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车窗,她看到他呆呆站在路边,心里不禁有丝遗憾。
假如他不用如此无聊低俗的手段,正正当当上前自我介绍,她其实不会介意和他交个朋友。
多可借呀。事实上,无聊归无聊,给一个长相不凡的男人当街追求的感觉……嗯,蛮好的哩。
白天教书,晚上写稿,紧凑的生活,使若蝉没有时间社交和结交异性朋友。
上次结束一段无缘的感情,是四年前的事了。虽然是和谐、友善地分手,她仍著实难过了好一阵子,不过总比婚後才发现「性情不合」的好。
正当她处於低潮时,一个开出版社的朋友找她帮忙做些润稿的工作,润著润著,她不知怎地写了起来,岂料牛刀小试就试上了排行榜,从此欲罢不能。因此并不是她刻意拿工作填满生活,反倒是一不小心被工作占满了她的时间和生活空间。
读者多以为她个人的爱情生活必然如她的小说一般浪漫多姿,其实真是天晓得。
有机会、有因缘的话,若蝉是很想再谈个浪漫的恋爱的。没做恋爱中的女人太久啦!
不过再怎麽说,也不能在马路上就随便接受一个陌生男人的搭讪或追求,不管他长得多麽有魅力。她还不至於如此饥不择食。
尽管有著如此自知之明,若蝉依然不无遗憾。哎,一朵难得出现的小小桃花,就这麽迅速夭折了。
回家以後,她把花瓶放在客厅电视矮柜上,蹲下来端详它,丁倩说得没错,这个清朝古董仿冒品,仿得是可以假乱真。
她轻轻摸摸瓶口的裂痕。她认识几个制陶的朋友,说不定他们可以帮忙把裂缝补起来。她的指尖抚过花瓶上的细致彩绘,无声叹息。
哎,手工能如此精细,何必仿冒呢?
门铃响起,她站起来,走去开门。
开了门,她呆在门内。是他?!
「我还是想不出来。」他一面说,一面自行进入。
「你怎麽……」若蝉慌忙尾随他走进客厅。「你怎麽知道我住在这?」
「我不是跟踪你啊。」他声明,同时摇摇头。「没碰过这种情形,挺伤脑筋的。我想不出来吔,怎麽办?」
她不觉得他在问她,他比较像是自言自语。不过反正她一点也不明白他在说什麽。
「你不是跟踪,怎麽会我才进家门没几分钟,你也跟到了?」这件事比较重要。
若蝉一面镇定地慢慢朝放电话的茶几走过去,一面想著管理处的电话号码。他不像坏人,但电视上警方抓到的通缉犯,不少人也长得眉清目秀。人不可貌相。
「我要给你三个愿望啊。」她走一步,他跟一步。「可是你又救了我一次,那表示你该得到另外三个愿望。可是我的权限只有三个愿望,我想来想去,想不出个解决的方法。」
他站在茶几前面,挡住了电话。
冷静、冷静。若蝉悄悄深呼吸。他身上有没有暗藏武器?
武器!她需要个东西防身。他很高,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头,他的体格看起来相当结实。她需要的防身器具必须具有足够阻吓力。
若蝉放弃电话,他若来抢,她未必抢得过他。她转而朝厨房移去。菜刀。那该够吓人了。
一面,她还得假装在听他的胡言乱语。
「三个愿望?」她问。她是真的听不懂。
「本来是三个……啧,我说了半天,你没在听吗?你现在一共可以有六个愿望,但是我只能给你三个。」
「你只能给我三个。」她顺著他的口气。
她到厨房门口了。现在她得想想如何不让他跟著她进去。厨房不大,他又几乎紧靠著她地跟著她,她怕拿起刀子对著他时,因为太近而伤了他。她只想吓退他,不想真的伤他。
「你懂了。」他欣然露出笑容。
若蝉曾在她一本小说中形容男主角有一副杀手式的笑容,亦即他一笑,铁石心肠的女人也会融化。她面前这个男人,就有那种杀手式的笑容。
她暗暗呻吟,并提醒自己,他很迷人,但他是登徒子,而且是具危险性的那种。
「你渴不渴?」她问。「我倒杯水给你喝。」
「喝水?我不要喝水。我……」
「我要。你不要进来,这里太挤了,我倒杯水就好。」
「哦,好。那你喝水吧。我再想想怎麽办。」
他转身往客厅去了,若蝉怔了怔。现在她有机会了,她反而不想去拿菜刀了。
他若有攻击她或其他不轨企图,他进门以後就有好几次机会对她下手,不是吗?但他碰也没试图碰她。
也许他其实没有恶意,只想和她交朋友,是她穷紧张,想得太多了。
再次深呼吸,若蝉走回客厅。「听我说,你……」
客厅没人。她赶快跑到她的卧室、书房及用来写作的房间,又查看了浴室。没有人。他不见了。
可是,她没有听见他开门出去,或出去以後关门的声音啊。
第二章
「……我并不是说她们不能阅读课外读物,但是应该有选择性。其实这一点,不需要我说,车老师,你应该知道的。」
