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吞咽一下,小心谨慎地伸手接住杯子。
「请放心、安心饮用,水没有毒。」他悻悻地说。
「一杯水很容易,帮我姊姊召来买客也不难,但若我要一个水库呢?若我姊姊要一个生意可横跨欧亚的公司呢?你如何给?」
「我变个房子在水库附近给你住,可好?」他翻个白眼。「我帮你把你找死的朋友带回来,未必我要帮著她过完下半辈子吧?」
「你又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扯在一起。」
「风、马、牛,」他办著手指。「这是三件事。咦,不对,风是现象,马、牛是动物,都不是事。」
「你不要乱说好不好?」
「你不要穷操心好不好?我又不是把一大叠钞票赠送给秋蝉,让她变成暴发户。我那些朋友看见我的最新穿扮,爱得要死,我不过当了秋蝉不支薪的推销员加公关,再稍稍施一点点法,省掉她为人修改的麻烦,将来她要如何发展,还是要靠她自己。她如果从此以为她再也不必为顾客修改不合身的衣服……我不认为她这麽天真。」他指指她手上的杯子。「喏,我变了一杯水给你,你不会因此笨到以为自今而後当你口渴,你只要说『我要一杯水』,水就出现了吧?」
她忽然觉得自己是有点蠢蠢的。「我不渴。」
「我渴了。」他把水拿去一口喝乾,空杯子朝空中一丢,它便不见了。
「对不起。」若蝉轻轻、些许懊恼地说。
他柔和地凝视她。「不要紧。」
「我想,今天看见你救那个马路上的小孩,令我想起我姊姊的女儿。她被车撞,当场……」她哽咽住。「那时没有人及时救她。我也想起我姊姊为了孩子,忍气吞声的那几年。她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而那孩子是支持她撑下去的唯一理由,意外发生後,她不但得不到安慰,还受尽苛刻、恶毒的责难。离婚之後,她完全崩溃了。而一直到孩子出了事,她要离婚,男方百般刁难,她走投无路,才向家人求助,我们也才知道她过了那麽久非人的日子。」
龙侠伸手想拥抱她,双手停在半空半晌,终究无奈、难过而挫折地缩回来。
缓过一口气,若蝉慢慢继续说。「我今天看她那麽快乐,充满信心和希望,我真的好高兴。可是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明白了那许多激增的顾客从何而来,我没法不担心。这间店如今是她的一切,若失去了它,是因为她想做得更大、更有成就,结果落得一无所有,我无法想像她如何去承受那打击。」
他再次伸手欲触摸她,再次万分挫折的收回,在心里默默诅咒他的身不由己。
望著他两度欲伸向她的手,若蝉心中掀起难以解释的波澜。她发现她也想……只是握他的手。但她不确定她可不可以。
「龙侠,你是好人。」谢谢似平不够,她却只想得出这句话。
他挤挤眼。「我不是人,记得吗?」
她笑了。
「你想得太多了,若蝉。」他柔声道。「你姊姊不会有事的。」
她仰首注视他。「你这麽说,我就放心了。」
她的全然信任,令他的心不明所以的揪紧。
他的眼眸无法抑制地泄漏了他对她日益滋长的情愫,而他并不自觉。他集中全部力量,以阻止自己碰她。想拥她入怀的欲望如此强烈,不能随心所欲,使他陷入一种他未曾经历过的痛苦挣扎。
他眼底的感情撼摇著若蝉,但是仅仅一闪而过,她想,也许她看错了。
也许,是她的感情反映在他眼中?这想法令她一凛。她马上默默否决。她不能对他产生感情,她不会的,她对他纯粹是感激而已。
「我不知道如何感谢你为我朋友和我姊姊所做的,龙侠。」
「哎,不必言谢啦,那是我欠你的。」
「救丁倩,是我许的愿,帮我姊姊,却是我欠你的了。」
「没这回事。我能给的权限只有三个愿望,不表示另外三个可以就此赖掉。你姊姊那,是我采取的一个可行方式,偿还你的额外三个愿望,所以那是你该得的。」他摇摇头。「也不能这麽说,但是等你为你自己许愿,不晓得要等到哪一辈子,我便替你做了这一件,反正擅自作主是我的专长。」
他的心地这麽好,正如他自己说的,为善不欲人知,他却一副他所做的一切微不足道的样子。
「你又那样盯著我看了。」他抱怨。「还好我心术很正,不然你麻烦可大了。」
「你别自作多情吧。我是在想,世上多几个像你这样不求回报,只一味付出的人,那……」
「世界还是大同不了的。」
她对他微笑。「我衷心希望世上多一些充满爱心、乐善好施的人。这个愿望不会太为难吧?」
他呻吟。「难是不难……你关心朋友,关心姊姊,关心学生,关心别人有没有爱心,你就不能关心一下你白己吗?」
「我哪里对自己不关心了?」
「例如,许个对自己有益、有利的愿嘛。」
「我什麽都不缺嘛。我的收入足够养活自己,我有房子,有我喜欢的工作,我不需要车子,因为外面制造空气污染的车已经太多了,交通早已达饱和,我有……」
「你没有个知心的伴侣。」
「知心?」她微笑。「谈何容易。」
