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暑,吴家的书房,吴太太携幼子归宁,吴豫生与女儿已经谈了一段时候。
他说:“告诉我为什么转校。”
吴珉珉抬起头,“因为张沼平在普大,你明白吗?”
吴豫生文明兼民主,笑道:“我明白,但,谁是张沼平?”
“一个朋友。”
吴豫生点头,“我以为梁永燊才是你的朋友。”
“呵他永远会是我至亲友好。”
吴豫生笑:“即使如此,他也一样受到伤害。”
吴珉珉沉默。过一会儿她无奈地说:“接近我的人,无可避免地,或多或少,都似受到若干伤害。”
吴豫生连忙说:“有些人咎由自取。”
珉珉笑。
吴豫生一直这样教导女儿,生活中无论有什么闪失,统统是自身的错,与人无尤,从错处学习改过,精益求精,直至不犯同一错误,从不把过失推倭到他人肩膀上去,免得失去学乖的机会。
吴氏的家庭教育一向这样凄清。
张沼平早已换过车子,他现在开的高速车是艳黄色的。
稍微、稍微成熟点的人都会觉得这样的炫耀可能会有点儿幼稚,但是年轻的吴珉珉却不觉得。
吴豫生说:“车子太快了不安全。”
他女儿却惋惜说:“父亲,你头发又稀疏又斑白。”
父女说的全是真话。
张家富裕,不但父母宠着这个孩子,祖父母、叔伯,都认为要尽量满足他的要求。
珉珉在一间乡村俱乐部与张家吃过一顿午餐,并没有事先约好,张沼平带她去那里逛,刚好碰到家人,便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众人看见外表如此清纯的少女,已经充满好感,张小弟从前带在身边的女友都浓妆奇服。
张伯母搭讪问:“吴小姐家长未知干哪一行?”
珉珉从实,“家父吴豫生从事教育工作,现任大学堂文科系主任。”
张伯母放下心来,明理的生意人也十分敬佩读书人,钱,他们已经赚够,太多没有意思,倒是希望家里添增一点儿文化气息。
张沼平笑,“家母十分喜欢你。”
珉珉说:“我也喜欢她。”
生活圈子阔了,希望可以渐渐淡忘童年往事。
表面上若无其事,珉珉仍遭梦境困扰。
一到暑假,年轻人鲜有不玩到三更半夜,晚上睡不足,中午会胡乱靠在什么地方眯一眯,大脑不能完全休息静止,乱梦特别多。
一日看阿姨玩牌,累了,在长沙发上一躺,精魂就似出窍,悠悠然去到一间平房,珉珉思流十分清醒,一见就认得,这是她的祖居,推开门,就可以看到母亲,珉珉害怕起来。
原来她并不想知道真相,但是身不由己,自一格窗户飞了进去。
珉珉看到的不是她母亲,而是她自己,一点点大坐在小桌子前,正写阿拉伯字母呢。
她百忙中笑了,这么小这么无助,抓笔都有困难。
珉珉忽然惊恐起来,这不正是发生意外那一日吗?她可是快要看到真相了?珉珉浑身颤抖。
她自长沙发上跃起,尖叫起来,“火,火!”她掩着双耳,冷汗自额角背脊淌下。
梁永燊第一个扑过来握住她的手,他知道她的事如同知道他自己的事一样。
“只是噩梦,珉珉,只是噩梦。”
珉珉怔怔地看着梁永燊,脸色惨白,嘴唇簌簌地抖。
陈晓非轻轻说:“还是心理学的高材生呢,连自己的心理学都不懂得,统统是幻象。”
珉珉握着梁永燊的手,“不,我已经进去了,我已回到祖屋里,看到了自己,下一个梦,我必定可以知道真相,啊,多么可怕。”珉珉用手掩住脸,泪流满面。
陈晓非摇摇头。
珉珉的衬衫湿透,蝉翼似贴在肌肤上。
门铃响了,来客是张沼平,珉珉马上笑起来,忘却不愉快的梦境,高高兴兴地迎出去。
梁永燊抬起纸牌,看半日,也数不清楚五张牌的点数。
陈晓非讽刺他:“小梁有被虐狂。”
张沼平却问:“他们真是扑克迷,有没有下注?”
