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心颔首,“我却喜欢孩子。”
费南达斯但笑不语。
雨渐渐停了,繁花被雨打得垂下了头,又是另一番风景,如心只觉岛上一切美不胜收。
“周小姐,我送你回去。”
“劳驾。”
两部脚踏车一前一后沿旧路回去。
如心本来想计算环岛一周需要多少时间,现在看来,要改天在算了。
片刻晚餐已经准备好,如心进去一看,吓一跳。
“黎先生都是在正式饭厅里吃的吗?”
马古丽答:“是。”
“我在偏厅吃就行,放在电视机前,菜也太多,两个足够。”
如心不懂排场,亦不喜欢排场。
两个星期内,她把这岛摸得滚瓜烂熟,沿岛骑自行车一周需要一小时十五分钟,岛的尺寸大小刚刚好。
别人也许觉得寂寥,如心却十分享受这个假期。
小许时时打电话给她。
“几时接你回市区?”
“后天我得走了。”
“秋季再来。”
“也许,在这岛上,生活似公主。”
小许笑,“我来接你。”
“不用,罗滋格斯会送我。”
在余下的日子里,如心并没有再梦见什么。
上午,她收拾行李,下午,她回到钟爱的莲花池畔。
一只拇指大小的青蛙跳出来,如心连忙追上去,不自觉来到贮藏工具的小木屋。
门虚掩着。
如心轻轻推开门进内参观。
小屋不过三两百呎大,收拾得井井有条,架子上全是各式各样工具,应有尽有,就算盖一间房子恐怕也能胜任。
如心的目光落在一只盒子上,它与其他工具格格不入。
那盒子大小如小孩的皮鞋盒子,用金属制成,年代久远,颜色发黑,式样、尺寸,都似盛首饰用。
如心过去捧起它,有点重。
那种灰黑色犹如银器被氧化。
如心取过一只棉纱手套,抹去锈水,又抹了抹盒盖,黑锈立去,盖面出现了极细致的花纹。如心端过椅子坐下,把银盒擦得干干净净。
盒上出现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英文字母,分别是L与R。
如心纳罕,这一只名贵的首饰盒,怎么会放在工具间,里边装着什么?
该不该打开?
照说,她已经继承了这个岛,岛上一切,此刻均归她所有,那自然包括盒子在内。
盒上并没有上锁。
如心轻轻掀开盒盖。
她愣住了。
盒子里载着的竟是泥灰,约大半盒,所以拿起来觉得重。
如心抬起头,无比纳罕。
这有什么用?
她走近窗口,用手指沾起泥灰,借光看了一看。
那是一种很细的灰沙,感觉上似灰尘。
阳光自窗口中射进盒子,咦,有什么东西闪了一闪?
如心取过一只钳子,轻轻拨开灰尘,忽然看到一件她意想不到的东西。
是一只指环!
如心大为惊奇,因为指环的金属已经变成哑灰色,镶在指环上的一圈宝石此刻看上去似一颗颗砂粒,如心还分辨出两件事:一、那宝石透明没有颜色,分明是钻石,二、钻石环绕整只指环,这种式样,叫永恒指环,属女性所有。
一只镶工如此考究的指环,怎么会落在一堆灰中?
它的主人呢?
如心抬起头来。
电光石火间,心思缜密的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浑身寒毛竖了起来,会不会它的主人已经化为一堆飞灰?
如心的手一松,那只盒子险些堕地,她连忙定一定神。
戒指变成铁黑色,显然是受过高温焚烧,那么这一堆灰——
如心放下盒子,匆匆走出工作室。
她扬声叫:“费南达斯,马古丽。”
有人自树荫中钻出来,“小姐,罗滋格斯在这里。”
“你请过来。”
如心把他带进室内,“你可有见过这只盒子?”
罗滋格斯只看一眼,“呵,小姐,你把它拭抹干净了。”
“这盒子属于谁?”
罗滋格斯答:“它一直放在那只架子上,我猜它属于黎先生,我十年前来上工时已经见到它。”
“你可知道盒里装着什么?”
罗滋格斯说:“不知道。”
“请叫费南达斯来见我。”
如心把盒子小心翼翼捧在怀中,往大屋走去。
到了大屋,她立刻拨电话给小许。
“我有事立刻想出来一趟,请替我联络一间化验所。”
“化验所?”小许大为讶异。
“是,我想化验一点东西。”
“是药物?”
“不,是一堆灰。”
“呵,”米高不再追问,“我替你预约,我在卑诗大学有熟人。”
“好极了。”
这时费南达斯与马古丽已经站在如心身后静候吩咐。
如心问:“你俩可见过这只盒子?”
马古丽答:“这是工具房里的那只银盒。”
“正是,它属于什么人?”
“决非我们仆人所有,一定是黎先生的。”
“他有无叫你们打理它?”
