姐,我冒昧了。”
过一会儿,如心问:“铺位在什么地方?”
“我来接你去看。”
“我走不开。”
“我找名伙计替你暂时看着店门,你放心,来回不会超过一小时。”
如心诧异,都替我想好了,办事如此周到。
十分钟后他就到了,开着部名贵房车。
如心随他去看过那铺位,地点十分好,可是租金昂贵不堪,每天修补一百只古董恐怕还不够付租,怎么可能。
可是小胡说:“把铺位买下来,付个首期,等价格上涨,一定有得赚。”
如心连忙更正,“不,我做的不是该行生意。”
小胡沉默,随即笑道:“那我们去吃午饭吧。”
“我要回店里去。”
“你总得吃饭。”
如心不再推辞。
小胡为人很坦率,他对如心说:“你好像对赚钱没有多大的兴趣。”
“不不,我只是对违反原则去赚更多的钱不感兴趣。”
“什么是你的原则?”
“不喜欢做的事而勉强去做,即违反原则。”
小胡吃惊了,“你从不做不喜欢做的事?”
“从不。”
“周小姐,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幸运的人,我们天天在做不得不做非常烦琐讨厌的事。”
如心笑笑,“我知道。”
“你想必有足够条件那样清高。”
“我比较幸运,不过,最要紧的是,我对生活要求甚低,所以可以悠游地过日子。”
“你真是奇特!”
如心笑了,“知足常乐。”
小胡看着她,十分钦佩。
“多谢你让我开了眼界。”
“周小姐,请问什么时候到敝公司来签合约?”
“我打算先与一位做测量的朋友商量过再说。”
“呵,是我行家。”
“可是,真巧。”
“几时介绍我认识。”
“有机会再说吧。”
在今日,任何一个行业都可以推广、宣传、促销,缘缘斋招牌也可以用霓虹灯围起来,搞得晶光灿烂,请明星议员为新店剪彩,由周如心携同各式古董上电视现身说法……
若想在今日搞出名堂,非如此不可。
不过如心并不希冀得到名望。
在这地窄人多的都会中,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五分钟名人,如心无意成为他们一分子。
那天傍晚回到家,佣人来开门,呶呶嘴,“有客人。”
一看,是许仲智到了。
他笑着迎上来,“刚好有便宜飞机票,我乘机便来了。”
他分明昨日一挂上电话便赶到飞机场去。
“行李呢?”
“已经拿到客房里去,打算打扰你几天。”
如心坐下来,无限惘怅,“缘缘斋被逼迁,要不关门大吉,结束营业,要不重整旗鼓,大展鸿图。”
“你选择哪一题?”
“把店关掉一了百了,只怕对不起姑婆。”
“那么另外找间店面。”
“新铺都是在豪华商场里,一旦洗湿了头,有得好烦,灯油、火蜡、伙计、人工加在一起非常可观,我并非生意人才,不擅理财,只怕亏蚀。”
“我明白。”
如心苦笑,“你看衣露申岛多好,住在岛上,什么都不必理会。”
所以那位富商王先生想尽办法也要搬到岛上居住。
“让我帮你分析。”
“劳驾。”
“这一门生意是你姑婆的精神寄托。”
“正是。”
“姑婆已经去世,店交给你继承,当然任由你打发,无论作何选择,姑婆想必体谅,你不必过意不去。”
如心说:“万一姑婆要回来的话,缘缘斋己不复存在,又怎么办?”
许仲智一怔,隔几秒钟才说:“她怎么还回得来?人死不能复生,她永远不会再来。”
如心走到窗前,缓缓说:“那么,苗红又为何频频回到衣露申岛上?”
许仲智站起来,郑重地说:“如心,那只是你的幻觉。”
“啊,”如心微微笑,“是我的衣露申。”
“一点不错。”
“不,仲智,你太武断了,我肯定我在岛上见过苗红。”
“如心——”
“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她的故事。”
“如心,她的故事,由你一步步寻找资料及推理所得。”
“可是那些细节……”
“那是你的想象力。”
“当真那么简单?”
“如心,不要想到其他事上去。”
如心仍然微笑,“我不止一次在岛上与苗红交谈。”
许仲智怜惜地看着她,“你疑心生暗魅了,如心。”
“仲智,在这件事上我俩永远无法获得共识。”
“那么转移话题。”
“你在说姑婆不会介意我结束营业。”
“可是你将学无所用。”
如心答:“我不过只懂皮毛。”
“那就关了店算数,到温埠读书,长伴我左右。”
这是个好办法,无奈如心恋恋不舍。
“旧铺可以卖这个价钱。”
许仲智一看数目字,怔住,“周如心,你真是位有钱的小姐。”
如心笑,“我想我是,所以打算捐助孤儿院。”
“你自是个善心人,不过也要留些给儿女。”
“言之过早。”
“嘿,三十五岁之前你起码添三名吧。”
如心笑不可抑。
她进厨房去泡杯好茶,出来之际,发觉许仲智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熟。
她捧着茶走到姑婆房间去。
过一会儿,她轻轻坐在床沿。
她低声说:“姑婆,你要不要同我说话?苗红与我沟通,全无问题,如果可以,我想知道,应该如何处理缘缘斋。”
她叹口气,回到小卧室看电视新闻。
公寓里静寂无声,如心闭上眼睛。
“是,你的确有接触另一世界的本事。”
谁?是姑婆吗?如心不敢睁开眼睛,全神贯注,集中精神,“姑婆,你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