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严重?”我问,“你应该早点去看医生。”
她不响,转一个身,面孔刚好对着台灯的光。
她的脸非常憔悴,一种不健康的灰色在眼里透露出来,我一怔。从开头到现在,我从没见过思龙会如此落形。
思龙永远是倔强的,压力越大,她越是坚挺着,永不萎缩,永不认命,她不是像那种在水门汀缝里挤着生长的小草。在今时今日,只有如此的生命力才可以获胜,太史公花园中用牛奶养的白牡丹早已凋谢。
但是今天思龙是怎么了?
“思龙,”我俯身下去,“你怎么了?”
她勉强地笑一笑。
“思龙,你可以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思龙沉思着。
我握住她的手,手是冰凉的。
隔了很久她说:“我发觉我活了三十年整,竟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这句话像锤子般打击我心。
“什么?”我问,“你一无所有?思龙,你一无所有?”
“我有什么?”她温和的问,“我还有青春吗,我还有活力吗,我又没有家庭,又没有财富。我有什么?”
“我知道我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你有我。”
“你是别人的丈夫。”
“我们过两年就可以结婚了。”
“那是很长远的事,扬名,今天,我说今天,我发觉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我竟不知如何安慰她好。
“你有点不舒服,所以觉得不如意。不久你会恢复健康,思龙,你还是全世界最坚强的女子。”我说。
“我怎么才能令你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是弱者,我是一个女人,所以我也是弱者?”
“但你决不是普通女子。”我说,“思龙,即使你不愿意再做你自己,现在要退出,也已经太迟了。”
“我知道。”她的声音非常轻,“大迟了。”
“没关系,你也可以尝一下做平凡女人的滋味。思龙,我们将会有孩子,是不是?”
“扬名,并没有孩子。”她仍然温柔地说。
“没有孩子?”我问,“你很疲倦了,先睡吧,别等我。”
“我今天一早出去,到医生那里去动过手术,把孩子拿掉了。”她低声告诉我,“在医务所躺了几个小时,回来的时候等不到车子,所以才累成这样。”
一股寒流淌下我的脊椎骨。
“你一个人出去到医生那里,把孩子拿掉了?”我侧着头,不置信地再问一次。
“是。”
我瞪着思龙。
这个冷血的女人,这么镇静与理智地跑出去杀死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人。
“你最低限度应该通知我,与我商量一下。”
“为什么?”她问。
“为什么?这也是我的孩子!”我咬牙。
“扬名,你还停留在农业社会的感情里,这是你与我永远的矛盾。孩子又没生下来,怎能说你有份呢?怀胎十月,百分之百是女人独自挡当独自受罪的事,这是我的身体,我当然有自由控制,我没有义务要与你商量。”
“可是你杀死了一个婴儿。”
“我没有杀死任何人!我只刮除了体内一组细胞!”她把被子掀升,尖锐地说,“你别在那里说教好不好?”
“你不爱我,”我瞪着她,“你并不爱我。”
“一定要受苦,才能征明爱?”她责问,“多么幼稚。对你来说,断手烂脚的乞丐带着子女讨饭,恐怕是爱心最伟大的表演吧?”
“你别把题目扯开去,我在说你!”
“扬名,我不是那种割破手指也得等你回去哭诉的女人。正如你说,已经太迟了,多年来我只有我自己,我没有倚靠别人的习惯,我不能将自己的命远完全信托于你,我的决定是正确的,你已经有两孩子,第三个马上要出世,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在这种时候怀孩子。”
“你的自尊!你的骄傲!到地狱去!”我诅咒,
“你的世界里始终只有你自己,你是太阳,我们都得围绕你运行。”
“扬名,你说完了没有?”她说,“我还要休息。”
“休息,你要休息,你睡得着吗?我相信你睡不着。”
她喝止我,“我睡不着也得睡!我只有一星期假,一星期后我还得回去上班,任你怎么想!”
我顿时没了声音,她额角上冒着汗,手握着拳头。
“多年来我都这么过了,我还理有没有人同情我?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个真理:我必需生存,就因为恨我的人多,我得活得更好。”思龙说。
我睁着眼要把她看清楚,汗从我的眉毛淌下,我的眼睛模糊起来。
我只知道思龙越是激动越是生气的时候,声音就越是平稳,态度就越是坚决。
“我们没有孩子了?”我声音颤抖。
“没有。”
“因为你觉得怀了孩子,地位便与美眷降得一般低?”
“我不想讨论这问题。分析与解释永远是不必要的,主要是事情已经如此,你要设法接受,下次意图改良。”
我冷笑道:“不愧是哈佛商业学校的经理人才!”
