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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  第21页    作者:亦舒

  “安儿,越来越糊涂。”

  于是我将来龙去脉说一遍。

  子群张大嘴:“奇遇奇遇,姻缘前定。”

  我说:“我还没嫁过去呢。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在爹妈面前提起,还有大哥大嫂,反正嫁得掉大家坐下来打牙祭有顿吃。”

  “请他们吃?他们不配。”子群噘嘴,“人谁没有高低起落,就咱们一家特别势利。”

  我沉默一会儿,“也许我在得意的时候颇有小人踌躇满志之态,得罪人。”

  “姐,你怎么把一切事都揽上身?”她有点不忍道。

  “哎,我特别喜欢别出心裁,独树一帜,我不姓赖,凡事都是我自己学艺不精;老公跑掉,我学艺不精,与人无尤;家人瞧不起我,亦是我学艺不精,不讨人喜欢。”

  子群不搭腔。

  我叹口气。

  她说:“你要把他抓紧。”

  “我有多大的力气,能把他抓住?也得牛肯饮水呵,所以像姜太太之流,也未免将自己估价太高,女人到我们这个阶段,被动多过主动,要不就人到无求,品格高尚的做老始婆。”

  “哪来这许多牢骚。”子群笑。

  “这年头,要男人娶你,还是不容易啊。”我感触。

  “老姐,我看好你,你努力一下,绝无问题。”她挤挤眼睛。

  “你少同我嬉皮笑脸的,我剥你皮。”

  结婚吧,出尽一口乌气,免得姜太太之流老想与我平身。许到时她又说:子君居然嫁掉,那咱们也有希望。

  悠悠人口,如何堵得住?让她高兴一下吧,我不应吝啬,助人为快乐之本。

  因翟君垂青的缘故,我恢复自信,容光焕发,人们一直说:女人在恋爱中到底不一样。不不,完全不是这回事,完全与恋爱无关,不知如何会有这种讹传。

  就像人们对爱情的看法错了好几个世纪,爱情是甜蜜的。他们说:每个人一生之中至少应当爱一次。我的看法略有出入,爱情是一场不幸的瘟疫,终身不遇方值得庆幸。

  结婚与恋爱毫无关系,人们老以为恋爱成熟后便自然而然的结婚,却不知结婚只是一种生活方式,人人可以结婚,简单得很。

  爱情……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只有在言情小说中,男男女女遇上,没头没脑地相爱,至今我想破了头,也不懂得黄蓉如何爱上郭靖。

  我之容光焕发,由一种胜利的快乐感觉所引起:仍然有人欣赏我,我不寂寞,我有了寄托。

  把感情分析得这么纤毫毕现,实在太没意思,我也希望我可以说:我在恋爱。

  很快我就摸熟翟君的脾气以及生活上的细节。

  大致上我们两人也有相同的地方。譬如说年龄相仿,都不计较吃,比较爱静,选淡雅的素色来穿,喜阅小说,早睡等。

  他待人比我更冷淡。

  我自唐晶走后,只余老张,他呢,全无交际。

  问他如何可以做得到。他说:“人家请我吃饭,我不去,我又永远不请人家吃饭。”

  我笑,说穿了不外如此简单。坊间有不少经纪人之类,晚晚告诉妻儿他有推不掉的应酬,益发显得滑稽。

  每隔三五天,子群就来追问:“你们要拉天窗了没有?到底拖什么?成年人三言两语,一拍即合,难道还要约在冰室内叫一杯冰淇淋苏打用两根吸管额头顶着额头对饮不成?我嘴巴痒极,就快熬不住,要把你这大喜的讯息泄漏出去。

  “使不得使不得。”我连忙说。

  “左右不过是告诉爹妈,为什么不呢,让他们高兴一下。”

  “他们从来没有代我高兴过,请问此刻又如何会高兴得起来?”

  “也许知道你的喜事,会对你改观。”子群说。

  “我不管他们想什么。”

  子群还是喜孜孜地去告诉父母。

  两老的反应相当别出心裁,我与子群都没有料到。

  老母说:“又结婚?”顿时板起脸:“对方是个什么人?她现在不是顶好?史家还很眷顾她,莫弄得驼子跌跤,两头不着。一会儿又得生孩子,一大堆儿女不同姓氏,太新鲜的事,我们适应不来。”

  子群很生气,跑来向我诉苦。

  我说:“是不是?现在你成为小人,到处讲是非。”

  “她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你是她亲生女儿呀。”

  “你问我,我问谁?”我不在乎。

  “你对他们一向不错,那时候要什么都叫你跟史涓生磨。”

  那时候……现在再有机会,我也不会一面倒,女人对娘家的痴心要适可而止。

  “老娘还说些什么呢?”我问

  “叫你抓紧他的钱。”

  “我一向没这个本事。”

  “他有没有钱?”

  “不知道。”

  “看情形?”