珉珉笑笑。
“那个年轻人是谁?同你好像很熟。”
“他是一个珍贵的朋友。”
张沼平笑,“最惨便是做这类人:完全没有性别、吸引力、感觉,模糊地成为人家的好朋友……我不要做你好朋友,要不你爱我,要不你恨我。”
“然而我在你心目中也不是第一位。”
张沼平诧异,“还说不是?”
珉珉的眼角朝他的跑车瞄一瞄。
张沼平认真地说:“那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他干脆承认,“将来,其中一个轮胎肯定会跑到我腰间来。”
珉珉没有笑,她有点儿怅惘,用双臂箍着张沼平的腰。
这年头,二十岁不到的女孩子,已经有许许多多过去,许许多多故事。
珉珉把头靠在他背上。
张沼平轻轻地问:“你要不要与我结婚?”
珉珉不出声。
“早婚有早婚的好处,先养三两个孩子,把他们交给祖父母,然后我们再继续学业,奋斗事业,孩子管孩子长大,我们管我们长大,大家都成熟了,才约好一起跳舞去。”
珉珉责备他:“这是哪一国的幻想曲?”
“沼平国里,什么都有可能,请随我来。”
盛暑天里,无法停止出汗,两个人的自衬衫都黏在身上,张沼平轻轻替珉珉拔开额角细发。
这样亲热,也没有同居。
他管他租公寓住,她一直待在宿舍里。
陈晓非为这个很放心,“看,两个地址,有头脑才会这样做。”
冬季应付考试,珉珉坚持呆在书桌前,张沼平心中没有这件事,玩笑地收起珉珉的书本笔记,这是他们感情最受试练的时候,他一直说:“你若爱我,就不必有自己的生活。”
像其他女孩子那样穿起鲜艳的衣裳,坐在赛车场跑道专等她们的男友凯旋归来?
吴珉珉不是那样的人,她办不到。
生命中有许多不测,练好学问傍身,是明智之举。
张沼平同她开玩笑似说:“观众席上那个位子空得久了,总有人坐上去。”
珉珉不语,是吗?那么多人喜欢呆坐不喜欢独立?
放了学她去看他,他与教练、助手、朋友围着一辆车,蹲着研究它的得与失,他的手轻轻拍打车身,真的好像把它当有生命似的。
珉珉微笑,不去惊动他,在一边买食物与饮料,街边档的热狗另有风味,珉珉在面包上挤上许多芥辣。
正欲张口咬,她听见莺声呖呖的声音问要一杯热咖啡。
那是一个红发绿眼的少女,穿极短的圆裙、紧毛衣、小靴子,打扮成啦啦队员样子。
她向珉珉攀谈起来:“你是谁的女孩?”
珉珉微笑,“我不是任何人的女孩。”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她好奇。
珉珉反问:“你呢?”
“我?我与张一起来。你看到那辆费拉里没有,那就是张的车子。”
珉珉仍然微笑。
红发女又说:“张是个英俊的男子你说是不是?”
珉珉以客观的态度看一看张沼平,“对,你够眼光。”
红发女高兴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呢?”