「你不会因为秋蝉的婚姻例子,心有所惧吧?」
「不幸的婚姻不是只有她这一件。」她淡淡说。「我想我没遇到有缘人罢了。」
「用你的最後一个愿望,加上你不能许但可以拥有的另外两个,我为你安排个幸福美满、白首偕老的婚姻,给你找个好男人,如何?」
若蝉嗒然失笑。「不要。」
「不要?」他叫起来。「是你吔,换了别人,我会告诉她,作个白日梦吧。」
「如果有这麽个好男人,我希望我和他自然相遇、相爱。我们互相包容、接受对方的缺点,在交往、相处中,建立起互信、互谅,互相尊重。一个由法力变出来的男人,由法力构筑的婚姻,和白日梦有何不同?」
龙侠顿时语塞。
「睡觉了。」这次若蝉先打呵欠。
「就寝。」他纠正她。「我现在比较喜欢这种说法。」
说到睡觉,她想到一件事。
「等一下!」她竖起食指。「你待在这。」边走向卧室,她边回头叮咛兼命令。「站在那不许动啊!」
若蝉抱起床头几的花瓶,走回客厅,却不见龙侠。
只听到他的声音大声问:「你把我带去哪呀?」
骇了她一跳,她低头望进花瓶口,然而看到的是里面一片黑。
不,慢著,有个小圆点大的光点在闪动。
「看不出来,你这麽大的个子,居然这麽轻。」她调侃他,把花瓶——他放在茶几上。
「多此一举。」他说。
可不是吗?他要看她,照样可以进她卧室,她未必看得到或知觉得到他。
「也许。」她对著瓶口说。「不过我相信你不会去偷看我睡觉。」
「以小女子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评道。「我在里面时也没有非礼而视过。看见女人的胴体,起妄念,我的法力马上就破了。」
「哦。」若蝉有点不好意思。「你早说嘛。」
「你把我的城堡放在这,出了事,你可要负责啊。」
「你这算是未卜先知的警告,还是威胁?」
「都是。」
若蝉犹豫一下。「不行,既然我知道了这是你睡觉的地方,你睡在我床边,我会不自在。」
「佛说如如不动,动时心不动,不为动转。」
「佛也说静时亦无静之念。」
「还说随处自在。」
「我没修佛,没那麽大的智慧和定力。」
「嘻嘻,你对我想入非非过,有过非分之想吗?」
她向著瓶里的光点微笑。「晚安,龙侠。」
「唉,I DON'T LIKE TO SLEEP ALONE。」他唱道。
「当心破功。」她笑著走开。
☆ ☆ ☆
早上她是被铿铿锵锵的声音吵醒的。
龙侠在厨房做早餐。
她倚门惊讶地看他。「还会下厨,你真是无所不能啊。」
「天生如此,没办法。」他耸耸肩。「有时候想无能一点都不行,我挺烦恼的。」
若蝉好笑地摇头。「你为什麽不变出些早餐?不是比较简单容易?」
「你不是用变的嘛,我入境随俗。」
但眨眼间,一杯黄澄澄的果汁便浮现在她眼睛前方。
她又摇头,笑著接住,喝一口。「哇,现榨的新鲜橙汁吔。」
他微微弯身。「不客气。」
他煮了清粥,炒了小鱼乾,拌了个海带丝,荷包蛋煎得浑圆金黄,一碟香喷喷的花生加紫菜碎末。
「这是怎麽做的?」若蝉用筷子指著花生紫菜。
「把花生炒成金黄,熄火,洒上紫菜碎末和少许盐,简单吧?」
「我从来没想过把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她吃得津津有味,齿颊含香。
「这个叫人间仙味。」
「真的有这道菜啊?你在哪学来的?」
「我发明的。」他十分得意。
「哎,可惜你不能结婚,你一定会是个好丈夫。」
「我若能结婚,你会嫁给我吗?」
若蝉抬头看他,他一脸的淘气,她却睑红了。
「不。」她继续吃早餐。
「我就知道你会这麽说,我也知道为什麽。」
她停住筷子。「为什麽?」
「我太完美了嘛,和一个完美无瑕的人共同生活是要承受很大的压力,很痛苦的。」
她发个简短的鼻音。
「若蝉,什麽样的男人你才肯嫁?」
「啧,告诉过你,我不要你给我变一个丈夫嘛。」
「啧,丈夫是水或果汁吗?我帮你物色、挑选嘛。」
「缘分到的时候,他自然会出现的,不劳你操心。」
「你许个愿就许了个地老天荒,等你找到丈夫,不海也枯石也烂了才怪。」
「我没说我要找啊。」
「是哦,他会自己送上门来。」
这时门铃响了。
若蝉微笑。「来了。」
「完了。」他说。
她走去开门时,听到他喃喃。「不是他,不可能是他。」
门外站著的是范伯淹。
「范主任!」若蝉意外极了。
「若蝉,早。」范伯淹一身的运动装。「我本来有点担心会不会吵醒你,不过我记得你说过你起得很早。」
「哎,是。唔,我正在吃早餐,要不要……」若蝉退後,欲请他进屋。
「我吃过了。不过我带了这个给你。」他举举手上提著的奶茶和三文治,同时走进客厅。「我想约你一起去登山。」
她原打算今天写一天稿的。「可是我有些工作要做吔。」
「改作业吗?你真是敬业,星期天也不休息。不急吧?我们半天就可以回来了。」
「我……主任,你请坐一下。」若蝉走去餐厅,但不见龙侠,他的碗筷也不见了。
咦,这个人,他不是反对她和范伯淹交往吗?他上门来约,他不出来捣蛋阻止,反而避开了?