“从无,它一直存放在工具房。”
如心侧着头想了一想,“我要到市中心去,也许明朝才能回来。”
“是,周小姐,我叫罗滋格斯去备船。”
如心小心翼翼地把盒子用报纸包起来,放进手挽袋里,携往市区。
啊,无意中叫她发现了这个秘密,本来她过一日就要回家,由此可知,冥冥中自有定数。
小许来接她船。
“如心,你脸色苍白。”
“不管这些,小许,快带我到化验所去。”
小许一路上与如心说笑,这活泼的土生儿使如心重新展开笑容。
如心这时发觉伴侣毋需外貌英俊,才高八斗,或者志趣相同,只要他能逗她开心,已经足够。
车子驶到了大学一座建筑物面前,小许笑道:“这是本市设备最完善最先进的化验所,我的老同学上官在此做助教,负责部分化验工作。”
太好了。
上官也是个年轻人,已经在等他们,介绍过后,闲话不说,即入正题。
如心把盒子捧出,他立刻戴上薄薄的塑胶手术手套。
在盒盖上搽上几种试验药水,上官说:“它是纯银。”
如心不由得补上几句:“你看到盒角的印鉴吗?其中一个,是不列颠女神像,这表示它是九七五纯度银子,而一般所谓史他令银的纯度只是九二五,它是质地最好的银器。”
“呵,周小姐你原来是专家。”
如心笑笑,她此际无心客套。
在一旁的小许简直着了迷,“快打开来看。”
上官打开盒盖,一看到那堆灰,便噫一声。
他用工具挑出少许,放在一只玻璃杯里,又用玻璃棒轻轻挑出指环,在显微镜下观察。
“周小姐,请来看。”
“是白金指环吗?”
“嗯,否则早已融成一堆了。”
“有刻字吗?”
“有,但已不能辨认,需要经过溶液处理,才能看得清楚。”
“它经过何等的烈焰燃烧?”
“肯定在摄氏千度以上。”
如心抬起头来,“一般住宅之中,何处有此高温?”
上官答:“有,旧式锅炉。”
如心转过头来,“小许,衣露申岛上用什么发电?”
小许立刻答:“它拥有独立先进发电机,该项装置用了七年左右。”
“之前呢?”
“可以查一查。”
如心又问:“这灰——”
“需要化验,给我二十四小时。”
如心到显微镜去看那只永恒指环。
她看得很仔细,用尖钳轻刮开指环内的金属表面,她己粗略看到L与R两个字母。
L,一定是黎子中。
R是谁?
想必是一个女子。
如心忽然想起,衣露申岛用的游艇就叫做大红,RED也就是R。
这不是偶然巧合吧?
盒子、指环、游船,全与R有关。
指环上共镶有十七粒钻石,在显微镜下,可清晰观察到,这种钻石旧法切割,瓣数少,不怎么闪光,今日称玫瑰钻,又流行起来了。
如心问:“指环可恢复原状吗?”
上官答:“可以拿到珠宝店去问问。”
小许这时问:“我们可以走了吗?”
上官笑,“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
“谢谢你。”
他俩离开了大学。
小许问如心:“你猜那是什么灰?”
如心不敢猜测,“我不知道。”
“你希望它是什么?”
“我只希望它是装修时用剩的泥灰。”
“那,”小许问,“它为何盛在一只那么名贵的银盒内?”
如心摇头,“我不知道。”
小许说:“这衣露申岛的种种神秘,也不要说它了。”
如心微笑:“看来我继承的不是资产,而是秘史。”
“说得好。”
“小许,请替我在本市中英文报纸上刊登一段启事。”
小许又意外了,“什么启事?”
如心取过一支笔,在纸上写:“寻找五十至六十年代在衣露申岛为黎子中君服务过的人士,请致电三五零二一,薄酬。”
小许说:“咦,那是我的电话号码。”
“需要你帮忙。”难为这小子了。
“一定,一定。”
至此,如心才松了一口气。
黎子中为什么要把衣露申岛给她?
是秘密保存了太久,到了这个时候,也该是掀露的时候了吧。
如心知道L与R都已经离开了人间,秘密暴露,也无关重要了。
如心请米高吃晚饭。
“小许,你总有个中文名字吧?”
“有,爷爷叫我仲智,来,我写给你看。”
那是一个好名字。
知道他中文名字之后亲切许多。
“如心,希望广告刊出后有人回应。”
“让我算一算,三四十年前替黎子中工作过的佣人,今年己六七十岁了吧,都是老人了。”
“可是头脑应该还十分清晰。”
“对,应该记得当年衣露申岛上发生的事,以及所有细节。”
“这么说来,”小许问,“你暂时不走了?”
如心摊摊手,“我此刻是无业游民,住哪里都一样,并不急回去。”
“对我来说,是好消息。”
如心笑笑,“家里托我办妹妹的入学手续。”
“请她们把成绩单寄来好了。”
第三章
那一晚如心没有回岛上,她在酒店留宿。
一早就起来,与小许会合,赶到大学实验室去。
路上买了一张日报,那段启事也已经刊出。
上官在等他们,见到如心,神色怪异。
他立刻迎上来,“电脑已有报告出来。”
如心心知肚明,沉默地看着上官。
小许忍不住说:“快快揭晓吧。”
“两位,已证实那是人类的骨灰。”
如心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仍免不了耳畔嗡地一声。
小许当然更加震惊,他低声嚷:“我的天!”