“苏珊奥勃朗。”
珉珉说:“幸会幸会,我还有点儿事要早走一步,下次再谈。”
苏珊捧着咖啡向张沼平那组人走去。
张太过专注,一直没有抬起头来,根本没有看见吴珉珉,他熟络地自苏珊手中接过咖啡喝一口,又让她拿着,苏珊也就着纸杯喝一口,再交还给他。
珉珉看到这里,拉一拉围巾,回到宿舍去。
坏情绪当然影响她,但她却不让情绪操纵她,珉珉写功课至黄昏。
她要用的一本书被同学借去,放走到三楼去取返,再回房门,看到张沼平坐在她书桌前。
第九章
珉珉神色自然,“我们今天好像没有约会。”
“你把功课看得太紧张了,将来要后悔的,念大学要带点儿幽默感,千万别让大学反过来控制你。”
“我不肯定我明白你说什么。”
“有一个时间,你听得懂我每一句话。”
宿舍房间只得一张椅子,被张沼平占据了,珉珉只得坐到床沿。
张沼平拍拍大腿,叫珉珉坐过去,珉珉扬起一条眉,假装看不见。
张沼平说:“或许你会考虑搬到我家客房来住。”
珉珉接上去:“如果我不愿意,那房被别人霸占了,可不能怨我。”
“我肯定你今天在闹情绪,”他站起来,“我们明天见。”
珉珉不出声。
张沼平在她身后说:“我知道你今天来过赛车场,教练看到你,你也见苏珊奥勃朗,但你错了,她只是我的副手,倘若我因事不能出赛,便由她替我,你要是稍关心这场赛事,便会了解我们一组人的关系。”
珉珉不出声。
“吴珉珉,有时我觉得你十分阴沉可怕。”
珉珉想抗议、申辩,但是一站起来,就泄了气,她最怕替自己辩护,一开口,必然不能避免低毁对方,她紧紧闭上嘴。
张沼平又气又累,匆匆离去。
天已经全黑,宿舍小路并无照明,张沼平走往停车场时被石坡道一绊,险些摔交,他踉跄站住,
发觉已经扭了足踝。
张沼平当时不以为意,一径开车去与同伴会合,一坐下先灌一品脱啤酒,才平了适才怒意。
回家已是午夜,苏珊扶他进屋,他倒在沙发里,苏珊替他脱鞋,一触到他右脚,他便嚎叫,球鞋终于除下,张沼平的足踝肿若蜂巢。
苏珊撑着腰沮咒他:“你明知过两日要举行赛事,张,你太不负责任了。”
张沼平已经七分醉,仰天咭咭笑。
苏珊连忙拨电话给教练,着他即时赶来。
珉珉也诉苦,在电话里她对阿姨说:“我回家算了,念毕全程有个鬼用。”
陈晓非沉默一会儿,完全知道毛病出在哪里,“那赛车手同你有龃龆对吗?”
“不,不是为了他。”
陈晓非笑出声来。
“我觉得沮丧。”
“有假期你不妨到处走走。”
“你能不能来陪我。”
“好主意,我先向你姨丈请假。”
珉珉抖擞精神,“他没有不准的。”
两天之后珉珉在飞机场接到阿姨。
陈晓非四围看看,“飞车手呢?”
珉珉低下头,“他一直没有再来找我。”
“斗胆,让我来教训他。”
“算了,阿姨,你住哪间酒店?”
“且慢,看我把谁也带来了。”陈晓非侧一侧肩膀。
珉珉马上看到他,“梁永燊,老好梁永燊。”她欢呼着过去拥抱他。
珉珉把脸紧紧压在他胸膛上,良久不肯松开,梁永燊一低头,只见她泪流满面。
他连忙取出手帕偷偷交给珉珉。
陈晓非在一边说:“好了好了,这么亲热怕小梁会误会你对他旧情复炽。”
珉珉抹干眼泪才抬起面孔。
梁永燊搂着她,“我们走吧。”
珉珉这才问他,“你怎么会有空?”
他笑答:“我毕业了,青黄不接,正找工作。”
“姨丈那里不是要用人吗?”
