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乃意说,“明明不能抛在脑后,又故作大方,苦了自己,真正愚不可及。”
岱宇忽然落下泪来,“乃意,我只得你一个朋友,偏偏你老骂我。”
乃意顿足,“不是你朋友,骂你作甚,由得你沉沦。”
事情似不可收拾,幸亏小区不是英伟小生,否则只怕人误会两女为他争风。
小区连忙打圆场,“岱宇的意思是,有人应该看出她的心意,替她作主,名正言顺一起赴温哥华。”
轮到乃意冷笑,“天下有这种称心如意的妙事?”她点起香烟吸一口醒醒神,“或有之,余未之见也。小姐,凡事要努力争取,失败再试,世事无现成,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免得日后失望。”
岱宇见小区颌首同意,可见乃意说的是金石良言。
她憔悴下来。
乃意问小区,“人家林倚梅又用什么名义跟到欧洲去,我们参考参考。”
“倚梅自上月起已是甄氏机构的会计人员。”
哎呀呀,都安排好了。
小区说:“岱宇要去,只得私人掏腰包旅游,途中他们一定冷落她,也没有味道。”
“甄保育又扮演什么角色,”乃意忍不住问,“他没有主张,任人摆布,爱恶不分?这样的人要来干什么,简直不及格。”
座中已无人发言。
乃意气馁,“散会。”
这时小区忽然问:“岱宇,你的经济是否独立?”
岱宇有气无力地说:“我不理这些事,一向交给韦玉华律师托管。”
乃意看小区一眼,“我与岱宇散散步。”
她有话同好友说。
一路向海堤走去。
“岱宇,照我看,甄佐森同甄保育两兄弟,并非杰出人物。”
岱宇冰雪聪明,当然明白好友弦外之音。
“理想中男伴应当坚强有为,思路分明,愿意爱护照顾支持伴侣,你说是不是?”
岱宇低着头。
“岱宇,我了解你的背景,你出身太好,又在星洲长大,南洋环境单纯,你难免失于天真,我觉得此际你应放开怀抱,享受青春。”
凌岱宇没有反应,乃意知道说了等于白说。
乃意与小区只得送她上车。
小区看着远去的车子摇摇头,“甄家这三个人,活脱脱似一个故事的翻版。”
“什么故事?”乃意好奇。
“乃意,你应该多看一点书。”小区白她一眼。
咄,不说拉倒,又作年轻导师状。
第二天,他们三人约齐了直赴韦玉华律师楼。
凌岱宇仍然非常被动。
接见他们的却是一个叫韦文志的年轻人,他一亮相,乃意便心中喝一声彩,这才是人物,外形如玉树临风,态度谦和,又具专业知识,这一号男生,才值得女孩子倾心,甄佐森同甄保育算是什么。
只听得韦文志笑说:“家父已经半退休,本行事务大半已交我办理,不知三位有何贵干。”
真没想到小区说话亦这么技巧,他严肃地代表岱宇发言:“凌小姐想了解她的财政条款。”
韦文志立刻传秘书交资料上来。
半晌文件递上,韦文志查看之后,对岱宇说:“阁下在二十一岁前随时可以动用的现金达到——”他把数目字讲出来。
不但乃意愣住,连小区的身子都往前探一探,只有凌岱宇无动于衷。
乃意说:“岱宇,你从来没对我说过你是富女。”
岱宇却苦涩地回答:“金钱并非万能。”
韦文志律师立刻加一句:“可以做的也已经很多。”
乃意马上不忌讳地说:“让我们陪你到温哥华去一趟,三对三,不一定输。”
岱宇抬起眼,脸上似渐渐恢复神采。
小区却说:“这不大好吧,人家会怎么说。”
乃意扁扁嘴,“我才不撇清,旅费对岱宇来说,好比九牛一毛,就让她请我们走这一趟好了,我这就去订飞机票及酒店,小区,烦你去打听他们坐哪一班飞机。”
小区满头汗反对,“你别怂恿岱宇在我们身上花钱。”
凌岱宇这时勇敢主动地开口:“这是我的主意,与乃意无关,暑假闲得慌,又没有其他事可做,我愿意请你们作伴去观光旅行。”
乃意扬扬眉毛,“听到没有,别又说我教唆岱宇。”
韦文志律师一直维持着礼貌的笑容,半晌问:“没我的事了吧?”
大家站起来道谢。
韦律师一离开会客室,乃意便说:“岱宇,这个韦文志,才是有潜质的伴侣。”
区维真大不以为然,板着脸说:“乃意,今天你已经说够话了。”
乃意不去理他,“岱宇,你这样有钱,为什么不自置公寓搬出来住?”
“任乃意!”区维真喝止她。
乃意看着小区,“我说错什么?”
