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手腕、膝盖全部摔破,我不忍,转过头来骂安儿,“你疯了,你打人!”
安儿嚷:“我为妈妈报仇,妈妈反而骂我?”
我一时浊气上涌,伸手“刷”的给她一巴掌。安儿先是一怔,随即掩着脸,大声哭泣。
校长制止,“史太太,”她厌恶地说:“平时不教导孩子,现在又当众打她,你不是一个好母亲。”
我听了这样的指责,顿时道:“校长,我有话说。”我转头跟安儿讲:“你到外头等我。”
安儿出去,掩上校长室门,我从头到尾,很平静地将辜玲玲一家与我们的瓜葛说个清楚,来龙去脉一字不漏。
“……校长,我不介意你开除安儿,只是我希望你明白她身受的压力,她也身不由己,平时相信校长也晓得她是个好学生,成绩一向不错。”
校长的老脸渐渐放松,她不知说什么好,以一声长叹代替。
我站起来,“我们先走一步,校长。我没有要求你的原谅,我只希望得到你的理解。”
她沉吟,“史太太,安儿明天可以来上课。”
我放下一颗心,“校长,我想我会替安儿办转校手续,既然发生这样的事,我不想她学校生活有阴影,如果校长愿意帮忙的话,请替我们写一封推荐信。”
校长转为非常同情。
“史太太,我愿意推荐安儿到本校的姐妹学校就读。”
“谢谢校长。”
“明天请安儿来上课,告诉她不会见到冷家清,冷家清起码要放三天假。”
“是,校长,关于安儿……我会向她解释,这一切,……不是什么人的错。”
校长又叹一口气,满脸的同情。
我说:“我走了。”
安儿坐在校长室门口,我心痛地抚摸她的脸。
她说:“妈妈,我替你添这么多麻烦。”
我喃喃道:“不怕,安儿,我们不怕,我们很坚强,一切都可以应付得来。”
“妈妈,你怎么变得这样勇敢?”她抬起头来。
我苦笑,“妈妈打了你,痛不痛?”
她微笑,“不痛。”
回到家,我筋疲力尽地向安儿解释,这不关冷家清的事。
安儿似乎有点明白,像她那样年纪的孩子,事事似懂非懂,很难说。
傍晚,史涓生的电话到了。
我知道他找我为什么。那女人一定吐尽苦水。
取过电话我就冷冷的先发制人:“是的,我们的女儿揍了她的女儿。史涓生,你听着:史安儿姓史,有你一半血液,冷家清与你丝毫没有关系,你若说一句叫我听不顺耳的话,我带了两个孩子走得无影无踪,你别借故行凶!”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要报警是不是?去报呀,你纵恿她抓你的女儿去坐牢呀!”我状欲泼妇,一口咬实涓生不放。
“……”
安儿在一旁将头靠在我肩膀上,双眼中全是感激。
涓生在那边终于叹口气,“你知道冷家的孩子也是无辜的。”
我说:“她再无辜,轮不到你出来替她说话,一切都是你引起的,安儿为这件事要转校。”
“我也知道安儿心里不舒服——”
“你已经不要这个家了,我们好,不用你称赞,我们沦落,亦不用你暧叹。”
“孩子仍然是我的孩子。”他说,“你告诉安儿,明天我来看她。”他挂了电话。
我的心沉重。
这时候平儿拿着漫画书走出来,很兴奋地说:“妈妈,妈妈,我发现了新大陆。”
我强颜欢笑,“是吗,快快告诉我听,发现了什么。”
“妈妈,Q太郎与叮当是同一个人画的。”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作佩服状,“呵,是吗,多么细致的观察力,”我眼泪往肚子里流,“你喜欢哪一个呢?”
“我现在喜欢叮当,以前我也喜欢Q太郎。”平儿摇头晃脑地说。
我一震,“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再喜欢Q太郎。”
平儿搔搔头,想很久,“不知道。”
我问,“是不是看厌了?”
