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你现在手上这一本,书中有个人物,因为受了些工作、感情上的挫折、打击,便放任自己纵欲以为发泄。看了这样的内容,青春期的孩子心态稍有偏差,又缺乏人指引,很容易就会把自己幻想成小说中的角色,玩火自焚,後悔莫及。」
「这个……你说得是有几分道理,不过其他……」
「其他班级的学生或许羡慕有一班可以堂而皇之看爱情小说,但如果她们的导师能以类似方式,或找些有益学生身心的课外书籍,找个时间,和学生一起阅读,而不是消灭掉我们这一班师生共读的乐趣,岂不很好吗?」
掌声忽起,跟著「致命的吸引力」平空出现,坐在范伯淹桌子一角。
若蝉眼也不眨,心知此刻他是隐形的。
范伯淹给驳得理直不了,气也壮不起来,一句话不说地瞪著她。
「我不是带头和校方作对,主任。」若蝉委婉地又说。「其实到了自修课的时间,上了一整天课,学生们多已经疲累了教科书,会看书自修用功的,有,这类学生无时无刻不在读书,所以我这麽做,等於给她们一个让自己轻松一下的时刻。我想,请你允许我们继续一阵子,倘若如此对她们的学业成绩有负面影响,到时自然终止,我觉得比拿规定或禁制牵制她们好。」
范伯淹思考良久,只说:「我考虑一下。」
若蝉走到走廊时,「致命的吸引力」在她旁边再次大声鼓掌。
「那句『不是消灭掉我们这一班』的消灭两个字,用得太绝、太妙了!」他赞道。
她斜瞄他全身一 眼。ARMANI白色圆领纯棉T恤,BYBLOS白色直筒西装裤,LOAFERS白色便鞋,加上仔襟白色西装,也是ARMANI的。
「你这一身也不错呀。」她有一半是由衷的。「你这个现代神仙、老虎、狗,对名牌服饰相当有研究啊。」
「我有高人指点。」他挤挤眼睛。「这次你给我的姓名又嫌长了点。」
「什麽姓名?」
「神仙老虎狗。你折衷一下好不好?忽而太长,忽而太短。」
若蝉抿嘴一笑。「你变化万千,来去自如似神仙……」
「我本来就是神仙。」
不理会他的抗议,她继续说:「你花我的钱像吃角子老虎,你像小狗似的到处跟著我。」
「哎吔,你骂人哪!」他大叫。
「我指出事实而已。」
「非也。我哪有到处跟著你?我只在紧要关头出来保护你。」
「哈!」
「昨晚我没有告诉你今天你会被突击,因为我不能在事情发生之前对你提出警告,这叫天机不可泄漏。神仙有神仙的规矩。但是我给了你提示啦。」
「嗟,今天的事,就算你先说了,我也不会为了躲避而叫学生们假装很用功的自修。守本分出於自愿才是负责的表现。何况若非范主任突击个正著,我还没机会和他做那番沟通呢。」
「嗯,有理。那麽你该谢谢我没有告诉你。」
若蝉瞄著他的新装。「你不是已经替我好好的、大大的酬谢你了?」
他咧咧嘴。「我未卜先知嘛。」
她摇摇头。「你呀,等你将我的信用卡签账额用完,再好好卜一卜接下来你要打劫谁。」
和范伯淹一席谈话,自修课早已结束,但她回到课室,发现学生们都还在,一个也不少地等著她。
她走上讲台时,「致命的吸引力」没坐他窗台的老位子,他走到课室後面,靠墙而立,抱著双臂和她隔室相对。
若蝉的目光短暂地瞪瞪他,然後给底下的女孩们一个让她们放心的微笑。
「下课啦,明天继续。」她宣布。
後面四个字等於是她们的定心丸。
「吔!」大家欢呼著跳起来。
「老师,谢谢。」有几个学生走过来,对她说了这句话才离开。
语句简单,但她们眼里、脸上,充满了对她的敬爱和亲爱。
待她们都走了,若蝉看向仍立在原处的「致命的吸引力」。目光和他直视她的眼神交接时,她接收到的某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信息,令她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拍。
「嗯,我要回办公室收拾一下,然後回家。」她多馀地对他说。
他点点头。「我去校门口等你。」