上官说:“我们坐下来谈。”
如心立刻问:“可知男女?”
上官答;“科学未曾进步到那种程度,如有骨殖,当可辨认,此刻我们的证据不过是一堆灰。”
如心吁出长长的一口气。
“这枚指环,确是同时焚化。”
如心抬起头,“当时,它也许戴在她左手无名指上吧。”
小许抢着说:“真是可怕。”
如心倒是相当镇定,“当时,戒指的主人当然已经死亡。”
上官说:“我们不常将骨灰安置家中,所以一旦见到,才大为吃惊。”
如心却说:“不,骨灰不叫人害怕,来历不明的骨灰才令人惊疑。”
“这个戴钻石永恒戒指的人是谁呢?”
“自戒指尺寸来看,是位女性。”
如心取过戒指,套向无名指,刚刚好,是五号,“嗯,这位女士中等身段,略瘦。”
这时,小许站起来,“上官,谢谢你,事情己告一段落。”
上官拉住他,“喂,追查下去,真相如何,你是会通知我的吧,别叫我心痒难搔。”
小许却说:“我并非当事人,我无权披露事实。”
如心连忙道:“放心上官,我必定向你汇报。”
忽然之间多了两位好友,周如心觉得她收获不少。
在车上,如心问:“为何走得匆忙?”
“回家听电话。”
“你不用上班?”
“我已告假,不然那些人看到启事,同谁联络?”
如心有几分不好意思。
小许微微笑,“我早该放假了,只是没有借口。”
自早晨等到中午,只得一通电话。
是一位老妇,声音略为沙哑,“薄酬是多少?”
“一百花。”
“可否加到五百?”
如心说:“这位女士,那可得看看你所知资料是否详尽。”
“我自一九五五年至一九六零年间是衣露申岛黎子中先生的私人秘书,我住在岛上别墅向北的客房里,那窗外向着泳池,有一列杜格拉斯蓝杉树。”
她形容得一点不错。
如心立刻决定,“五百就五百吧,女士你尊姓大名?”
“我姓麦,叫麦见珍。”
“我们约在什么地方见面?”
那麦女士却自言自语道:“真没想到今日还有人提起衣露申岛,你又是谁?”
“我是新岛主周如心。”
“黎子中呢?”她大感意外,“他怎么了?”
“麦女士,我们见了面再谈吧。”
“他是否已经故世?”
“是。”
“不然,他不会把衣露申岛出让,”麦女士停一停说,“周小姐,我愿到府上来,我会在下午三点准时到。”
如心把许宅地址告诉她。
之后,电话再也没响过。
“好像只得麦见珍女士一个人有消息。”
“应该不止一人。”
“有些已经去世,有些像费南达斯他们是波多黎各人,已回家乡,有些未看到报纸,有些已不问世事。”
“这么说来,我们已算幸运。”
如心笑笑,“我们专等麦女士吧。”
“她好像相当计较酬劳。”
“也许经济情况不大好。”
“见了面便知分晓。”
准三时,麦女士到了。
门一开,如心看到一位小老太太,干枯瘦小,穿着过时但却洗熨得还整洁的套装,老式手袋,旧皮鞋。
她有一张很小很小的面孔,因为皱纹的缘故,看上去似一只胡桃。
如心不肯待慢,连忙招呼。
麦女士也不客气,吩咐下来:“给我一杯咖啡,稍浓,加两匙牛乳。”
然后上下打量周如心:“你买下了衣露申岛?”
如心不置可否,唯唯诺诺。
“先把酬劳给我。”
如心立刻数钞票给她。
麦女士松口气,堕入沉思,过一刻她说:“黎子中,当年英俊潇洒,气度不凡。”这是她的开场白。
如心不知她要说到几时去,温言道:“麦女士,这样吧,我问,你答,好不好?”
麦女士颔首,“你嫌我唠叨。”
“不,我怕你说漏了我想知道的消息。”
“你问吧。”
“麦女士,你在岛上有六年那么长一段时间,可有见过黎先生的女伴?”
麦女士一愣,凄然而笑,嘴角那丝苦涩,丝毫没有因为三十年过去了而减退。
半晌她反问:“你是指苗红吧。”
啊,苗红,如心跳起来。
红,R,是她,一定是她。
原来红是她的名字。
如心说:“麦女士,我想让你辨认一件东西。”
她把那只指环拿出来。
麦女士只看了一眼,“这是苗红的饰物,它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如心叹口气。
麦女士问:“他们俩终于结了婚,是吗?”
“不,他们没有。”
麦见珍一愣,“什么?可是,鲜花香槟已运至岛上,一切已准备就绪,帖子也都发出去,结婚启事刊登在报章上,他们终究没有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