“对,”平儿恍然大悟,“看厌了。”
我长叹一声,“平儿、安儿,妈妈要静一会儿。”
我走进房间,将自己关着良久。
下午与唐晶出去找房子。我们托经纪办,并没有花太大的劲,小型公寓每层都差不多样子,六七百尺、小小的房间便于打通,浴间对着客厅,厨房只够一个人转身。
我不介意地方小,越小越好,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地方,空谷回音,多么可怕。
我忍不住将上午的事向唐晶倾诉着。
唐品说我应付得很得体。
我滔滔地发着牢骚,唐晶打断我——“超过十分钟了。”
“什么?”我不明白。
“每天只准诉苦十分钟,”她笑,“你不能沉湎在痛苦的海洋中,当作一种享受,朋友的耳朵耐力有限,请原谅。”
我顿时哑口无言,怀着一肚子委屈,傻傻地呆视她。
唐晶柔声地说:“天下不幸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不是特权分子,你若不信,我就推荐你买本《骆驼祥子》来瞧瞧。”
我低下头,回味着她的话。
“——这间屋子方向不错,”她转头跟经纪说:“只是请你跟屋主说:装修我们不要,看他是否愿意减一两万。”
经纪唯唯诺诺。
唐晶问我,“不错,是不是?叫史涓生付钱吧。”
“什么价钱?”我问。
“五十二万。十六年期。”经纪说。
我苦笑,“够了,到那个时候我早就死了。”
“你放心,死不了。”唐晶坐在空屋子的地板上,盘起腿。
在阳光下,她的脸上有一层晶莹的光采,那么愉快,那么自然,她双眼中有三分倔强,三分嘲弄,三分美丽,还有一分挑逗。她是永不言输的,奋斗到老。
我觉得惭愧,握紧拳头。我的力气呢,我的精神呢。
经纪说:“唐小姐。你若看中,就放一点定金。”
唐晶签出支票,一切是她的主意,我唯命是从。
她说“地段是差一点儿,胜在价钱便宜,算了。”
她搭着我的肩膀离开那层公寓。
我也没向她道谢,在门口分手,各自返家。
子群知道我新居的地段,马上发表意见。
“你怎么住到美孚去?贪什么好?穿着睡衣下楼吃馄吞面还是怎么的?告诉你,男人一听见你住那种地方,嫌远,连接送都不愿,这是谁的馊主意?八成是唐晶,是不是?”
我冷冷地问:“依你说,该怎地?”
“史涓生既然给你五十万,你就拿来租房子住,把自己打扮漂漂亮亮,再钓大金龟,到时不愁穿不愁吃。”
“是吗?”我看着她,“你呢,你怎么没钓到?你比我年轻,条件比我也好。”
她哑口无言,没趣地住口。
子群住又一村,租了人家旧房子的一间尾房,很受二房东的气,夜归开一盏门灯也不准,但她情愿把薪水供一部日本跑车在街上飞驰,充大头鬼,人各有志,闲时告诉那些牛鬼蛇神:“我住在又一村。”
这次走出来,我还打着有男人追的主意不成?只要活下来、活得健康,已是我最大的宗旨。
五十万有多少?如果没有进帐,不用很奢侈,花一年也就光光的,以后我还活不活下去?
子群的意见简直可以置之不理。
第二天见到涓生,我毫不客气,摊大手板问他要钱。
他问:“你找到房子了?”
“五十二万,请付现金支票。”
“子君——”他有点为难。
他犹疑了。
他会犹疑吗?
“安儿打人的事……”
“我已经教训过她,她被我掌嘴,还不够吗?”
“我想我还是把她送到外国去好。”涓生忽然说。
“什么?才十二岁就送外国?”我愕然,“她又是女孩子,怎么放心?”
“怕什么,大不了做小洋人,”涓生笑,“现在流行到外国,你问问她。”
“你是要遣走她,是不是?”我责问。
“你别多心,子君,去不去由安儿自己,她也并不是儿童了。”
“事情一宗管一宗,我那屋价,你先给我再说。”
“子君,我只能给你三十万。”他忽然说。
“什么?”
“子君,我算过了,我最近很紧,只能付你三十万,其余一二十万,分期付款,你先向银行贷款,以后我设法还你。”
我倒抽一口冷气,“我拿什么钱来作分期付款?”
“我每个月还会付你五千块。”
“五千块?那不是我的生活费用吗?”
“你最好省一点。或是……找工作做。”
我说:“如今的利息那么高,史涓生,你说过会安置我的。”
涓生脸上出现厌恶的神情,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想:这女人,我豢养她十多年,她眼中只有钱,现在与我讨价还价,像在街市买菜一样。
我沉默了,一颗心在滴血。
“……你还有点首饰……”他说。
他声音是这样的陌生。我在干什么?向一个陌生人要钱,并且尚嫌少,子君呵子君,你怎么好意思。我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认识过面前这个男人,我至爱的丈夫史涓生已死,我似已死。
我听见我自己说:“好,三十万就三十万,余数我自己设法。”
他见这么爽快顺利,连忙掏出支票簿,立刻开出张支票。
我麻木地接过。
“我也许还要送平儿安儿出去读书,都是费用哪。”
我别转头,没有回答,没有落泪,史涓生站起来走了。
唐晶说得对,我并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世上亦有很多女人,怀着破碎的心,如常地活着,我的当务之急是要把青山留着。
那夜我拥着平儿睡。
