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忠皱皱眉头,一派有口难言的样子,欲语还休。
乃意笑说:“不要紧,我受得了意见。”
“十分十分幼稚。”
乃意一怔,索性再问:“还有呢?”
“实则上就是你目己的故事,对不起,那怎么行,你要学着写别人的故事才对呀。”
乃意笑着斥责他:“小男孩懂什么!”
“我身量比你高,我不再是小孩子。”
乃意终于不耐烦,“人不是论斤秤的,小兄弟。”
任太太说:“好了好了,整年不见,一见就同弟弟吵嘴,做姐姐没有姐姐的款。”
又是偏帮乃忠,太没意思,乃意站起来回房去。
只听得乃忠在她身后说:“公开日记就可以赚取生活?”
任太太又说:“你姐姐才刚开始写作,你怎么不给她一点鼓励?”
不必客气了,乃意冷笑,有读者的支持即可。
案头搁着出门期间收到的信。
她拣报馆的信先拆。
“乃意同学,少女日记刊登不到一月,甚受欢迎,出版社有意将大作辑成单行本出版,请与我们联络为要。”
乃意目瞪口呆,半晌用力拧一拧面颊,痛,不是梦,真有其事。
大作,哈哈哈哈哈,大作,乃意感动得流下泪来,她原本还以为不知要多走几许黑暗的冤枉荆棘路,没想到如此顺利地开始第二步。
乃意当然明白,编辑口中逢作必大,是一种客套,倘若真正从此相信自己写的诚属大作,那么,作品生生世世成不了大作。
还远着呢。
乃意颤抖着声音,生平第一次在电话里与出版社编辑谈生意。
是大人了,有自己的收入,不管多寡,量入为出,即能经济独立。
她同编辑说:“我会珍惜这个好机会,我不会让你们失望。”
编辑在另一头听到这样可爱天真诚意拳拳的应允,不禁也感动起来,到底要发掘新人。
得到鼓励,乃意心情大好,顿时和颜悦色起来,稍后,与阿姨共聚,亦有说有笑。
阿姨称赞她:“写得很好,不落俗套,清新可喜,我都看过了。”
乃意讶异,“你在哪里看到?”
阿姨意外,“不是你叫令堂影印了寄给我的吗?”
乃意这才知道,母亲亦十分关心她。
“不过可别疏忽正经功课。”
乃意温和答:“我知道。”
任太太对妹子有感而发,“你对我这两个孩子,比我还有办法。”
乃意忽然说:“《圣经》上讲过,先知在本家,永不吃香。”
那天他们回家,小区急找乃意。
他约乃意在街角等,车子来时,岱宇也在。
乃意笑问:“什么大事?”
可不就是大事,岱宇双眉紧蹙,小区神态凝重。
小区表达能力一向高强,简单明了扼要地说:“甄氏经济出了问题,盼岱宇出份子帮着填。”
乃意耳畔“嗡”一声,来了,来了,她郑重地摇摇头,“不行,这是个无底洞,白填。”
小区说:“我就怀疑,甄氏是否真需要出动岱宇名下的款子。”
那边岱宇轻轻幽幽地说:“是保育跟我开的口,说是他大哥佐森的纰漏,不填下去,叫老封君知道,他们兄弟俩都不得了。”
乃意斩钉截铁道:“不行!”
岱宇又说:“林倚梅已经一口答应出她那份。”
乃意不禁大奇,“这是干吗,拍卖行竟投?”
“我想,”岱宇怔怔地,“我要那么多钱来也无用。”
乃意冷笑一声:“你开玩笑!穿得好吃得好住得好,哪一样不用阿堵物,你现无亲无故,唯一靠山就是这笔遗产,小姐,你今年多大,二十,二十一?来日方长,你肩会挑还是手会提,那么大口气说钱无用?”
小区也忍不住加一句:“岱宇,处理财产方面,你千万要当心。”
乃意皱皱眉头,“你那律师叫什么名字,韦文志是不是,你起码该找他商量一下。”
岱宇只是低着头。
小区与乃意面面相觑,知道她心意已定,多劝无益。
乃意尽最后努力,“那么,你把小红屋留着自用,另外剩一笔起码生活费以防万一。”
岱宇轻轻说:“小区,乃意,你们俩真是一对大好人,不过这一次请不要为我担心,度过这个难关,我们就举行婚礼,保育会照顾我。”
乃意还有许许多多意见,有待发表,只是开不了口。过一会儿,她说:“岱宇,留着小红屋。”
岱宇笑,“好好好好好,高兴了吧。”
乃意面目呆滞,自问没有尽朋友责任,愀然不乐。
把岱宇送走,小区安慰乃意,“我们只能做那么多。”
“我要真是她姐妹,”乃意握着拳头,“就好说话,就有权同甄家周旋。”泪盈于睫。
小区一味劝慰,“算了,姐妹又如何,更有许多话说不得,不知多少兄弟反目成仇,陌路一样。”
“维真,我相信整件事是一个骗局。”
小区沉吟。
“这分明是甄佐森与李满智要掏尽岱宇的遗产。”
“我调查过,甄佐森的确需要一笔不大不小的款子填亏空,亲戚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他们婚后,也就无分彼此了。”
“不,”乃意看着天空,“甄保育决娶不了凌岱宇。”
“什么?”
