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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  第19页    作者:亦舒

  一整晚我辗转反侧,为自己的愚昧伤感。

  我还以为我已经快要得道成精呢,差远了。

  人际关系这一门科学永远没有学成毕业的一日,每天都似投身于砂石中,缓缓磨动,皮破血流之余所积得的宝贵经验便是一般人口中的圆滑。

  我在什么时候才会炼得炉火纯青呢?

  跟着史涓生的时候,根本不需要懂得这门学问,现在稍有差池,立刻一失足成千古恨。

  张允信拿生意来要挟我。当时如果拍桌子大骂山门走掉,自然是维持了自己的原则,出尽一口乌气。

  但是以后怎么办?我又该做些什么?

  我再也不愿意回到任何肮脏的办公室去对牢那群贩夫走卒。

  一时的嘴快引出这种危机,现在再与老张合作下去,会叫他瞧不起,我怎么办呢。

  蓦然想起唐晶以前向我说过:“工作上最大污点不是做错事,而是与同事反目。”

  我竟犯下这个错,焉得不心灰意冷。

  若与老张拆伙,我租不起那么大的地方辟作工场,亦买不起必需的工具。况且我只有点小聪明,至今连运用烤箱的常识都没有。

  每个人都赞子君离婚之后闯出新局面,说得多了,连我自己都相信。什么新局面?人们对我要求太低,原以为我会自杀,或是饿死,居然两件事都没有预期发生,便算新局面?

  我一夜未眠。

  我倒情愿自己是以前的子君,浑浑噩噩做人,有什么事“涓生涓生”大喊,或是痛哭一场,烟消云散。我足足一夜没睡。

  清晨喝黑咖啡,坐窗前,一片寂寥,雨终于停了,我心却长有云雨,于是把那条自制饰物悬胸,电话响。

  是老张,听到他主动打来的电话,不禁心头放下一块大石,血脉也流动起来。

  他若无其事地说:“今天与造币厂的人开会,我提醒你一声。”

  “我记得。”我亦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会儿见。”

  “我什么也没有准备。”

  “没关系,我有些图样。”

  “再见。”我说。

  老张尚需要我,我松口气,我尚有利用价值。

  以前与史涓生在一起,如果抱着这般战战兢兢的态度,恐怕我俩可以白头偕老吧?

  我忽然狂笑起来。

  还是忘不了史涓生。

  造币厂代表换了新人,老先生老太太不在场,我有点心虚,紧随着张允信。

  碰巧我们两个都穿白色,他们则全体深色衣饰,仿佛是要开展一场邪恶对正义大战。

  我痛恨开会,说话舌头打结,老是有种妄想:如果我不开口,这班讨厌的人是否会自地球表面上消失?

  张允信出示许多图片给主席看,其中一张居然是我脖子上悬的“雨云”。我讶异,这滑头,把我一切都占为己有!真厉害。

  主席并没有表示青睐,把我的设计掷下,冷笑一声,“这种东西,十多年前嬉皮士流行过,三只铜板一个,叮铃当郎一大串。”

  “太轻佻,没有诚意。”另一位要员亦摇头。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运气大概要告一段落了,我不应遗憾它的失落,我只有庆幸它曾经一度驾临。

  散会时我们已被黑衣组攻击得片甲不留。

  我默然。

  出到电梯,主席的女秘书追出来,“等一等,等一等。”

  我没好气,“什么事?要飞出血滴子取我们的首级?”

  女秘书脸红红,“我见你胸前的饰物实在好看,请问哪里有买?”