  “不太会有。”

  “姐姐——”

  “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我目前的情况我自己最了解。”我笑,“不劳大家操心。”

  “你很快乐?”子群问道。

  女人最享受是这一段时光,责任尚未上身,身边又有个可靠的人。

  我引翟君为荣,无论在什么场合遇到熟人,都把他介绍出来,我尽量做得含蓄,希望不会引起反感。

  我偷偷地跟翟君说:“拿你来炫耀。”

  他答:“我的荣幸。”

  到第三个月的时候,他便安排我见他的父母。

  两老无异是老派人,却不寻常的慈祥及明理。一句闲话都不问,对于我的学历、职业、背景、年龄一言不提,处处传达出“只要儿子欢喜,我们也喜欢”的讯息,我深深感动,突然有种图报知遇之恩的冲动。

  见完爹妈我俩找了间咖啡馆吃蛋糕,刚坐下,有人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直觉的反应便是拂开那只手,且不管是男是女。接着抬头一看,是可林钟斯,我更是怒形于色地瞪着他。

  可林钟斯尴尬地呆一会儿,忽然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翟君略为提高声音:“下次看仔细些。”

  可林钟斯欠欠身离开。

  我连忙分辩,“这个人……”

  翟君打断我道:“不要再去说他。”

  我沉默一会儿,“我以前的事……”

  他连忙说:“谁关心呢?”

  衷心感动之余,鼻子有些微发酸,尚不忘耍嘴皮子,“以前我拿过诺贝尔奖呢,也不关心?”

  他侧侧头,“对不起,一视同仁,作不得数,明年请再努力。”

  我大笑起来,笑出眼泪。

  第二天可林钟斯打电话来,被我臭骂一顿。

  “干吗动手动脚,人人搭我肩膀,我岂不是累得发酸?大庭广众之间,你故意暧暖昧昧的,想引起谁的误会?你这个长毛鬼,下次再不检点,我召警拉你。”

  隔很久他才有反应,他说:“你很重视他。”

  “牛头不对马嘴。”

  “看得出你在乎极了。”

  我不响。

  “所以连老朋友也一笔勾销,”他叹口气,“对他,你是认真的。”

  我仍然不出声。

  “他们都说你已经找到对象,我还不信,亲眼看到你对他倾心的模样……”可林钟斯说。

  是,他说得对,我对翟君是倾心的。他的性格全属光明面,可说是几乎没有缺点,我对他没有怀疑。

  “他比我好多了。”

  我愕然,“什么?”

  “他胜我十倍,败在此人手中,我心服口服。”

  听见可林钟斯称赞翟君,我欢喜得笑出来,嘴巴尚不饶他,“要你服?听在别人耳中,还以为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钟斯说,“小女人得志。”

  我收敛笑容,“可林,祝我幸福。”

  “我衷心祝你幸福。”这外国人有他可爱之处。

  “从此钟郎是陌路。”他苦笑说。

  “咦,你打哪儿学来这一句中文?”

  “再见,子君,祝福。”

  “再见,可林,你也一样。”

  这个阶段最快意,我不知翟的缺点,他也不知我的弊端,大家眼中的对方,都是人中之杰。每天装扮好了才见面,说说笑笑的纯娱乐,到傍晚一声再见,互不拖欠,假如我们能够生生世世的这般过日子,倒也是神仙眷属。

  老张恐吓我,“但不久你就要为他打整衣服、放洗澡水、做早餐、赴宴,与他家里那些老人打交道,担心他事业的发展,顺带留神有没有小妞猴住他,你怕不怕,子君。”

  我很坦白,“怕。”

  “你别说,子君,独身有独身的好。”

  “然,不过都是小道,结婚算是最得体的制度。”

  “虽千万人,吾往矣?”

  “有什么办法?”我言若有憾。

  “心里还是很乐意,是不是?”

  我侧着头想一想,“为他……是很值得的。”

  “我倒真想见一见这个人。”

  “一会儿他来接我。”

  “啧啧啧,到底不一样。”老张调笑我,“有人接送了,你那辆破车也可以报销。”

  我也笑,“早知如此,我也不必千辛万苦地去考车牌。真是的,见到考官,双腿直抖,太不争气。”

  老张凝视我,“子君,你的神气,犹如一个小孩子般,一切创伤无痕无恨。”

  “是的,据说这是我最大的优点,”我拉拉面颊的肉,“皮厚,什么都装作没发生过。端张椅子,自己蹬蹬蹬地下台来了,管你们说些什么。”

  老张翘起大拇指,一声“好”未出口,大门就响起“笃笃”。

  我飞快地去开门,“来了。”

  老张没好气,“好一只依人小鸟。”

  翟君进来,我同他们介绍。

  老张一眼就接受了他。

  事后他说,“因他有种高贵的气质,不错的男人。”

  我说:“即使你说他错,恐怕我亦得嫁他。”

  张白我一眼。

  “这是本世纪女人最大最好的机会。”我有点夸张。

  “是吗,”老张不服气,“那么辛普林太太呢?”

  “我比她快乐。”我抢答。

  过半晌,老张点点头。

  在这次见面中,翟君参观我的工作环境,他想看我的“作品”,我涨红脸。无论如何不肯取出,他一笑置之。老张异常生气,“又不是见不得人。”他骂我。

  老张又向翟君要人,“每星期三个下午,保证她六时前离开这儿。我实在需要这个女人帮手,你如果让她坐在家里,太多空间,难保她不胡思乱想。”

  翟君但笑不语。

  老张又悄悄同我说:“高手,投石问路,那石子掷向他,影踪全无,难测深浅,你不怕?你知道他心中想什么?”