她转一个身背着我。
她连肩膀都不耸动一下。我震栗,深深哀恸。她的背部仿佛是跟我说:“心不能软,吃亏已经太大,我还是做我的任思龙,还是本来面目。”
当夜我搬出去青年会住。
第二天我支撑着把工作做妥,咬紧牙关,不把任何情绪带到办公室来。如果一个女人都可以被社会与环境磨练得适者生存,我为什么不可以?我是一个男人。
电话每响一次我的心就吊起来。
我希望是思龙但没有一次是她。
八点时分小宇打电话到公司:“爹爹,那女人说你在公司。我妈妈叫你回来商量一点事。”
“好,我下班就回来。”
那女人。
我忍不住打电话给那女人。我希望那女人会来听我的电话。但是铃声响了又响,没人接。她那身子,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担足心事。
我耐心地拨着电话,等着她自沙滩回来,她大概是在海边。
终于电话接通,是女佣人。“任小姐接到公司电话,有紧急会议,开会去了。”
我沉默一会儿。
“但是她身子不好,她有病。”我说。
“我也这么说,但是任小姐说要紧事,自己开车走了。”
“几时回来?”
“没说。”
“你买了什么菜?有没有做一点汤?”我追问道。
“有,鸡汤。”
“好。”我挂上电话。
我拨到她公司。
女秘书说:“任小姐在开会。”
“任小姐身体不舒服,会什么时候散?”
“任小姐不舒服,”女秘书诧异,“我们都没注意到。”
我搁下电话。
我对着墙壁,脑海中一片空白。她现在恐怕是在会议室指责同事的办事错误吧。没有人知道她昨日做过什么。因为除她自己外,没有别人。时间久了,她除相信自己,再也不信别人,因为只有她自己没欺骗过她,没倾轧过她,没压逼过她。
我没有本事叫任思龙为我而转变,怀孩子,坐在家里,听命于我如同美眷。任思龙在我身上又没看见过安全感。
我又不能保护她。广告公司一个电话来,她还是赶着走了,身体这么虚弱,表面上装得这么强壮,内心揉得粉碎,外头还是坚撑着。强人。
我面对墙壁,终于把头转过来,伏在桌子上,写好一封辞职信,明天早上我会把它交上去。
小宇的电话追来,“爹爹,你怎么还没下班呢?”
“来了。”我说,“你告诉妈妈,我马上回去。”
一额头的虚汗,我对生命的意义发生真正的怀疑。收拾好杂物,我环顾这间写字间。初初搬进来的时候是多么的高兴,多有抱负,甚至还有那份幼稚的骄傲——老板看中了我,我乐意做一条走狗,我愿意卖命。
是思龙粉碎了这种梦,她告诉我,一个女人的工作能力也会比我高,男人坐在私家办公室有什么稀奇?女人也可以做得到,她就是。
我脚步浮动地走到门口,进车子,想发动引擎,车子又破了,开不动。我伏在驾驶盘上,是几时的事呢?思龙开着她的雪铁龙CX经过我的破车,曾经载过我一程,我的心温柔地牵动。
思龙。
如果没有认识思龙,我还快乐地做着我的奴才,我的妻子愉快地生着孩子。任思龙是我的克星煞星。但是我爱她。空前绝后地为她心折。
即使是现在,只要能看见她,我还是为她溶化……
我放弃我的旧车,走到公共汽车站,等车子的人排着长龙。这使我想起小时候,上学放学,也是这样等车,一等好些时候。
我环顾这些人,都是疲倦的,苍白的,闷厌的。一个个面上无光,靠着铁栏杆,没精打采,上了一日班,衣服的皴褶与脸上的皱褶都写着疲倦,男男女女,都没有一点光彩,生活到底是为什么,生命的意义在哪里,辛苦地工作十年,我总算已经脱离了公路车站上的劳苦大众,但是我的大前提又在什么地方?我并不知道。
公路车有的满座,有的飞站不停,偶然停下来,人们争先恐后的涌上去,我把中学时期的功夫使出来,居然也上了车。
车子朝家驶去,吃过晚饭可以看电视长篇剧。我应该感到优越,我写的东西他们在看。
公路车上每个人都在打瞌睡,仰着头,张着嘴,是的,又倦了,又一日过去,他们做过些什么,他们是真正活着吗?可怜的大众,朝九晚五的大众,轧在公路车里的大众,生命的浪费,我又岂知将来小宇长大,是不是另一个公路车上的大众,而我还一个个把孩子带到世界上来。平凡的父亲养育平凡的孩子们,思龙是对的,我不配做她孩子的父亲。
我是什么?
方薇说:“扬名,像你这种书生,一毛钱三打,捞一把来吹掉点拣拣,你以为你是什么?你只是运气好,你能做什么?卖臭豆腐也不会。”
我的好运也快走尽。
天开始下雨。搭客连忙把车窗都关得紧紧地。我窒息起来,汗味体臭,车子本身怪异的味道。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我必需赶快把电影剧本的大纲做出来,我要赚钱,我不能再挤公路车,我明早要起身再继续卑微地干下去。
下车,到家。
小宇来开门。
“爹爹,你淋湿了。”小宇说。
“不怕。”我说。
美眷抬头,“我今天去医生处检查过,”她说,“你过来坐下好不好?”