  我气曰:“这种轻佻的饰物?是我自己做的,卖给你也可以,港币两百元,可不止三个铜板。”

  谁知秘书小姐马上掏出两百元现钞,急不可待地要我将项链除下。我无可奈何,只好收了她的钱,把她要的交给她,她如获至宝似地走了。

  在电梯里我的面色黑如包公。

  老张说:“胜败乃兵家常事。”

  “幸亏我尚有生活费。”我说。

  “他们的内部在进行新旧派之争,凡是旧人说好的,他们非推翻不可。”

  我苦笑,“看样子我们要休息了。”

  “不,”老张很镇静,“我们将会大力从事饰物制作。”

  我愕然。

  “两百块一件泥饼?”老张说,“宝贝,我们这一趟真的要发财了。”

  “有多少人买呢?”我怀疑。

  “香港若有五十万个盲从的女孩子,子君。”老张兴奋地说,“我们可以与各时装店联络,在他们店铺寄卖,随他们抽佣——如何?”

  “我不知道。”我的确没有信心,“也许这团‘云’特别好玩。”

  “你一定尚有别的设计。”老张说。

  “当然有。我可以做一颗破碎的心,用玻璃珠串起来,卖二百五十元。”

  “我们马上回去构思,你会不会绘图?”老张问道。

  “画一颗破碎的心总没问题。”我说。

  “子君,三天后我们再通消息吧。”

  我们在大门分手。

  太冒险,我情愿有大公司支持我们。

  窍则变,变则通,我只剩下大半年的生活费,不用脑筋思考一下,“事业”就完蛋。

  回到公寓怔怔的,尝到做艺术家的痛苦:绞脑汁来找生活,制作成品之后还得沿门兜售,吃不消。

  忽然之间觉得写字间也有它的好处:上司叫我站着死,干脆就不敢坐着生,一切都有个明确的指示,不会做就问人,或是设法赖人,或是求人。

  现在找谁帮我?

  又与老张生分了,没得商量。

  黄昏太阳落山,带来一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式地孤独。

  我出门去逛中外书店,买板书、B2铅笔、白纸、颜料,最后大出血,在商务买套聊斋,磨着叫售货员打八折,人家不肯,结果只以九折成交。

  我也不觉有黄昏恐惧,一切都会习惯,嘴里嚼口香糖,捧着一大盒东西回车子,车窗上夹着交通部违例停泊车辆之告票一张。

  “屎。”叹息一声。

  这个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撩会,不使尽浑身解数如何生活,略一疏忽便吃亏。

  刚在感想多多之际有人叫我:“子君?”追上来。

  我转头,“涓生。”

  “子君。”他穿着件晴雨褛,比前些时候胖了,可怕。

  我看看他身后,在对面马路站着辜玲玲以及她的两个子女。那女孩冷家清已经跟她一般高,仍然架着近视眼镜,像个未来传道女。

  想到我的安儿将是未来艳女录中之状元,我开心得很。

  “子君。”涓生又叫我一声。

  我仍然嚼口香糖。

  “你怎么穿牛仔裤球鞋?看上去像二十多岁。”他说。

  我微笑。

  他拉拉我的马尾巴。

  “好吗?”涓生问,“钱够用吗?”他口气像一个父亲。

  那边辜玲玲的恼怒已经形诸于色。

  我向他身后呶呶嘴。

  他不理会,帮我把东西放进车尾箱。

  “谢谢。”

  “我们许久没见面了。”

  我不置可否,只是笑。自问笑得尚且自然,不似牙膏挤出来那种,继而上车发动引擎。

  我看见辜玲玲走上来与史涓生争执。

  亦听见涓生说:“……她仍是我孩子的母亲。”

  我扭动驾驶盘驶出是非圈。

  回到家我斟出一大杯苹果酒,简直当水喝,用面包夹三文鱼及奶油芝士充饥。

  我作业至深夜,画了一颗破碎的心,一粒流星,还有小王子及他那朵玫瑰花。

  “再也不能够了。”我伏在桌上,倦极而叫,如晴雯补好那件什么裘之后般感叹。

  真是逼上梁山,天呀我竟充起美术家来。我欣赏画好的图样,自己最喜欢小王子与玫瑰花。小王子的胸针,玫瑰花是项链,两者配为一套,然而我怀疑是要付出版权的,不能说抄就抄,故世的安东修伯利会怎么想呢。

  老张说:“管他娘,太好了。”

  我瞪着他。这个张允信,开头我参加他的陶瓷班,他强盗扮书生,仿佛不是这种口气这个模样,变色龙,他是另外一条变色龙。

  我捧着头。

  “你腕上是什么?”