为了确定龙侠不会躲在某处恶作剧,她在屋子里到处找了一遍,包括天花板。
看她走来走去,东张西望,范伯淹十分纳闷。
「若蝉,你丢了什麽东西吗?」
一个神仙。「没什麽。」她笑笑。「你来之前,我听到些怪声音,以为有老鼠,所以找找看。」
范伯淹站了起来。「你这也有老鼠?」
「大概没有。」这下让他等了这麽久,她不好意思拒绝了,硬说:「我去换衣服,马上就好。」
龙侠到哪去了?
换下家居便服,穿上圆领衫和运动裤,她把长发束在脑後,很快走出来。
范伯淹欣赏地打量她的简单穿著。「你这样看起来好年轻,若蝉,像清纯的高中生。」
「谢谢。我们走吧?」
范伯淹领她走到他车子旁边时,她诧异地问:「不是要去登山吗?」
她住的地方在半山上,往上走就是了,其实不需要坐车。
「走上山顶太远了,我怕你会太累。我们开到上面空地把车停在那,再走上去。」
那根本没有多少路可走了嘛,登什麽山?变成散步了。
「不会很远的,主任,我常常走,没那麽娇滴滴啦。」
范伯淹只好重新锁上车门。
「若蝉,我们现在不是在学校,你叫我的名字吧,叫主任蛮生疏的。」
她只微笑一下。「大路星期天上山的车多人也多,我知道一条小路,我们走那边吧。」
她带路,他跟著她。经过菜园旁的小径通道时,由於早上到菜园浇水的人把水溅喷到通道,以致路面有些泥泞,范伯淹小心地跨过,或踩著小径边缘泥土较乾的地方,以免弄脏了他的ADDIAS运动鞋。
「若蝉,我知道学校里有些闲言闲语,说我和好几个女老师暗中约会,脚踏好几条船。」
「有吗?我没听到过吔。」她说的是实话,她唯一听到的是龙侠说他一鱼三、四吃。
「哦。」范伯淹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一时准备好的解释失去了用处。「唔,反正我是要告诉你,没有那回事。」
「我觉得不必太在意和理会闲话,主任。」
「你又叫我主任了。」
「习惯了,一下子改不了口。」
「你试著改改看好不好?」
若蝉叹一口气。「要是我一改,到了学校改不回去,也叫你名字呢?」
「那也不要紧啊。我常常说师生就像个大家族,都是一家人嘛。家人互称名字很平常呀。」
「好吧。伯淹。」
他笑开了口。「你看,没那麽难嘛。对了,你一个人住吗?」
「哎。」
「你的家人呢?我知道你父母健在,有一个姊姊,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以现在的一男一女恰恰好来说,你家算是大家庭呢。」
「大概吧。我妹妹和爸妈住在老家,弟弟和姊姊也自资物业居住。」
「我是独生子,所以我总是很羡慕有一群兄弟姊妹的人。」
「吵闹、打起架来的情景,你若看见,就不会羡慕了。」
「那是小时候吧?成长以後,各自成家立业,偶尔相聚,回想从前,争吵、打架反而是大家最怀念的时光吧?」
若蝉惊诧地瞥视他。他落寞的表情,声音中流露的孤单,令她不由得心生同情。
「有时候我知道某个女老师被学生气得心情不好,我会约她去喝咖啡,聊聊谈谈,就传得风风雨雨,其实我只是像关心妹妹一样关心她们。」
「我真的什麽闲话也没听过,伯淹。我知道老师们都很欣赏你不摆架子的随和作风,你也许听错了。」
「别人说什麽,我也不是真那麽在意,我不希望你受闲话影响,误会我的为人。」
他开始气喘吁吁,若蝉便停下来。
「你累了吧?休息一下也好。」他靠著一棵树干,大口大口呼吸。「我对你的感觉不一样,若蝉。你也许不知道,我从你两年前来到学校,第一眼看见你,就对你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