“小区,这是一个诡计。”
“不会的,甄保育是我朋友,我清楚他,他不会害凌岱宇,相信我,保育甚至不会伤害一只苍蝇。”
乃意的左眼盖一直跳个不停,她正伸手搓揉着。
“岱宇的年纪比你大,你别太替她担心。”
乃意叹口气,“年龄同智慧不挂钩。”
小区噗哧一声笑出来,在他眼中,任乃意何尝不是鲁莽女,却偏偏卖弄聪明。
“明天一早,我们分头办事。”
乃意早已以维真马首是瞻,“请吩咐。”
“我去找韦文志律师,你去与甄保育谈谈。”
是有这种必要。
该夜,乃意心绪有点乱。
初中时她曾偷学吸烟,躲着抽过两包,有犯罪感,因此停吸,可能已经上瘾,一连数日,同今晚一样心神不宁。
睡不着,她伏在桌子上直写了半夜稿子。
第二天,甄保育约乃意在海边一间咖啡室见面。
乃意勇敢地说出她胸中疑窦。
甄保育笑了,“乃意你想像力真丰富,不过也真亏得你体贴入微地为岱宇设想,我且问你,即使你不信任我们,你可知我祖母是岱宇的什么人?”
“外婆。”
“这就是了,难道外婆会看着岱宇吃亏不成。”
乃意微笑,“问题是,保育,老太君的视力能看到多少,你们又让她看到多少。”
甄保育并不动气,“乃意,老太君的目光犀利,超乎你意料之外。”
甄保育态度诚恳,言语中肯,乃意看不出有什么破绽,只得慢慢套话。
“那么,你决定与岱宇到加国结婚?”
保育点点头,“我和她都适合过宁静与世无争的生活。”
“生生世世此志不渝?”
保育非常吃惊,“任乃意,将来的事,谁能担保,怎么可以要我作终身承诺?量你也不是如此不合理的女子。”
乃意马上认错,“是,你说得对,是我冒失。”
保育笑,“我一定原谅你。”
“对,老太太赞成你与岱宇吗?”
保育答得很坚决,“是我找伴侣,不是老太太找对象。”
“将来的生活费用呢?”乃意紧迫不舍。
“乃意,你的语气好比我的丈母娘。”
“说呀。”乃意催他。
保育摊摊手,“我们两人能吃多少?祖母不会难为我俩。”
乃意双目圆滚滚,死盯住保育,保育问心无愧,亦直视乃意,半刻,乃意说:“保育,有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
甄保育笑不可抑,“保不定岱宇有一日撇掉我,账又怎么算?”
乃意冷笑道:“她扔掉你,却天经地义。”
“喂,任乃意,你还算不算新女性?”保育怪叫。
“这同新旧无关,”乃意笑,“我摆明偏心。”
保育说:“乃意,答应我,将来做我们孩子的教母。”
计划那么长远那么理想那么周详,不知恁地,乃意却有不祥之兆。
“我们下个月订婚,待这边一切公事都摆平之后,便过去那边安顿生活。岱宇上学,我打理家务,乃意,你没吃过我做的红烧狮子头吧,告诉你,一等一好味道,包管你爱不释口。”
听得乃意怪羡慕的,亦欲效颦,一想,才记起自己的愿望是名成利就,况且,总要待名利双收之后,才有资格返璞归真,只得哑口无言。
于是说:“保育,我先走一步。”
“是约了小区吧,维真是个好人,别放过他。”保育挤挤眼。
乃意只是笑,区君人缘真正好。
“他对你极其体贴,知道你不喜欢他脸上的疱,到处找医生治。”
乃意一怔,疱,什么疱?半晌,才记起来,“啊,那几颗小豆。”不是早治愈了吗,都不觉碍眼。
“对女孩子好是应该的,”保育笑说,“多强还是弱者,力气先天不足,且特别敏感多愁,又要受生育之苦,我乐意做小区同志。”
傍晚区维真来找她,乃意先细细观察他的脸颊,果然,只剩细细疱痕,面疱已愈。
看来下过真工夫。
他自去与乃忠絮絮谈了一会儿,乃忠的态度渐渐恭敬,又向姐姐投来一眼,像是说:没想到那样无聊的姐姐有这样有料的朋友。
乃意啼笑皆非。
转头她悄悄问小区:“你找韦文志律师干什么?”
“啊没什么,我见他很是个人物,年纪又同我们相仿,便存心同他交个朋友。”
“已经开始拢络人了。”乃意笑。
维真笑,“保育又怎么说?”
乃意下定论,“保育对岱宇是真心。”
“这我也看得出来。”
“维真,我们只得步步为营了。”
维真抬起头想一会儿,“乃意,我有第六感觉,这件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们好像只看见了阴谋的冰山之尖,还有大部分藏在水晶宫下。”
“维真,你的感觉完全同我一样!”
“会不会是我们疑心太大?”
