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露申。”
“呵,叫幻觉。”
“可不是。”
丘经纪不气馁,“可以改呀,我客人本是崇明岛人氏,他有意把此岛更名崇明。”
“这岛不打算出售。”
丘经纪失望。“噫。”
“这附近时常有小岛出售。”
“周小姐有所不知,太小不好,太大难以打理,这岛位置特佳,附近有大岛挡风挡雨,又无激流,万中无一。”
如心只是笑。
“周小姐,你考虑考虑。”他放下名片。
马古丽送他出去。
小许一直站在如心背后不出声,这时忽然说:“任由开价。”
如心答:“也不能太离谱,叫人见笑。”
“如果卖六七百万,拿来捐孤儿院或是奖学金也不错。”
“你估计它值这个数字?”
“大约是。”
“我余生好享福了。”
“你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享福的人?”
“不,不是有福独享的人。”
如心笑不可抑,“如何见得?”
“据我观察所得,你富有同情心,关心别人,时常为他人着想。”
如心很感动,除了姑婆,从来没有人把她说得那么好,而姑婆已经逝世。
“待我们把这个故事发掘出来之后再作考虑好了。”
客人已经离去,整个天空都是紫色晚霞。
如心笑道:“不知住下去会不会折福,整个世界都是天灾人祸,妇孺捱饿,军人阵亡,我们却这样无忧无虑,享受太平逸乐。”
小许问:“那么,为什么仍有不快乐的人?”
“我不知道,可能是贪得无厌。”
小许笑了。
“许仲智,来,我给你看一个故事。”
“是你撰写的吧,多谢你让我做第一个读者。”
“别取笑我,我不是想做作家,我只想把我的假设记录下来。”
“我明白。”
如心把原稿影印一份给他。
“时间空间可能有点复杂。”
小许又笑,“放心,我懂得看小说。”
“那么,你看,我写。”
“如心,”他叫住她,把他的忧虑讲出来,“写归写,记住别带入故事中,那不是你的故事。”
如心止步,把他的话回味,然后称是。
摊开纸,她写下去。
——他把她带到伦敦,找人教她英文,指点她社交礼节,她天性聪敏学得很快,令他深感满意。
那是他们最开心的一段日子,苗红浑忘过去,也不觉得他们身分年纪有距离。
可是不久,她患了哮喘病。
医生说:“潮湿阴暗天气不适合她,若要康复需住到干爽的地方去。”
黎子中却犹疑了,他的旧同学老朋友以及生意上拍档全在这个天天下雨的都会,他一时走不了。
苗红的病情恶化。
他不得不作出若干安排。
就在此际,他买下加拿大卑诗省一个无名小岛,开始建设。
也许苗红会适合住在这风光明媚的岛上。
叫什么名字好呢?
一日深夜,她却对黎子中说:“我想回家。”
黎子中不悦,“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想念父亲弟弟。”
黎子中自觉做了那么多,苗红尚不知感恩,异常失望,故转为冷淡,“你父弟很好,不必操心。”
“我原本是热带雨林里生长的人。”
“那里另外有一个难以忘怀的人吧?”
苗红一愣,“你指谁?”
“亚都拿。”
苗红不相信双耳,富甲一方、生活经验丰富、相识遍天下的黎子中竟还会记得南洋某小镇一个吹竹笛的少年。
她先是笑,然后静下来,她说:“有这么一个人吗,他是谁?你真好记性。”
这是她第一次讽刺黎子中。
他太看得起亚都拿了,他也太小觑苗红,还有,他怎么会连这点信心都没有。
可是苗红不知道,一个人若是真心喜欢另一个人,因爱生怖,什么都会变得患得患失。
接着几天,他没有同她说话,并且把小岛命名衣露申。
待岛上所有设施完成之后,苗红已成为另外一个人。
相信即使是青梅竹马的亚都拿面对面也不会把她认出来。
她长高了,衣着时髦,谈吐文雅,而且,除却睡觉的时候,脚上永远穿着鞋子。
她已许久没有喝到椰汁,也长久没有在脸上展露她的喜怒哀乐。
二十岁生辰那天,黎子中为她大肆庆祝,在夏蕙酒店请客,苗红穿着狄奥纱裙,头上戴着钻冠,令外国人以为她是东方哪一国的公主。
许愿的时候,苗红轻轻在心中说:“还我自由。”
失去什么,才会知道什么最珍贵。
聚会在黎明时分结束。
黎子中问她:“开心吗?”
她点点头,轻轻除下配戴的累累的钻饰。
“你许什么愿望?”
“大家都健康快乐。”
“那么基本?”
“因为什么都有了,所以特别珍惜这两样。”
她并没有说实话,但隐瞒得十分有技巧。
真话会伤害人,特别是多疑的黎子中,他是她的恩人,她有义务使他精神愉快。
苗红忽然握紧脖子喘息,宴会人烟稠密,她旧病复发,需要药物。
“今夏,我们便可以搬到衣露申岛去,对你健康有帮助。”
“太好了。”
“麦秘书会偕我们同行,我有事务需要她帮忙处理。”
苗红当然没有异议。
如心停下笔,想休息一下,碰巧小许在这时候敲门进来。
“喂,你别打扰我呀!”