  我莞尔,“我根本不要知道他想些什么,知道才可怕呢?”

  从老张家出来,翟君说:“子君,我们结婚如何?”

  这句话我等了很久,耳朵仿佛已听过多次,如今他真的说出来,却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我缓缓问:“你想清楚了?”

  他诧异地说:“当然。”

  “其实外头有很多十八二十二的女孩子等着嫁你这样的人材。”

  他微笑,“这我早二十年已经知道。”

  我紧张地说:“那么让我们结婚吧,越快越好!”

  真平淡。

  爱情小说中的爱情都不是这样的。

  然而这么平凡的经过,在旁人嘴里,也成为传奇。

  大嫂来看我,三年来头一次,什么也没说,单对这头婚事啧啧称奇。

  “……当然你是漂亮的,子君,但到底本港漂亮的女人仍有三十万名之多,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女儿作冰人。”她合不拢嘴,“我早跟大囡二囡说,你那两个姑姑,本事都一等一,要学她们一成功夫,也就受用不尽,可惜呀,她们都是大忙人,一年也不见到她们一次,没时间来指点你们一、二……。”

  我打断她,“大嫂越发风趣了。”

  “我们当然是盼望你好,子君。”

  “这我也明白。”我相信她。

  隔一会儿她问:“他家里有没有钱?”

  “我也想知道,可是如何着手调查呢?”我笑,“难道指着翟老先生喝问一声:‘喂,从实招来,你们家中到底有资产若干,是否皆归子孙门下?’”

  大嫂不悦,“子君,你才越来越风趣。”

  “对不起。”

  大嫂随即羡慕地说:“子君,你真本事……还生不生孩子?”

  “我们没有谈及这个问题。”

  “喔,什么都在婚前谈妥比较好。”她警告我。

  我笑,“谈妥就结不成婚,凡事要快刀斩乱麻。”

  “你是专家,你应当懂得。”

  专家,我哈哈大笑起来,结婚专家,我。

  大嫂被我弄得很尴尬。

  子群在一旁白我一眼,“姐姐可不是乐开怀了,无端嘻哈大笑,当心变作十三点。”

  如果唐晶在,她会知道,大笑百分之九十的用途是用来遮丑。

  我怀念唐晶。

  深夜的时候,算准钟数,拨电话给她。

  她来接电话。

  我喜悦地叫,“唐晶。”

  “是子君?”她不相信,“太破费,有事何不写信?”

  我将我最近的遭遇同她说一遍。

  “有什么感想?”我问。

  “太破费了,花掉数百元电话费。”她的尖锐不减当年,给我来一招牛头不对马嘴。

  “唐晶,你觉得怎么样?”

  ”子君,以你这般人才,抱定心思要再婚,不过是迟早问题,在某一个范围之内,你我是人尽可夫的,咱们又不谈恋爱,一切从简,我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感想,但你可以料到当年我嫁莫氏的心情,你始终怪我不提早告诉你,事实上我真的认为不值得张扬。”

  “一般女人觉得我们运气奇佳。”

  唐晶说:“我却觉得她们条件奇差。”

  我笑。

  “你快乐?”她问。

  “不,不是快乐,而是一种安全感——我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以前一切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

  我说:“像小时候跟大人逛年宵市场,五光十色之余,忽然与大人失散,彷徨凄迷,大惊失色,但终于又被他们认领到,带着回家,当中经过些什么,不再重要。迷路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场内再彩色缤纷,又怎么可以逛足一辈子。我不管了,只要回到干地上,安全地过日子,我不再苛求,快乐是太复杂的事,我亦不敢说我不快乐。”我哽咽,“你明白吗?”

  唐晶沉默一会儿,“你想得太多,子君。”

  “这几年来,空闲的时候比较多,非常自我膨涨。”

  “你是应当高兴的,找到个匹配的人也不容易。”

  “你呢?”

  “挺着大肚子,很疲累,明知做人不外如此,还要生孩子,内疚之余,精神痛苦。”她高声笑。

  我默然。

  “该挂电话了。”

  我们道别。

  即使是结婚专家,也还得打点细节,至少要买件比较合理整齐的礼服。我走头无路,只好跑去做套旗袍,旗袍这种衣服真是中国女性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无论什么场合都适用,你让我学辜玲玲那般戴了白纱穿了件短袖白裙再婚,我实在没这个勇气,别人的肉酸不要紧,我可以说他们妒忌,我只怕自己的鸡皮疙瘩落了一地,扫起来麻烦。

  我参观了翟君在香港的房子,觉得很宽大又理想洁净,半新旧,装修简单含蓄,完全没有任何噜苏的东西,一个钟点女佣把杂物收拾得好不整齐。

  我表示很满意,带支牙刷就可以住进去。

  现在我也没有原则可言,性格弹性很强,能屈能伸,只要不触犯到我的自尊,一切可以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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