我服从地坐在她对面。
美眷把身体挪一挪,手摘在腹部,“医生说是双胞胎。”
我的眼睛睁得老大。
美眷凄然的笑,“你说好不好玩?双胞胎原本最可爱。”
命中注定我有四个孩子。
她说:“四个孩子在今日,算是顶多产的。”
我转头跟小宇说:“怎么?开心叫?快有两个妹妹了。”
小宇努力点点头,过来伏在我的肩膀上。
我问:“小宙在哪里?我的心肝在什么地方?小宙呵,你几时才会讲话呢?不要等七岁好不好?让你双胞胎妹妹先学会说话,可真没有面子呢。”
他只是笑。
美眷说:“小宙真是有办法,外婆也喜欢他,由此可知做人不一定要能说会道。”
“是不是外婆不喜欢我?”小宇问我。
我没有回答。思龙的会开完没有?这种家常话现在对我来说已经一点意义也没有,我感到厌倦——怎么可能有人如此过一辈子?我不懂。也许如果思龙一直不在我生命中出现,我也会如此乐意地过一世。
我摸着小宇的头发。
思龙的身子可舒服?她的体力支持得来?
我说:“如果没有其它的事,我先走了。开销够吗?”
“嗯。”美眷点点头。
我站起来。
“哦,还有一件事,表哥叫我问你,你可听说过或是认得一个人,叫作什么……?”
“问得太玄了,”我说,“说不出人的名字,我如何知道他是谁?”
“表哥说那是送别墅给任思龙的人。”
“什么?”
“石澳的别墅房子,”美眷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来,“是他送给任思龙的礼物。”
“他为什么要送她礼物?”我问。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美眷看着我。
她要说的原来是这个消息。这才是她叫我来的真正原因。
“这是我们忠实的表哥带来的消息?”我问。
“是。”
“可靠?”
“你问我,我问谁?”美眷闲闲的说。她掩不住她的喜悦,她乐洋洋的告诉我,“表哥说你根本不了解任思龙,你瞧!”
我看着美春,而我一向以为她是个善良的人!我叹口气,不能怪她,她永远不肯承认这是她丈夫的错,做妻子只懂得怨狐狸精,狐狸精……
美眷说:“这么好学问好教养的女人,唉……”她的眼睛瞄着我。
我浑身都在抖,抖得像风中一片叶子。喉咙像是被人硬塞了一大团棉花,鼻子发酸,想哭。忽然之间,我恍惚看到一早故世的母亲在那里说道:“扬名,你老是喜欢哭,男孩子是不流眼的。”
我慢慢平静下来。
我一生中所有最可怕的事已全部在这一年中发生了,我不再在乎,我站起来,低声说:“我走了。”
美眷有点失望,她抬头,问:“周末再来?”
我拍拍美眷的肩膀,“多点休息,当心脚肿,有空散步,别老坐麻将台了,没什么好处。”
美眷怔怔地看我走到大门。
小宇说:“爹,你没有陪我去看电影已很久了。”
我侧侧头,“上次你看在《床上春色》,这次你要看什么?嗯?告诉我,我们星期六去。”
“真的?不骗我?”他眨眨眼。
“你已经八岁半,可以享受人生,我们去看《楼上春加春》,我们需要春天。”
美眷张大嘴,以为我已发疯。
我的心已经碎成一片,像玻璃杯子在手中捏碎,你有试过吗?痛彻心肺,血流不止,滴滴点包也包扎不好。一下子染红一条纱巾。
(惊以血看不见,内出血。)
我很平静的回到石澳。
我是这么愚蠢,这么大的沙滩别墅,我竟以为是思龙自己赚回来的。
我打开她的衣柜。紫貂玄狐豹皮青秋兰。我打开她的抽屉,她平时戴的几种珠室随意的摘在那里。我从来不想到它们是真是假。一个女人独自开两部名贵的车子……
她没有刻意瞒我,是我太愚蠢了。
我静静的想,我只是不了解她,我以为我能够,但是我不能够。
这真是彻底的失败。
任思龙始终是一个谜。
我躺在她雪白的床单上,等她回来。
既然是如此的一个故事,她为什么还要辛勤工作?我什么也不明白,以前我什么也不问,如今我知道,谜底只在她心里,我一定要在今天找到答案。
锁匙一转,她回来了。
我没有见过更疲倦的任思龙。她不知道我在房间里,进屋子以后,她靠门站了很久,拨高头发,叹口气,然后倒在沙发里,脱去鞋子,在手袋中一顿乱摸,掏到香烟,烧起一根,狠狠的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