区维真愣住。
真的,乃意说错什么呢,凌岱宇在外婆家过得并不写意,她完全没有必要寄人篱下,去看别人的眉头眼额,搬开住是一个上佳办法。
岱宇不出声。
“我知道,”乃意点点头,“你要近着一个人。”
区维真亦不语,会客室里只得任乃意的声音:“岱宇,作为这么一大笔遗产的继承人,你要当心,你那两个表兄不是省油的灯。”
岱宇握紧好友的手。
稍后岱宇先走,小区便抱怨乃意,“你多管闲事。”
“是,”乃意承认,“我看到了,便无法佯装大方,我关心她,怕她吃亏,老友快要跌落山坑,我们还坚持做君子,不管闲事?我情愿做小人。”
“你当心两边不讨好,”小区警告她,“凌岱宇未必感激你。”
乃意看着小区,“我也未必感激你呀,你又何故提点我?可见你也真诚为我好。”
小区一听这话,先是涨红面孔,随后脖子也通红,他在心中同自己说:不要太笨,这是难能可贵好机会,凌岱宇去陪甄保育,任乃意又去陪凌岱宇,那么,就当他区维真去陪任乃意好了。
他马上当机立断,“我自己付得起旅费。”
“你真婆妈,岱宇不会在乎的。”
小区笑笑,“我们的不拘小节,在人家眼中,也许会变成烂塌塌。”
乃意没好气,人家的眼睛又没陪她哭泣欢笑,一双双陌生冷淡的眼睛,有何值得珍视之处。
小区问:“任伯母会让你远行?”
乃意只是微笑,在家中,她不是重要角色,大人不注意她的去向、寂寞,当然,可是她也得到无限自由,没有人逼着她做规矩,也没有谁认为她会成才,她可以随意发挥。
随便编一个借口,便可顺利过关。
下个月,阿姨会陪乃忠一起回来省亲,父母正为那个忙得不可开交。
那天晚上,她又回到白色的大厦去。
美与慧很烦恼地皱着眉头。
乃意问心无愧,坦然无惧,仰看那道乳白色光柱,她一直觉得它便是日月精萃,受过这道光的沐浴,特别心平气和,精神奕奕。
“乃意,”美终于开口抱怨,“你太过分了。”
“喂,叫我帮助她,原是你俩的主意。”
“我们没有叫你翻天覆地,改变历史。”美抗议。
“你们懂不懂管理科学,事情交给我便是交给我,处处钳制,如何办事?”
慧不恼反笑,“乃意,你太胆大妄为,居然挑唆凌岱宇搬出来住。”
乃意大奇,“许多许多独身女子一有能力便自置居所,有何不可?”
美抢着说:“离开甄宅,她还是凌岱宇吗?”
慧用眼色制止美,咳嗽一声,“乃意,我们怕她会有身份危机。”
乃意莫名其妙,“独居也并非不是淑女。”
美说:“乃意,任务仍是你的任务,切勿操之过急。”
乃意答:“你们没有看见她的眼泪,当然那么说。”
她真不懂,像凌岱宇那种先天优越、得天独厚的女孩,为何要把自己困在愁城中。
只听得慧长叹一声:“死马当活马医,随乃意去吧。”
过一会儿,美也说:“事情不可能比现在更坏。”
慧又说:“经过那么些年,用过那么多人,都失败了,或许乃意会成功,乃意没有压力。”
“乃意与她年龄相仿,知道她要什么。”
声音渐渐退去,乃意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来。
十万分火急找任乃意的,是甄佐森。
见到他,乃意忽尔想起他的绰号叫毋忘我甄,不禁笑出声来。
甄佐森最欣赏任乃意纯真甜美的笑容,别冤枉他,这次他一点猥琐的意思都没有,中年俗气男子,也有权欣赏阳光空气式清新,不能说他不懂,不配。
甄佐森想到有任务在身,定下神来,才说:“乃意,老太太托我来调查这件事的真相——”
到底年轻,乃意忍不住拆穿他,“不是老太太,是你太太差你来做包打听。”
一言中的,甄佐森尴尬得很。
乃意看着他微笑:“她想知道什么?”