许仲智十分困惑,“我还以为你只是一个古董缸瓦修理专家。”
“写得怎么样?”
“情节编排得非常合理,我猜想离事实不远,起码有八九分真实。”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读者。”
“开头想必一定像你所写那样发展,可是结局呢?”
如心答:“结局我们已经知道,黎子中孑然一人,孤寂地怀着一颗破碎的心病逝。”
“不不,我指苗红如何终止了她短短的生命。”
如心抬起头,“呵,那有好几个可能。”
“说来听听。”
“我会把几个可能写出来。”
许仲智笑,“啊,卖关子。”
“可不是,希望我一支笔可以补情天。”
那土生子听不懂,“什么天?”
如心存心叫他胡涂,微笑道:“我的确补过一只雨过天晴的碟子。”
小许说:“明天我就去学中文。”
“不准光说不做。”这是亘古收效的激将法。
“来,如心,我们出城走走。”
“不,我觉得岛上很好。”
“你也得接触现实世界。”
如心忽然问:“你猜苗红有没有出市区逛?”
小许摇摇头,“黎子中根本不想她与闲杂人等见面,他控制一切,严格挑选她见的每一个人。”
如心点头。
那是事实。
那也是一种绝端缺乏自信的表现,他俩关系实在难以长久维系。
他爱她已爱到自己也不相信的地步。
如心取过一张纸,写下几个可能性。
一、她因病逝世,他不愿意离开她,把她在岛上火化,长伴他左右。
小许颔首,“我问过上官,哮喘如不获及时治疗,足以致命。”
如心又写二、她要离开他,引起重大冲突,他错手杀死她。
许仲智说:“太可怕了。”
三、她想除去他,可是力不从心,他自卫杀人。
小许失声惊呼,“还有谁会相信人性?”
四、她自杀。
小许答:“是有这四个可能性。”
如心问:“你猜是哪一个?”
“我只能选第一个。”
“假使他及时送她到医院诊治,有什么急症不可痊愈,是他故意拖延使她失去生命。”
“这黎子中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他是凶手。”
“请勿武断。”
“我也不想那样说,但他的爱是一种折磨的爱,对方越是痛苦,他越能满足。”
“可是,她可爱他?”
“我想是,否则她怎么会甘心留在岛上。”
小许结论是:“那么一切后果由这两个成年人自负。”
“那自然。”
小许为人单纯,“我不知道世上竟有这种爱,听上去比恨还可怕。”
如心笑了。
许仲智说:“如果我喜欢一个人,首先要叫她快乐。”
“你心智正常,当然心平气和。”
“如心,我们乘船出去。”
“我还没有写完故事。”
“每天写一章够了,以三个月时间完成。”
“三个月?家人会以为我已经失踪。”
小许说:“我与他们联络过,令妹下星期可来办入学手续。”
“住宿怎么办?”
“你忘了在下专门做房屋租务管理。”
“呵,失敬失敬。”
他们到市区时已近黄昏,坐在路旁咖啡座看五光十色车水马龙红男绿女。
可是如心挂着那个故事。
“苗红去世时应不过二十五岁。”
犹是红颜。
许仲智说:“现在我们不谈岛上的事。”
如心一径说下去,“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是很享受生活的,一杯茶一场雨一朵花都叫我喜悦,只要身体合理地健康,我不介意活到耄耋。”
小许说:“我的想法也一样。”
“所以,”如心十分惋惜,“苗红的生命那样短暂,叫我难过。”
许仲智说:“来,我带你去一个吃摩洛可菜的地方。”
“你愿意听关于我姑婆的事吗?”
“与你有关的事我都爱听。”
初中毕业后周如心还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那么多的话。
到最后,话题还是回到岛上去。
小许说:“地库的建筑——”
如心立刻问:“什么地库?”
“大宅共三层,地下有地库。”
如心想起来说:“对,你去地窖取过酒。”
“地窖旁还有两个进口,一间是游戏室,另一间是小型戏院,可坐十多人。”
如心张大了嘴。
许仲智马上笑,“宅子太大了,你一时没发觉那两处地方。”
“你并没有告诉我。”
小许搔着头,“是我的疏忽,我以为你住上三五天必定会走,且随即会将岛出售,故粗略地交待一番。”
如心却紧张起来,“游戏室里有什么?”
“我只见到一张桌球台子。”
“戏院呢?”
“布置很精致,有电影银幕、放映室,设备一如试片间。”
“我这就回去。”
小许心想,早知就不同你说。
如心说:“不必送我,路途太远了。”
小许隔一会儿才缓缓说:“不算远,我有一位同学送女友回家,足足自多伦多送到美国纳华达州。”
如心也隔了一会儿才问:“他们有无结婚?”