  “呵,”我低头。

  糟,回来一阵忙,忘了还债给翟君这只手镯所的费用。

  “很特别。”老张说。

  “是。”

  他怎么了?仍然来回三蕃市与温哥华之间?仍然冷着一张脸频频吸烟?

  翟君替我拍的照片如何了?

  想念他与想念涓生是不一样的。对于涓生,我现在是以事论事,对于翟君,心头一阵牵动,甚至有点凄酸,早十年八年遇见他就好。

  “——你在想什么,子君?”

  “没什么。”

  “别害怕,我们会东山再起。”老张说,“去他妈的华特格尔造币厂。”

  “我明白,我不怕。”我喃喃地说,一边用手转动金镯子。

  史涓生当天下午十万火急地找我。

  他说平儿英文测验拿零分,责备他几句,竟然赖坐在地上哭足三小时,他奶奶也陪着他哭。

  我知道这种事迟早要发生,有贾太君,自然就有贾宝玉。

  好,让我来充当一次贾老政。

  赶到史家,看见平儿赖在祖母怀中,尚在抽抽嗒嗒,祖母心肝肉地喊,史涓生铁青脸孔地站在一旁。

  我冷冷地说:“平儿,你给我站起来,奶奶年纪大,还经得你搓揉?”

  余威尚在,平儿不敢不听我的话。

  “为什么不温书?”

  他不敢回答。

  我咳嗽一声,放柔声音,“为什么会拿零分?”

  平儿愤愤地说:“老师默读得不清楚,大家叫她再读一次她又不肯,我们全班听不清楚,都得了零分。”

  我瞠目,小学生胆敢与老师争持,这年头简直没有一行饭是容易吃的。

  平儿说下去:“她是新来的,头一次教书,有什么资格教五年级?顶多教一年级。”

  我听得侧目,明知道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笑,但也骇笑起来。

  五年级的小学生,因他们在该校念了五年,算是老臣子,厕所饭堂的地头他们熟,竟欺负起老师来了。难怪俗语云:强龙不斗地头蛇,人心真坏。

  “她只配教一年级?”我反问。

  “是,她不会教书。”

  我叹口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大人眼中,一年级与五年级有何分别?在小人物眼中,大人是有阶级之别,五年级简直太了不起。我联带想到布朗对我们作威作福的样貌,可是他一见可林钟斯,还不是浑身酥倒,丑态毕露,原来阶级歧视竟泛滥到小学去了,惊人之至。

  我问:“你要求什么?换老师?换学校?没有可能的事,老师声音陌生,多听数次就熟了。”

  涓生在一旁说:“我去跟校长说说。”

  “算了吧,”我转向他,“就你会听小孩子胡诌。坏人衣食干什么?大家江湖救急混口饭吃,得过且过,谁还抱着作育英才之心?连你史医生算在内,也不见得有医者父母心。”

  史涓生被我一顿抢白,作不得声。

  “你,”我对平儿说,“你给我好好念书,再作怪我就把教育藤取出侍候,你别以为你大了我就不敢打你。”我“霍”地站起来。

  “你走了?”涓生愕然,“你不同他补习英文?”

  “街上补习老师五百元一个,何劳于我?”

  “你是他母亲。”涓生拿大帽子压我。

  “你当我不识英文好了。”

  “子君,你不尽责。”

  我笑笑,“你这激将法不管用。”

  “你一日连个把小时都抽不出来?”涓生问我道,“你一点都不关心孩子?”

  史老太太到这时忽然加插一句:“是呀?”