其实自其实以下的每一个字,将近一个小时内,范伯淹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次。
范伯淹是若蝉任教的女中的校务主任。他这老半天叨念了些什麽,她大概只听进了三分之一。
她满脑子都是雾水,淹在里面一团迷糊的,是昨天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又不明所以失踪的男人。
後来再次在屋里做了一次彻底搜索,确定他走了,若蝉立刻把门上能锁的地方全部反锁,包括每一扇窗子和落地窗,以防他从隔壁露台爬过来。
直到她好不容易困极人睡之前,她一直坐立不安、心神不宁。
她打电话把这件怪事告诉丁倩。
听了若蝉对那男人的描述,丁倩大叫:「你被一个『绝色』男人吓得魂不附体?车若蝉,你写的是恐怖小说是不是?!」
「喂,同学,你有没有一点同情心啊?换作是你,你会怎麽做?」
「你先告诉我,牡丹形容女人,男人,你用什麽形容?」
「这和那有什麽关系?」
「大作家,『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有没有听过?」
「你简直是花痴!」若蝉骂她。
星期一早上出门时,若蝉至少检查了三次,以确定所有门窗都锁了。往学校途中,她提心吊胆地一路东张西望,唯恐他又冒出来,脑海裹不停想著《致命的吸引力》那部电影。
她发觉「致命的吸引力」用来形容他所散发出来的危险魅力蛮合适的。
第四堂课上到一半,范伯淹在课室外面向她招手,要她午饭後到校务处,有要事商谈。
而所谓要事,原来是她班上有学生上课时偷看其他书籍,被老师当场发现没收。
「这是我们班主任要在自修课和我们讨论的课外读物。」学生振振有辞地辩解。
她们的班主任就是若蝉,而她想不起最近曾要她们看什麽课外读物,以便自修课讨论。
这时,范伯淹递过来一本书。
「请你看看,车老师。这真的是你指定学生阅读的吗?」
若蝉接过来,尚未看到封面,目光被校务处内不知几时多出来的一个人吸引过」。
和那个人四眼一相对,她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又是他!那个「致命的吸引力」!
她转头看看背後的门。根本没看见他走进来嘛。他彷佛是平空冒出来的。
但当然一个人不可能变魔术般地冒出来,而且他竟一声不响走到范伯淹坐的座椅後面,身体微微弯倾,双肘靠著椅背上方,一手支著下巴,看著她,舞动一下手指向她打招呼。
他出现的那一刻起,若蝉呆若木鸡地挺直著背背,范伯淹的声音在她耳边消失,剩下她自己慌乱的思维的声音,对她耳语:他怎麽会出现在校务处?而且那麽自在。范伯淹丝毫不在意他不请自来的「打扰」,继续对她说个不停。看来,他们很熟呢。
那麽,表示他不是第一次来学校,或到校务处罗?她以前怎麽都没有见过他?
这麽说,他昨天说他们见过,竟不是说谎了。
哦,老天,幸好她昨天没有拿菜刀,不然他告诉范伯淹她要砍他,岂不是个天大的误会吗?
「我知道她们说谎,」范伯淹继续说著。「你不可能允许并鼓励她们看这种书。不过她们的态度令锺老师很生气,她对你恐怕不大谅解。车老师?!车老师?」
范伯淹奇怪地循著她怔怔然的目光,转头看看他的後面。
若蝉则在他连连叫唤数声後,急忙望向他。「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是朋友。他没说。这是个误会。」
范伯淹愣了几秒,脸孔微微涨红。「嗯,」他乾咳一声。「对我来说,每一名老师都是朋友。我当然明白不是你纵容学生放恣,只是有机会的话,我想你最好和她们沟通一下。唔,就这样了。」
他站起来,若蝉松一口气,也起身。
「抱歉,车老师,占用了你午休的时间。」范伯淹做个请的手势,送她到校务处门外。
「致命的吸引力」跟在他後面,又对她露出那杀手式的笑容。
若蝉一阵耳热心跳。「不要紧,主任,我中午反正很少休息的。」
「那麽这件事我就交给你处理了。我觉得那几个态度恶劣的学生应该向锺老师公开道歉,不过,你看著办吧。」
「嗄?」「致命的吸引力」开口了。「道歉?我看不必吧?」
他今天穿了件细格子水蓝衬衫,配淡紫领带,吊带下是深浅不一的蓝色相间格子长裤,既有优皮风格,又具绅士的优雅。
这个时候她还注意到他的魅力,实在有点荒唐。但没办法,他太迷人了。
「好的,主任。」她唯唯应道。
「谢谢你,车老师。」范伯淹宽慰地微笑。
「哪里,应该的。」
额首之後,若蝉移步走开,茫然地想:主任为什麽要她的学生公开向「致命的吸引力」道歉?