“我一直赢他的牌,他生我气,不要我。”
这下连珉珉都破涕为笑,她双臂紧紧箍住梁永燊腰身不放,梁永燊只觉麻痒麻痒,一点儿也不介意珉珉对他亲热。
陈晓非并不表示诧异,年轻人的感情一如包袱,丢来去去,自一人之手传至另外一手,最终鹿死谁手,谁将之拆开细究内容,尚属未知之数。
陈晓非看梁永燊一眼,知道这次做对了,她这张飞机票没有白费。
陈晓非自称老人牌,要即时回酒店休息。
梁永燊一点儿倦意也没有,青春万岁,与珉珉共逛公园。
他问:“为什么不开心?”
“现在没事了。”
“同小朋友不愉快?”
“他完全不关心我,不正视我的需要。”
吴珉珉再也没想到张沼平在公寓里正对教练发同一牢骚,“她完全不关心我,不正视我的需要。”
他的脚已经照过爱克斯光,打了包,搁在茶几上。
他烦恼地说:“她竟不来看我,连电话都不肯拨。”
苏珊说:“我去告诉她一声。”
“你不认识她。”
苏珊拨一拨红色长发,“第六感会帮助我找到她。”
教练看他们一眼,“你们可需要忠告?苏珊,我劝你别去。”
“为什么?”苏珊已经在穿大衣。
“越帮越忙。”
“这个误会一定要亲自解释。”
张沼平赌气,“她才不会听你,索性跟她说我脖子已经折断,岂非更加省事。”
苏珊笑着出门。
她在宿舍会客室等候良久,一直注视时间,刚在踌躇想要离去,忽见两名东方人向她走过来。
苏珊一眼便认出该名少女,她在赛车场见过她。
苏珊笑,“我们又碰头了。”
珉珉向她点点头,“找人?”
苏珊笑,“我找吴珉珉,也许,她是你的同学?”
珉珉一怔,看梁永燊一眼,他的目光给了她勇气,“我正是吴珉珉。”
苏珊奥勃朗讶异,“你,原来是你,你是张的女郎。”
吴珉珉觉得刺耳,“我说过,我不是任何人的人,我是我自己。”
“那好极了,我们能否说几句话?”
“你说好了。”
“你的朋友——”苏珊看梁永燊一眼,猫儿眼闪闪生光,犹如两颗祖母绿。
苏珊心中暗喜,事情比她预计中容易得多,原来这女孩便是吴珉珉,看上去并不厉害精明,再说,她身边也另外有人,态度亲昵,想必理亏,这次谈判,成功率百分百。
当下吴珉珉说:“你有话要讲,当着我朋友讲好了。”
正中下怀,苏珊笑道:“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张叫我来说一声,他同你,就此丢开算数。”
珉珉耳边“嗡”一声。
梁永燊心中难过,连忙握住她的手。
苏珊笑道:“不过我看你也不愁寂寞。”
珉珉强自镇定,“还有什么话,请速说速去。”
苏珊自手袋中取出数张门卷放下,“星期三请来观赛。”
她扬长而去。
珉珉低下头,梁永燊几次托起她下巴无效,劝说:“张沼平也许在气头上。”自觉语气空洞,毫无说服力,便自动噤声。
珉珉站起来,看着窗外,“她给我们几张票子?”
“二张。”
“那正好,你,我,还有阿姨,明天一起去。”
“我认为这件事情还有蹊跷。”
珉珉转过头来,“我不想再加以追究。”
“每个人都应该得到一次解释的机会。”他为着珉珉,居然帮张沼平说话。
“大家都累了,我们明天见。”
人们不解释的主要原因是根本不在乎对方的想法,无关重要的人,对无关重要的事有点儿误会,有什么关系,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都于当事人生活毫无影响,何劳解释。
吴珉珉已经决定,自这个时候开始,张沼平已是个无关重要的人物。
张沼平等到苏珊奥勃朗回来,即时问:“你看到她没有?”
“看到了。”这是实话。
张沼平问:“她肯不肯来?”
“我们谈了一会儿。”这也是实话。
“珉珉怎么讲?”张沼平欠一欠身子。
“张,她不是单独见我的。”这话也不假。
张沼平一怔,“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