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住她。
她在浴室更衣,把衣服都踢在一也,用大毛巾裹住身子,洗脸,淋浴,然后过来坐在我身边,不动。
她说:“我辞了职。”
“为什么?”
“太累,没有意义。”
“你原不必要如此辛劳工作。”我提醒她。
思龙真正是个聪明人,我从不知道有这么反应快的人。她转过来看着我,眼神阴晴不定,然后她叹口气。
她问:“你知道了多少?”
“不多。”
“谁告诉你的?你那表哥?”是以我说思龙聪明。
“是。”
“他请私家侦探盯我,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他告诉你什么?”
“这间屋子是别人送的。”我问:“谁?”
“一个姓何的男人。姓名有什么重要?反正是别人的。”她很平静。
“你是个大学生,而且不是中文大学、浸信会、台湾大学,”我的声音也很平静地讽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什么事?接受男人的礼物?为什么我不能够接受一两件礼物?”她反问,“念哈佛大学的也是人。”人遇到真正的大事便会镇静下来,现在便是好例子。
我说:“思龙,一层房子不能算是小礼物,你是付出代价来的。”
“什么代价?”她反问,“你想控诉什么?”
“为什么骗我?”我问他,“你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有这种必要吗?你真对我的一生有偌大的兴趣?我打算把三岁开始的事情都告诉你。或者你对我的期望太高,你不是认为我仍然是个处女吧?”
我默默忍受着地一贯的作风与口吻。
她知道我爱她,而我实在是爱她。
我没有言语。
过一会儿我说:“你应该告诉我的。”
“好好好,我现在说给你听,我与这位何先生同居三个月,他送这层房子给我。这的确是一个礼物,我的确也付出代价。现在你知道了,快乐吗?”
“他爱你吗?”
“不。”
“你爱他吗?”
“不。”
“没想到你也是一个做生意的女人。”
“每个人都有个代价。”她轻描淡写的说。
“那么我呢?我又占什么样的地位?”我悲哀的问。
她不出声,眼睛看天花板,隔一会儿索性闭上了。
“我们是相爱的,是不是?”
“扬名,不要问太多的问题,好不好?”
“可是你有没有爱过我?”
她没有作答。
“一刻也没有?”我问。
“有。”她说,“有的。”
我很宽慰。因此而哭了。我与思龙的关系……我永远是被动的弱者。母亲说得对,我从小便是个淌眼抹泪的人。
思龙说:“但是,扬名,我们还有什么好后悔的?我们有很快乐的时刻,你记不记得?”
“是。每一次见到你,我都是快乐的,我的心剧跳,神经紧张,只是我开头不懂得那是爱,我只知道我害怕见你——思龙,那真是我一生人当中最美妙的时刻,我是丝毫不后悔的。”
思龙说:“扬名,你待我甚厚,你把一切都给了我。”
“我给你什么?”我茫然的问,“房子?皮裘?我看不见。”
“没有其他的男人肯为我牺牲这么多。”
我明白过来,“所以你要报你的知遇之恩?”
“扬名,你知道我爱你。”她说,“这点你不可以对我发生怀疑。”
我也记得我们真正相爱的日子,她的白衣服,她的骄傲,她看到我时暖昧的神情。我们曾经相爱过,虽然现在一切已成过去,不过火花闪烁之后,印象常存,我死而无憾。
好吧,说我没出息吧,控诉我,但是我没有后悔,我真正爱过了。没有尝过蜜之滋味的人,永远不会明白,说与他们听,他们也不知道。
思龙低声向:“扬名,一切都完了,是不是?”
我点点头。
她黯然。
“我真的想过结婚。”我说。
“是为了我的过去?”她问。她从来未曾这么温驯过。
“不。”我说,“因为我们之间有永恒的矛盾。我们的环境背景思想太不一样,思龙,你知道我们无法在一起生活一辈子。我也不可能养活你。”
“抱歉,我没有迁就你。”她的声音很沙哑。
“没关系。思龙,我也不配叫你迁就的。我又不能叫你专心坐在家中生孩子,一切是我的不力。”
“但是我们在一起曾经快乐过。”
我把头枕在她的手臂上,“思龙,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你要知道什么部分?”她温柔的问。
“你小时候,你的恋爱,一切一切。”
“我读中学时虚荣心就重,”她轻声道,“站在街上等公路车,就问我自己,为什么有人可以坐劳斯莱斯。一个女孩子如果有这种想法,而她的五官身材又长得不错,总有机会得到她想的一切。”
“于是你遇见姓何的人。”
“是的。他供给我一切,他喜欢我,他甚至让我到哈佛去念商业管理。但是他没有给我爱。在这十年——”
“你说是三个月。”
“你相信只有三个月?”