等等,范主任称呼他「钟老师」!哎呀,原来他也在此教书。他和她居然是同事。
若蝉意外极了,她转身——虽然她不知道她转身干嘛,险险撞到他身上。
她站定,看住他。「钟老师,你能不能不要一声不吭的跟在人後面?」
他呆了呆。「钟老师?」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有教我那一班。你昨夭就是要跟我说我的学生的事,是吧?」
他眨眨眼睛。「你的学生?」
她叹一口气。「你应该早说嘛,拐了半天弯,开了我半天玩笑,害我以为……」她闭上嘴。
他又眨一下眼睛。「以为什麽?」
「没什麽。」她难为情地咕哝一声。「你教哪一科,钟老师?」
「没有啊。你为什麽一直叫我钟老师?」
「你不姓钟吗?范主任不是这样叫你?」
「他说的钟老师是谁我不知道,但不是我。我不姓钟。」
轮到若蝉不解地眨眼睛了。「那你姓什麽?」
「我姓……」他搔一下今天改成旁分的头。「我不知道吔。」
若蝉张一下口,闭上,然後严肃地说:「不要再乱开玩笑了。我很抱歉我的学生在你上课时看其他书,我会和她们谈……」
他挥一下手。「看书有什麽关系?来学校不看书,难道要打架吗?」
既然不介意,何必没收她们的书,又去向校务主任告状?她想。
「总之,我会和她们谈谈,假如她们真的太过分,我会带她们来向你道歉。」
她往教职员办公室走去,而他仍跟著她。
「你真奇怪,她们看了什麽书你知道吗?人家叫你道歉你就道歉啊?」
吔,有道理。她的确还不知道哩。若蝉这才举起范伯淹拿给她的书。
不看则矣,一看之下,她大吃一惊。
那是本浪漫小说。是她写的。
她发愣时,他把书拿了过去。
「咦,是你写的小说嘛。」
若蝉夺回书,反手藏到背後,脸庞绯红。但是,哎,藏什麽藏呢,他都看见了。
她张大眼睛。「你怎麽知道?」
除了她那几个死党,认识她的人很少知道经常在排行榜榜首的浪漫小说作家「文心」就是她。尤其学校里的同事。
杀手式的笑容再次浮现。「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他小声低语。「除非你希望我说。」
「当然不……」若蝉顿住。「喂!你该不会企图利用这件事威胁我吧?」
「威胁?!」他冤枉地喊。「你想到哪去了?」
「想?事情很明显嘛。你逮到我的学生上课不专心,又显然早就知道你没收的书是我写的,你昨天本来打算以此达到你的……唔,某种目的。不知为了什麽,你最後自知如此太不光明磊落,所以悄悄溜走,今早跑去向校务主任告状。」
他呵呵笑。「真不愧是作家,想像力这麽丰富。」
她可笑不出来。「你说吧,你想怎样?」
「什麽怎样啊?」
「我不知道,所以问你呀。不过我可以先告诉你,我不怕你去宣扬我写……这种小说。我保密,只是因为没有必要说得人尽皆知,这个——」她挥挥小说。「不过是我的兴趣,业余嗜好而已。」
「很好的兴趣和嗜好啊。借我看好不好?」
若蝉又把书放到背後。「你交给范主任之前一定早就看过了。」她懊恼得要命。「你要告诉别人,尽管请便。不论你有何企图,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威胁不了我的。」
语毕,她迅速走开,走进办公室。这次他没有跟来,而且当她回头时,他已经不见了,走廊两头都没有他的人影。
学校几时来了这个新老师?长得这麽潇洒出众,竟没有人在茶馀饭後提起他,真奇怪。
更奇怪的是,当她用漫不经心的闲聊口吻,向一名包打听型老师询问时,她一脸的茫然和十分不服气。
「新来的男老师,有狄龙的明星气质,成龙加李小龙的功夫身架?没有啊。有的话,我绝绝对对不可能蒙在鼓里。」
若蝉只有说外型突出,身材高佻,很会穿衣服,其他的是被加油添醋,不过形容得蛮好的。这位老师有个外号叫CIA。假如有,她不但不可能蒙而不知,她会在新老师报到之前先得到消息,并广为散布,请大家告诉大家。因此她说没有,就是没有。
接著,若蝉在走廊遇到了钟老师。教数学的钟老师她是认识的,不晓得先前为何没想到她。
钟老师先向她道歉。「对不起,车老师。听说范主任找你去谈话。我本来没收了小说,要私下拿给你的。可是那几个学生把书传来传去,让我在她们的座位之间找来找去,走迷宫似的,她们还乐不可支的大笑,让我当著全班的面很难堪,忍不住就大声吼她们,范主任正巧经过课室外面,所以他就把小说搜出来拿走了。」
不论小说是如何到了范主任手上,总是学生们有错在先,若蝉赶忙连声的赔不是,呱啦呱啦的钟老师总算心情平和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