  “我觉得没有这种必要。”我取起手袋。

  “铁石心肠。”史涓生在身后骂我。

  我出门。

  史家两个佣人都已换过,我走进这个家,完全像个客人,天天叫我来坐两个钟头,我吃不消。是,我是自私,我嫌烦,可是当我一切以丈夫孩子为主的时候,他们也并没有感激我,我还不如多多为自身打算为上。

  当夜我梦见平儿长大为人,不知怎地,跟他的爹一般地长着肚子,救生圈似的一环脂肪,他的英文不及格,找不到工作,沦为乞丐,我大惊而叫,自床上跃起,心跳不已。

  我投降。

  我不能夜夜做这个恶梦,我还是替平儿补习吧,耍什么意气呢。

  待我再与史家联络的时候,老太太对我很冷淡,她说:“已请好家教,港大一年生,不劳你了。”

  我很惆怅。

  世事往往如此,想回头也已经来不及,即使你肯沦为劣马,不一定有回头草在等着你。

  我从来没有这么孤立过,一半要自己负责。

  安儿写信来:“……翟叔有没有跟你联络?”

  没有。

  没有也是意料中事。

  你估是写小说?单凭著书人喜欢,半老徐娘出街晃一晃,露露脸,就有如意郎君十万八千里路追上来。没有的事,咱们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

  我想写张支票还钱给他,又怕他误会我是故意找机会搭讪,良久不知如何举棋。

  对他的印象也渐渐模糊,只是感叹恨不相逢青春时。

  三十六足岁生日,在张氏作坊中度过。

  我默默地在炮制那些破碎的心。

  老张在向我报导营业实况。据他说来,我们的货物是不愁销路的。

  唐晶有卡片送来,子群叫我上她那儿吃饭。安儿寄来贺电。

  不错呀。我解嘲地想:还有这许多人记得我生日。

  史涓生,他不再有所表示。

  我终于活到三十六岁,多么惊人。

  “我把图样跟一连串中等时装店联络过,店主都愿意代理。”

  “中等店?”我自鼻子哼出来。

  “看!小姐,华伦天奴精品店对你那些破碎的心是不会有兴趣的。”

  “怕只是怕有一日我与你会沦落到摆地摊。”我闷闷不乐。

  “你可有去过海德公园门口?星期日下午摆满小贩,做够生意便散档,多棒。”

  我说:“是的,真潇洒,我做不到。”

  “子君,你脱不掉金丝雀本色。”

  “是的。”我承认,“我只需要一点点的安全感。”

  老张自抽屉里取出一件礼物,“给你。”

  “我?”

  “你生日,不是吗?”

  “你记得?”

  他摆摆手,“老朋友。”

  “是,老朋友,不念旧恶。”我与他握手。

  我拆开盒子,是一只古玉镶的蝴蝶别针。

  “当年在嘛罗上街买的。”他解释,“别告诉我你几岁,肖蝴蝶的人是不会老的。”

  他把话说得那么婉转动听,但我的心犹似压着一块铅,我情愿我有勇气承认自己肖猪肖狗,一个女人到了只承认肖蝴蝶,悲甚,美化无力。

  电话响,老张接听,“你前夫。”

  我去听,史涓生祝我生日快乐。我道谢。

  我早说过,他是一个有风度的知识分子,做丈夫的责任是他舍弃了,但做人的规矩他仍遵守。我不只一次承认,不枉我结识他一场。

  “有没有人陪你?”涓生说。

  “没有。”我说。

  “今年仍然拒绝我?”

  “你出来也不方便。”我简单地说:“别人的丈夫,可免则免。”还打个哈哈。

  “你的礼物——”

  “不必了,”我冲口而出道,“何必珍珠慰寂寥!”

  他默然,隔了很久也没有收线,我等得不耐烦,把话筒搁上。

  老张把一切都看在限内,他闲闲地说道:“子君,你最大的好处是不记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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