维真很快恢复常态,笑着说:“不然就是你急急要找小说题材。”
乃意含笑送维真出去,一边说:“最好能同甄老太谈谈,你说是不是?”
“下星期家父请客,老太太正是主客,不如你也一起来。”
“我?”乃意却迟疑,这不就是拜见伯父伯母?
“你考虑考虑才答复我。”
维真最聪明,永不强人所难,但又一直可以顺理成章得到他要的东西。
回转客厅,只听得父亲说:“……矮一点。”
乃意笑问:“谁矮?”
“维真呀。”任太太不讳言。
“维真矮?”乃意莫名其妙,“我倒不觉得。”
任太太笑,“看顺了眼,确不觉碍眼。”
乃意答:“人不是论块头的。”
那石少南一板高大,言语无味,虽无过犯,面目可憎。
乃忠插嘴,“我记得区维真从前笨头笨脑,看见姐姐怕得不得了,此刻像脱胎换骨,机灵镇定,信心十足,怎么一回事?”
任太太笑说:“以前乃意不给他机会,他如何表达自己?一上门就挨骂,自然手忙脚乱。”
乃意马上否认,“我一向很尊重维真,他一直帮我做功课,我几时有羞辱过他,你们别丑化我形象。”不高兴了,返转房内。
任太太朝丈夫点点头:“说得是,乃意从头到尾未曾嫌弃过维真。”
乃忠忍不住笑起来。
维真充分地利用了一次机会,表现良好,得到乃意刮目相看,因而扭转局势,一步一步朝目标前进,发挥才能,获得乃意更大信任,成功带给他自信,言行举止都潇洒起来,维真已非吴下阿蒙。
乃意觉得这种态度太值得学习,放诸四海皆准,她决意要好好掌握报馆给她的机会,慢慢走向红砖路。
困极入睡。
身畔犹自似听得人细鬼大的乃忠讽刺她:“还是这么爱睡,想象中大作家是清秀敏感的多,哪里有睡觉猪拿文学奖的。”
乃意不去理他,呼呼入睡,想象中教授何尝不应斯文敦厚,哪有像他那样飞扬跋扈的。
注定他们两人不能沟通。
乃意见到了慧。
慧那袭款式典雅、裁剪合度的白衣恒久耐看,真是奇迹,是制服吧,每次见面,不是忽忽忙忙,就是心情欠佳,来不及问她。
乃意说:“我担心岱宇。”
慧颔首,“我们也担心她。”
“我听你们说,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什么意思?”
“乃意,你要好好照顾她。”慧忧心忡忡。
“告诉我多一点,我行事也方便些。”
慧不愧叫慧,慧狡黠地说:“不行,不同你讨价还价。”
乃意情急,“这同一个人的安危有关哪,稍徇一点私也不行?”
“没有用,要发生的事一定会发生,不可避免。”
“岱宇是否会失去所有财产?”
“不要再问了。”
“她并且会失去甄保育,是不是?”
慧讶异地看着乃意,乃意悲哀地说:“我并不笨,我推想得到,你知道写小说这一行,一天到晚要推敲情节,习惯成自然,在现实生活中也技痒起来,忍不住做预言家,但我就是猜不透,两人那么相爱,要用什么大的力道才能拆散他们,又为什么有人要那么做,由此可知,写故事细节至难控制。”
慧忍不住笑起来,“看情形你当真迷上了写作。”
乃意谦卑地笑笑。
“这些日子来,你成熟了很多。”
乃意感喟地道:“是你的功劳吧,我见你的次数多过美,本市不知哪一个角落,一定有女孩子越长越美。”
“你要哪一样?”慧微笑问。
“美且慧可能兼得?”
慧但笑不语,轻轻握住乃意的手。
乃意长长吁出一口气。
这时乃忠刚刚在客厅同母亲说:“乃意睡起觉来,可真不管飞机大炮,那舒服惬意之情,叫人羡慕。我不止一次怀疑,她在梦中,另有天地,另有朋友,另有事业,醒着的世界,不过是敷衍我们。”
乃意别过慧,独自走了出来,忽然游到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大河阻路,黑水荡漾,又无桥梁可通。
乃意并不怕,反而冷笑道:“这风景敢情是为现实生活写真来了。”
身边传来“咕”一声笑,转头一看,却是小区,乃意忙说:“维真维真,你可愿意与我并肩走这条艰辛的人生路?”
小区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求之不得。”
乃意宽舒地笑出来。
醒来因忙着张罗见区伯母的衣裳,把梦境忘记一大半。
岱宇百忙中陪着乃意逛街出主意。
她自己的订婚礼也近在眉睫。
岱宇说:“我最方便不过,戴母亲留给我的一串珍珠,配上套乳白色小礼服即成。”
岱宇让乃意看过那套珠饰,拇指大金珠子镶白燕钻项链与耳环,乃意哪里懂,但也觉得名贵,嘴里说:“过了三十岁戴也许更加好看。”从未想过三十岁终有一天会得来临。
岱宇说:“你这一套衣裳可重要了,要给区伯母最佳第一印象,依我看:不能穿没性格的淡蓝粉红,白色有点高不可攀,灰同黑老气,大红霸道,绿色不讨好,这样吧,穿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