甄佐森觉得可以畅所欲言,对这种气氛十分陶醉,因说:“我们怕你把岱宇带坏。”
乃意仍然笑眯眯,“坏了,便不听你们摆布。”
甄佐森答:“你太低估岱宇,她并不是好相处的人。”
岱宇小事聪明,大事胡涂,最易受人利用,这个乃意说不出口。
“这些日子来她吃的用的统属甄家,你别以为我们占了她什么便宜。”
乃意笑答:“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她凌家富裕,我们甄家何尝不是,就算李满智及林倚梅这一对表姐妹,也堪称千金小姐,我们这一伙人,谁也不会利用谁。”
乃意“啊”的一声,“那一定是我狗眼看人低了。”
甄佐森啼笑皆非,过一会儿他轻轻说:“我知道你想帮凌岱宇。”
乃意不出声。
“事情早已安排好,”他无意中泄漏了秘密,“连老太太都赞成保育同倚梅这一对。”
乃意永不服输的脾气又一次使将出来,“你们喜欢谁都不管用,且看甄保育的意思。”
轮到甄佐森笑,“那你太不了解甄保育的处境。”
“请多多指教。”
“甄保育没有独立能力,他一生未曾做过一天工。”
乃意心一沉,果然是难兄难弟,她没猜错。
甄佐森声音低下去,像是感怀身世,夫子自道:“屋子还是老祖母产业,车子用公司名义登记,零用向基金律师支取,吃的是大锅饭,他一生没有作出过任何抉择,一切已经替他安排好,他若越轨,后果堪虞。”
“老祖母不见得寿比彭祖。”
到底是小女孩,不懂事,“遗嘱上条款更能绑死人。”
“他可以离家出走。”乃意赌气。
甄佐森露出雪白牙齿笑:“走到哪里去,你家会不会收容这样一个人?”笑完神情落寞,像是想到他自己命运。
“岱宇会照顾他。”乃意声线转弱。
甄佐森再次轰然大笑,“如果一生注定要求人,求祖母好过求妻子。”
乃意噤声,没想到甄佐森自有道理,想深了真是悲哀,世上原来没有无条件的爱,这样钟爱他们两兄弟,还是要他们兄弟俩听话做傀儡。
甄佐森点着一支烟吸起来,样子有点落魄,反而减去平日那分不受欢迎的轻佻。
他不是坏人。
乃意相信自己目光,做坏人还真需要一点本事。
她已比较同情甄佐森,语气温和些,“劳烦你同李满智女士讲一声,我们决定陪着岱宇旅行散心。”
“不会有结果的。”
“不试过又怎么晓得?”
甄佐森凝视任乃意,“年轻真好,原始精力无穷,使你们勇于挑战。”
乃意微笑,“不是意志力控制一切吗?”
甄佐森摇摇头,“是活生生的力气,记住我这句话,到了中年,你自然明白。”
在乃意想象中,中年一如美好黄金秋季,五谷成熟,万物丰收,辛劳的春耕已过,夏日炎暑远离,这时候,要什么有什么,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经验加智慧,无往而不利,理当是生命的全盛时期,不应有恨,何事唏嘘?
她不介意做一个胸有成竹的中年人,总胜过苦苦挣扎做前途茫茫手足无措的少年人。
可能甄佐森的想法不一样,也许他的童年太完美。
“也好,”甄佐森似站到他们这一边来,“也许你们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乃意心一动,“怎么,你也去?”
甄佐森苦笑,“贤妻李满智似防贼似防我,她才不肯丢下我一个人在本市逍遥。”
乃意实在按捺不住好奇,“能否告诉我,甄先生,你为何惧内?”
甄佐森一怔,苦笑连连,仿佛想开口倾诉,却又再苦笑起来,如此这般,几次三番,作不得声,终于哑口无言。
十多年夫妻,无数纠葛,千丝万缕的关系,都还不算,事实上他根本离不了她,每次亏空,都由妻子搬出娘家有力人士把数目填回去,他应当感激她,不知恁地,却越来越恨她,她每付出十块钱,势必取回他价值一百元的自尊,然后仍然以他的恩人自居,又诸般恫吓,声声要在祖母跟前拆穿他,好让老太太在遗嘱上剔除他的名字。
越恨越深,于是越欠越多,反正自尊地位已荡然无存,不妨变本加厉,索性豁出去,做得加倍棘手,叫她为难,也就报了仇。
怎么同这小女孩说?她的世界黑是黑,白是白,说出来,徒蒙她耻笑。
只听得这女孩又问:“你们当初是怎么结的婚,你们可曾深爱过?”
甄佐森并没有生气,他“呀”地一声,“不要再问下去,太残忍了。”
乃意怪同情他,世人也许误解了这名二世祖,至少他还有一个可取之处:乃意不觉他不可一世,自命不凡,趾高气扬。
他同甄保育一样,本质尚属不错。
“甄先生,我们在温哥华见。”
去取飞机票的时候,乃意碰见一个人。
那个人,本来不想同乃意打招呼,班上女同学那么多,任乃意不论外貌资质,在他眼中都属中等,他喜欢高大硕健白皮肤鬈长发风情万种的性感女郎,任乃意虽然活泼俏皮,却不符合他的条件,萍水相逢,他想侧膊而过。
双眼无意中一瞥,却看到她手中拿的是头等飞机票。
他一怔,对她刮目相看,稍一迟疑,被乃意认了出来,“石少南。”
石少南笑一笑,“真巧。”在她身边坐下来。
乃意问:“你不在本校升学?考完试就没见过你。”
石少南扬一扬眉毛,踌躇满志地说:“我不想浪费时间。”
乃意一听,顿觉逆耳,如此狂妄嚣张,为着却是该等小事,多么划不来,于是把适才偶遇的欢喜收敛大半。
石少南写一个地址给乃意,“有空打电话给我。”完全拜头等机票所赐。
乃意点点头。
石少南架上墨镜潇洒地离去。
乃意拿着两张头等票与一张经济位票离去。
区维真坚持自己付款,由他一人坐后边好了,抵达那边,她们住大酒店,他已订妥青年会。
凌岱宇十分欣赏小区,她看着乃意说:“维真这人有宗旨有志气,极是难得。”
乃意老实不客气指摘她,“有空管管自己的事,做人莫如丈八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