她以为他会就在空中消失,然而他是由课室门走出去。
若蝉希望这是表示他解除了隐形。当她走向校门,看到他在和校工聊天,一半放了心,一半担心。
「你跟校工说些什麽?」出了学校,她问他。
「告诉他,我是神仙,问他有什麽愿望。」
他没好气的口吻告诉了她这回事。
「这麽容易受伤,我不过问问而已。」她打量他,不解他何以忽然一副心情不好的样子。
「你的下一个愿望呢?」他问。
「我还没想,你不是说不用急吗?有限期的啊?」
「你许完你的愿,我就可以走啦。」
她也没想过他会要走。但当然人是要走的,只是现在他忽然提出来,她不知怎地,有些……怅怅然。
「好吧,」若蝉说。「我希望,衷心希望……」
「这麽快就有一个了?你不是没想吗?」他的声音有点惊慌。
「哎,我可不可以许愿哪?」
「许嘛,许嘛。」他满脸的不高兴。
「我衷心希望……」
这个愿许完,还剩一个。最後一个许过之後,他便将离开。
去哪呢?她想那不是她能问的,问了大概也没用。也许去另一个和他有缘的人那儿,继续为别人实现愿望。那也许是另一个国家,或甚至是另一个时空。她永远不会再见到他。
难过的情绪没来由地一下子充塞若蝉胸臆。但假如她不许完她的愿,他是不是就必须一直待在她身边?然而如此又似乎太自私。
「想这麽久!」他抱怨。「你要什麽呀?不会又要教我去救死人吧?」
她白他一眼。「我衷心希望世界大同。」
他回她一记白眼。「那是孙中山的愿望,关你什麽事呀?」
「他这个愿望没人帮他实现呀。」
「这是不可能的嘛。他许了那个愿以後,发生了多少战争啊!」
若蝉哭笑不得。「抗战和他的愿望有关吗?」
「世界怎麽可能大同呢?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嘛。我问你,你写了那麽多幸福快乐的圆满大结局,实际上呢?人间多少怨偶?」
「好好好,就算世界大同这个愿望太贪心、太大,我愿天下有情人都像小说写的,得到圆满大结局,行了吧?」
「不行。」
「哦,我忘了,我应该说我衷心希……」
「衷不衷心都没用啦。这也是不可能的嘛。」
若蝉对他叉腰瞪眼。「大一点的愿望你做不到,小一点的你办不到,你算哪门子神仙?」
「世界不能大同,就因为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永无止息之日,这两件事基本上是同一件事。」
「有情人指的只是一男一女。」
「哪一男和哪一女?指一对出来,马上让你的愿望兑现。」
她张口,他却打断她。
「我先告诉你,你只成全了一对,其他的你可就顾不了、管不著。而且我只负责他们终成眷属,结局我也管不著。」
「喂……」
「不要『喂』啦,难听死了。哪,就像我把你朋友的命拉了回来,以後的日子要怎麽过,全在她自己。你就算把你剩下的愿望都许给她,她还会有下一代,下一代还有下一代,你留个愿望让你自己长命百岁不死,你也来不及管。上帝都照顾不了每一个人。你比上帝还万能吗?」
他是对的。若蝉给他驳斥得心情也不好了。
「那麽,我衷心希望我变成亿万,不,亿亿万大富婆。」她几乎是赌气地说。
他瞪大眼睛。「干嘛?」
「咦,我要做富婆不行啊?」
「你要拿钞票打死人,还是来个仙女散花,把它们送给等著人来救济的人?这个愿望人人会许,你的创造力到哪去了?」
「喂,你意见太多了吧?」
「叫你不要叫我『喂』嘛!」
「我决定了!」她大叫,「你的名字叫『罗唆』。」
「罗唆,罗唆……」他重复几遍,脑袋摇来摆去。「不好听,不好听。」
「挑剔。」
「你没有诚意嘛。」
「我的愿望许完你就走了,要个名字做何用?」
「我从来没有过名字嘛。」
「为什麽?」
「多笨的问题。」
「童话故事神灯里那个神仙就有名字。」
「我不住在神灯,我住在……」
「古堡。」
「城堡啦。」
「一样啦。」
他学她,对她叉腰瞪眼。「你只会替书里不存在的人取名字,直接承认,闪来闪去回避,讨厌。」
他的口气令她忍不住失笑。「我没有不替你取名字,总要想个适合你的呀。」