我叹息,“思龙,我相信你说的一切。”
“但是他没有给我爱。连欺骗的应允也没有。”思龙说。
“你现在仍有见他?”我问。
“见到也只像陌路人。”
“你从来没有爱过他?”
“开玩笑?当然我爱他。十年。”她说,“我这个人是他创造的。我的刻薄直接锋利,全部是他的翻版,只是翻得不大好。”她哑然失笑。
“现在呢?还爱他?”
“我倒希望爱他,那么精神有寄托。爱与恨都是好的,”她显得无可奈何,“除此之外,也只有工作了,时间总要打发,我们太可怜,竟要把宝贵的时间打发掉。”
“我们……就这么完了?”
“我想是,扬名,你呢?”
“我想与你在一起一辈子。”我说,“我爱你。”
“可是扬名,我们有过很多愉快的时间,对我来说,一生人如果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已经足够,我们有什么遗憾?”
“思龙,你对感情的要求,就止于此?”
“扬名,我不懂得如何要求,”她说,“我一生的生活中没有任何长久的经验,你叫我怎么做才对?”
“你总要结婚的。”我说。
“为什么一定结婚?”思龙问。
“年纪大了,有个伴。”我答。
“就为了一个伴?”她诧异的问。
“是。就为了伴。”我现实的答。
“两个七十岁的人对着坐——你觉得很好?”思龙问,“扬名!你还不至于那样吧。”
“思龙,居移体,养移气,你与我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告诉我,你七十岁的时候会怎么做?”
“看书,睡觉,养猫,等死。”她苍白而向往,“死。”
“你不怕?”
“怕什么?死,当然是怕的。”
“不,不怕一个人寂寞?”
“但是我一生人都惯性地寂寞,你几时见过我联群结党地享乐过?我不喜欢人,我从来不想讨好他们,现在我致力于不想得罪他们,可是你看,还是有人找了私家侦探来查根究底。他们不肯放过我。”思龙说。
“现在你打算做什么?”我说。
“忘记这个世界,也让这个世界忘记我。”思龙笑,“应该不会难吧,世界忘记我,顶多只需要三天。”
“在石澳隐居?”
“是。”她说。
“不去欧洲?”我说,“我以为你会去别的地方。”
“到处都一样。”她说:“到处升起来的都是这个太阳。”
“你希望怎么样?”我抚摸她的头发,“移民到另外一个星球去?”
“是,如果可以的话。”她笑笑。
我与她平安地闲话家常,仿佛结了婚,做了多年的夫妻。但事实上我们即刻要分手了。
我说:“思龙,我知道有妇之夫最喜欢说一句话:我的妻子不了解我,但是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我的妻子真不了解我,与你谈话,多么高兴。”
思龙转个身,打个呵欠。
“很多男人对你这么说过吧。”我问。
“你要我怎么回答?”思龙笑问,“你想听是抑或不是?”
“没关系,只要你爱我。”我说。
“扬名,你将会怎么做?”她问,“以后的日子很长。”
“我……”我想了很多,“我会回去。”
“回去?回什么地方?”
“回美眷那里去。”我说。
思龙诧异:“她会收留你?”
“她不是你,你当然不会再接受一个变心的丈夫,但她是传统中的贤妻良母。”我沉着地说。
思龙坐起来,“但是她已经知道你不爱她!”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是回去美眷身边了,她对亲戚朋友都有交代,过若干年,大家忘记任思龙这三个字,我们仍是好夫妻。”我苦笑道。
“不可思议。”思龙说。
“是的,中国女人的容忍力无穷无尽。”我黯然。
“因为她们在经济上不愿意独立。”思龙说,
“受丈夫的恶气,受另外一个女人排挤,世人同情她,在公司受老板噜嗦,谁会知道,她总有她的道理。”思龙说,“你也别太过肯定她会要你回去。”
我说:“我认识她十余年,我太清楚她,她一定会要我。这是很不公道的事,不幸美眷没有别的选择。”
“我很抱歉。”思龙说,“一切是我的错。”
“一切是我。”我说,“但是思龙,为什么当初你竟会容忍我这么一个人?”
“因为扶轮社的会员不肯为我抛妻离子,只有你给我如此的光荣,有什么女人有力量拒绝?”她叹口气,“对不起,扬名,我们都错了……你的工作,对你的工作可有影响?”
“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先写点电影剧本,工作总是会找到的,没有人失业一辈子。”我说,“但是我要休息。每日起来,带小宇到公园走走,教小宙说话,等小寰与她的双生同胞出生,我的思想很疲倦,不适合再做电视台那份工作。”
“你的计划听上去很理想。”
“是吗?”我苦笑,“原本我想与你共渡一辈子……事与愿违。”
“你认为美眷与你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很好?”