“没有,三年后他另娶他人。”
如心十分感喟,“假使把那种能量用在科学上,人类恐怕已经征服宇宙。”
小许轻轻说:“周如心,没想到你那么爱讽刺人。”
“不不不,我是真为人们在感情上浪掷的精血时间惋惜。”
“那么,你是肯定不会那样做的了?”
如心微笑,“我有什么资格做一个多情人。”
小许不语,由此可见她是一个十分理智谨慎的女子。
如心吩咐罗滋格斯把游艇驶出来。
“我送你。”
如心婉拒,“一来一回实在太浪费时间了。”
在船上,如心打了一个盹。
醒来后,她问罗滋格斯:“你可去过试片间?”
“很少去,那处已多时不用,马古丽偶然进去打扫。”他有点犹疑。
“什么事?”
“有一次,马古丽说她听见音乐。”
如心不语。
她也听见过乐声,岛上气氛的确使人精神恍惚。
“一上岸,我想进去看看。”
罗滋格斯劝道:“周小姐,不如等明早。”
“为什么?”
罗滋格斯说:“大家都累了。”有点不好意思。
如心不语,知道他们对黑夜有点避忌。
“那么,明早七时正我们去看个究竟。”
他松了口气,“是,周小姐。”
倒在床上才晓得有多累,她一直睡到天亮,一个梦也没有。
睁开眼睛,发觉天色已亮,连忙起床梳洗。
马古丽已经过来侍候。
如心略带歉意问:“你们工作时间是否九至五?”
马古丽笑笑,“周小姐,你难得来。”
“加班费还是可以照支。”
马古丽仍然笑。
黎子中很会挑选雇员,看情形,待他们也不薄。
“来,我们去地窖看看。”
原以为阴暗可怖,蛛网处处,甚至会有蝙蝠飞出来,可是一推开门,如心立即讪笑自己孤陋寡闻,只见游戏室有束光自玻璃砖射入,光线柔和,打理得十分干净,架子上放着各类玩具,其中一角是各式各样大大小小十多个地球仪。
“这是一个宝库。”
桌球台旁是乒乓球桌,那一角是整座火车穿山洞模型。
“会动吗?”
“插上电会走动,交通灯号都能亮。”
“谁玩这个?”
马古丽摇摇头,“屋里并没有孩子。”
当然还有弹子机与点唱机。
黎子中却没有添置电子游戏机,那不是他那一代心目中的玩意儿。
“黎先生时常下来吗?”
“很少。”
曾经一度,这里一定坐满了爱玩的客人。
如心查看抽屉,只见一格格都放满了火柴盒模型汽车,约有好几千架之多。
只是没有如心要找的文字资料或是照片。
一张照片都没有。
“我们到戏院去。”
如心讶异布置之华丽。
深红色地毯,枣红丝绒座位,大红墙纸,水晶灯处处,帘子拉开,一张袖珍银幕露出来。
如心到放映间参观,放映机还是六十年代产品,比较笨重。
现在看电影可不必这样麻烦了,添置录影盒带即行。
放映间并没有存放底片,即使有,想必也是古董。
她在宽大舒适的座位坐下。
马古丽知趣地退出去。
如心一无发现。
黎子中蓄意把所有私人资料全部搬走。
晚年他回到伦敦,想必所有的文件都藏在那里。
她离开了戏院,顺道参观酒窖。
如心对酒一无所知,可是凭常识,也知道这一库酒价值连城,假使有一日要出售此岛,这批酒大可另外拍卖。
这一切对苗红来讲,一点意思都没有。
她生长在热带雨林中,一道瀑布一朵大红花一只蝉更能叫她喜悦。
如心回到书房。
她握住笔,看着天花板,深深沉思。
马古丽把早餐捧进来,她竟没有听见。
如心在纸上作出这样的推测:
在享乐中,苗红的健康却一日比一日亏蚀。
她曾遭受黎子中无情的讽刺与拒绝,不再提返家之事。
一夜,家乡有消息传来,她父亲去世了。
黎子中十分体贴,“你可要回去送他?”
苗红摇摇头。
“他去得很平静,一直在喝,心脏忽然停止跳动,毫无痛苦,我已吩咐下属办事。”
苗红表示感激。
“我可以陪你回去。”
苗红摇头,黯然说:“我不想走。”
“你可要想清楚,免得将来后悔。”
苗红却维持原意,“我不走。”
她显得很平静,黎子中有点安慰,也许,她已决意跟定他,随他落地生根。
他取出一只盒子,“打开来看看。”
苗红开启盒子,里边是一只指环,镶着一圈小小钻石。
他解释:“宝石连绵不断,这戒指叫永恒指环。”
苗红笑了。
原来外国人也盼望花好月圆,可是,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请戴上它。”
苗红把它套在左手无名指上,这是她身上唯一的饰物。
黎子中似乎满意了,心情十分好。
苗红神情呆滞,呆呆看着月亮,只有这月色,全世界看出去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