唐品为这件事诧异。她并没有批评史涓生。但是她说:“我知道有人趁妻子怀孕时遗弃她。”
后来我们在律师楼处签屋契,余款交银行分期,分十年给,每个月四千六百。
我得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我能做什么呢。
唐晶说:“首先,我要替你伪造一份履历表,没有人会聘用一个坐在客厅中的太太。第二,请你记住,只要肯学肯做,你总挨得下去,打工并不需要天才。”
我只觉背后凉飕飕的,说不出彷徨。
唐晶微笑说:“谁生就的劳碌命?这世界像一个大马戏班子,班主名叫‘生活’,拿着皮鞭站在咱们背后使劲地抽打,逼咱们跳火圈、上刀山,你敢不去吗?皮鞭子响了,狠着劲咬紧牙关,也就上了。”
我默默听着。这话虽然滑稽,但血泪交替。
唐晶伸出手,“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
我忽然开口:“唐晶,就仿佛数天之前,我与你一起午饭,那时候我心中才跟自己说,高薪?一万块一个月又如何?叫我天天早上七点挤到中环,就算拣了钱就可以马上走,我也懒得起床。你说,唐晶,这是不是折堕?”说罢我竟然忍不住,仰面哈哈地笑起来。
轮到唐晶不出声。
我解嘲地说:“唐晶,子群说得对,没有一生一世的事,我的福气满了。”
找工作这一关最难过,我不能事事靠唐晶。摊开南华早报聘请栏,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薪水这么低,堂堂大学生才三千多底薪,虽然说机会好有前景,升得快,但从底层到升职,简直是一篇血泪史,我还没开始,心底已经慌了。
第四章
我的职业有了着落。
叫我去见工,我狂喜。
唐晶赶紧为我做了一封证件,签名人是她:“在雇用期间(六年),持信人工作尽力,信用可嘉……”
她成了我的老板。
我愕然。为我说谎,唐晶太可爱。(我们只爱肯为我们牺牲的人。想要我们牺牲的,我们恨他。)
“穿像样的套装上班,”唐晶说,“第一印象很重要。”
“我有,我有华论天奴的套装”我抢着说。
“疯了,”她说,“穿一万元的洋装去做份月薪四千五的工。”
“什么?四千五?”我的高兴一扫而空。
“你想多少?”
“你的月薪多少?”我反问。
“他妈的,你跟我比?”唐晶撑着腰骂将过来,“你是谁我是谁?我在外头苦干十五年,你在家享福十五年,现在你想与我平身?有四千五再很好了,是我出尽百宝替你争取回来的。”她冷笑连连,“你这种人,根本不值得帮的,老土得要死。”
我怔怔看住唐晶。
“你会做什么?十多年前的一张老文凭,当厕纸都没人要,若非凭我的关系,这样的工作还找不到,你做梦呢,以后要我帮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先抖起来了?”
我热泪滚滚而下,“唐晶,你这张嘴!”
“骂醒你,早该有人骂醒你,太嚣张。”
我坐下来,“好好,我去做,我去做。”
“我早该知道,你做那么两三个星期。又该休息了,早上七点你起得了床?”
“你何必逼人太甚,唐晶。大凡你能做的,我也会做,”我愤慨地拍案而起,“又不需要天才,你只不过早人行几年,不必气焰太甚。”
唐晶说:“好,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我喃喃道:“四月一日上工,愚人节。”
“我经过时装店,替你取了那两条裤子。”唐晶忽然说:“我决定拿来穿,你省一点吧。”
“何必这么体贴?”我辛酸地说道。
“我应该怎么办?”唐晶技摊手,“鬼叫我七岁那年认识你——上海妹不会说粤语,没人肯同你做朋友,打那个时候我便教你‘士担’便是邮票,‘白鞋’是运动胶鞋,我们一起跳橡筋、捉迷藏、到后山去找酸味草,你忘记了?”
我怔怔地用手托住头。真的,我们还游荔园,逛工展会,买前座缥看卡通片。
后来进中学,我俩双双到瑞兴公司买迷你群,法国皮鞋,做梦也希望能赴日本一游,电影明星迷亚论狄龙。
我与唐晶并没有念贵族学校,我们两家的家境非常普通,众孩子挤在一堆,不外是有口饭吃,是以我后来嫁史涓生,不少女同学都表示诧异。到底是西医呢,真高攀他。
我们像姐妹般拉扯大。那时子群比我小一截,拖着鼻涕的小孩,我不屑与她交谈,感情反而很差。
考上大学,开心得我俩晕得一阵阵,这个时侯,唐晶开始沉殿下来,而我认识涓生,无心向学。
“——在想什么?”
我柔声说:“唐晶,这些年来,你也吃足苦头吧。”
“柬埔寨还有活人呢,我锦衣美食,岂肯言苦?”
一直还那么滑稽,真了不起。
我终于开始那职业妇女生活。
安排妥当,星期一、三、五一定回去看平儿,周末等他们来探访我。
四月一日,我居然能够准时起床,因为一夜失眠,百感交集。
搭船过海去上班,渡轮上男女大部分皆睡眼惺松,面孔苍白,都低头阅报,也有化妆鲜明的女人,紫色的胭脂在清晨的光线中尤其悲怆,打扮好了应出席大宴会大场合,不应挤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再鲜艳的花也糟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