“我们会渡过的。这次以后,我将永远目不斜视,做一个认命的人。其实就这样平安地渡一辈子,也很会值得羡慕。”
“谁也不知道宇宙黑洞在什么时候把我们吞没,在七十四岁的时候,我会记得这一段故事。”她说。
“思龙——”
思龙转过头来,在流泪。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思龙”我拥抱她。她把头埋在我怀中。
当夜我离开任思龙她帮我整行李,像一个妻子服侍远行的丈夫。
我们很沉默很平和,箱子放汽车行李厢,她送我到市区。我们吃了顿非常丰富的晚餐,开一瓶香槟,跳舞,到十二点才分手。
仙德瑞拉要返家了。
她把一小瓶镇静剂留给我。说实话,我需要那瓶药。
“思龙,”我说,“以后我们永不再见了?”
“永不。”她肯定的说。
回到自己家中,电灯已经全部熄灭。我摸索到长沙 ,吞服镇静剂,把座垫拍一拍,倒头便睡,可一点也不觉得异样,宾至如归。
对美眷来说,任思龙是一场过去的噩梦。对我,是场过去的美梦。
无论怎样,她已经过去。
天亮醒来,小宇站在我身边,瞪着我。
“早。”我说。
“早。”他说。
美眷在客厅那一头叫:“小宇,你不过来吃早餐?快迟到了。”
我擦擦眼睛,美眷走过来,她的头发还用一条橡筋扎着,身上穿一条陈年宽裙子。
我无可奈何地挥挥手,“即使是怀孕也不用这样披头散发,小宇上学之后,我陪你去修头买衣裳,你看你那尊容!”
美眷哼一声:“批评批评批评,我一生人只听到批评。”
我静默的笑。
你看,一切都如常,美眷有她的智慧。我们家有时光仪,把不愉快的记忆推进第四空间,忘掉它。
我送小宇上学,教训他一顿,把他推进课室,小宇唯唯诺诺,又成为一等一的好孩子。
美眷剪发的时候,我抱着小宙在小公园坐,教他讲话:“孩子……是小宙……玩耍……游戏
我们到百货公司,我把身边的现款都买了礼物给美眷,新式的孕妇袋、化妆品,甚至有半安士的“哉”。
美眷换了一个新发式,不晓得进步多少,十分精神,我们一起高高兴兴的回家。
那一夜,小宙忽然在饭桌上站起来说:“小宙不要吃红烧牛肉!一年来天天吃牛肉,小宙要吃荷包蛋!”
我看着这孩子,我眼睛瞪得老大,随即笑得流下眼泪,他终于会说话了。
就这样,我也没跟美眷说搬回来,也没有走,但是大家都十分明白,我又回来了。
谁也没有提这件事,小宇、小宙、美眷、丈人丈母、亲戚朋友。我只看到一个个宽慰的笑容,显然大家都庆幸施扬名终于灵魂苏醒,从狐狸精魔掌死里逃生。他们不但没认为我可耻,说不定坯佩服我的勇气,毕竟一个男人,稍微行差踏错,算是什么?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我实现了我的愿望,辞职成功。
玛莉打电话来,“施先生,你桌面的辞职信,不是真的吧?”
“请转交总经理。”
“施先生——”
“请转交总经理。”我说。
“是,施先生。”
我终于顺利地叫玛莉做成功一件事。我也再不是她的波士,她不再是我的秘书。
我接两个剧本来写,工作游行颇为通畅。
有很多时候,想起任思龙,心中隐隐牵动,就像那首歌形容的:一半乐事,一半令人流泪。忘记她?开玩笑,不可能的事!
日子过去,信不信由你,一切恢复正常,正常的意思是,美眷又开始把牌友叫到家中来开台。
碰出一只牌之余,她也会闲闲的说:“男人嘛,总要作怪,只要肯回头也无所谓。”一派打了胜仗的样子,容光焕发。
谁都说美眷生的又会是儿子。
三个月后她在法国医院养下一双女儿。
谁也没有再提到任思龙三个字。
连我本人都几乎以为她只是一个假设。
在医院探访美眷,把花递给她。
美眷笑,她说:“全间医院里都是白衣服,我还以为任思龙又回来了呢。”她若无其事。
我一怔,笑。心底却渐渐酸上来。
回家的途中,我想到这个白衣女郎,我的颜色女郎。她的生命是幻觉,我的不是。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否定人生的意义,我不行,我在电视长篇剧、麻将牌、孩子们的尿布中老死,我配不起她。有那么一刹那,思想起她,我已充分了解,什么是惆怅、旧欢如梦。大雨倾盆的时候,浪花卷上沙滩的时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