「若蝉。车若蝉。」有人大声叫她。
他们同时转头。马路边,秦佩在车子里招著手,喊著若蝉,眼睛却盯著「致命的吸引力」。
「哎哟,大事不好。」他说。
若蝉赶快拉住他。「不准这个时候隐形。」
「开什麽玩笑?」他惊恐万状。「她会把我当龙虾给吃了。」
秦佩熄了引擎,下车朝他们走来。
「你敢现在遁走,我……」若蝉来不及威胁完,秦佩已来到他们面前。
「还好赶上你了,我去学校,校工说你们刚走一会儿。」秦佩对著「致命的吸引力」百媚千娇地笑著。「嗨,我叫秦佩,和车若蝉是高中同学。」
他看著她伸出来的手,好像那是条吐著信的毒蛇。若蝉悄悄在他背後推他一下,他才小心、飞快地握一下,马上放开。
「他是……」若蝉乾咳几声,接不下去。
他则得意地看著她。看你到底要不要给我想个好听的名字。
秦佩奇怪地等著若蝉完成她的介绍。
「他是我的小学同学。」若蝉情急之中,胡乱说道。
「嗄?」他说,而後连忙点头附和。「对,她是我的小学同学。」
「真的呀?」秦佩惊讶万分。「车若蝉,你和小学同学还有联络啊?」
「就这一个。」若蝉急急说。「不晓得他怎麽找到我的。他今天去学校找我。」
她拽拽他的手,示意他继续配合,然後发现她还拉著他的胳臂,一副亲昵地挽著他的模样,便赶紧放开。
「你是说你们小学毕业後就没有见面和联络,」秦佩来回指指他们。「而你打听到她教书的地方,找到学校去?呀,真有心哪。」
「不小心的,不小心的。」若蝉简直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他倒玩兴忽起,搂住她的肩。「对呀,我找了她十几年,一不小心就找到了。」
若蝉涨红脸,推开他,问秦佩。「是不是要一起去看丁倩?」又问他。「你不是有事吗?」
「对,一起去吧。」
「我有什麽事?」
秦佩和他几乎一起说。
结果他们都上了秦佩的车。
「小学同学,」秦佩扭头问他。「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尊姓大名呢。」
「你问她。」他对若蝉摆摆嘴。
「就是嘛,车若蝉,介绍人介绍一半。」秦佩说。
「他……姓龙,龙虾的龙,」若蝉灵机一动,说:「名浪漫。」
「浪漫?浪漫小说的浪漫?」秦佩咯咯笑。「这名字多别致、多有意思呀。」
☆ ☆ ☆
龙浪漫可一点不觉得他的姓名别致有意思。从他和若蝉离开医院,他就没停止抱怨。
「吵死了你,」回到家,若蝉关上门,大喊:「你自己说要一个浪漫的名字,浪漫这两个字本身就代表浪漫,这表示你不只名叫浪漫,你是浪漫的代表,有什麽不好嘛?」
「我要是要一个有性感意味的名字,你就叫我性感吗?」
「不,那我会叫你阿诺舒华辛力加。」
「他一身横肉,哪里性感?」
「他那一身是肌肉,很多女人认为那很性感。哟,你还知道阿诺舒华辛力加呀?」
「嗟,我当过他的保镖。」
若蝉半信半疑地瞅他。「什麽时候?」
「不要刺探别人的隐私。」他说。
「你答非所问嘛。」
「我答的是你的下一个问题。」
「下一个?我还没问呢。」她喊。
「我已经回答了,你问不问无关紧要了。」
她气结地瞪他。
他假装没看见,呵欠连连。「呵……呵……困了,就寝去也。」
「也」音犹在,眨眼间,他已到了她卧室门外,她都没看见他动呢。
「等一下!」若蝉大叫,急起而追。
但是又被他跑掉了。
她好不懊恼。明晚,她想,明晚她一定要比他先进卧室。
然而接连几晚,她写稿写得忘了时间,待她放下笔要上床,已是夜深人静,她遍寻不著龙浪漫。
他不在她卧室里任何地方,她非常仔细地几乎每一寸都找过。
他既不是睡在她房间,为什麽每次都要进去?
「这个人,到底睡在哪?」她咕哝。
他总不会回他的城堡,第二天再不远千里的回来吧?除非像神话故事中的神仙,足一点,便到了地球的另一端。
这仍然不能解释他何以每次到了就寝时间,非进她卧室不可。
「这个神仙,」忽然,他的声音大声在空中抗议、抱怨。「睡在他沉入梦乡的地方。你不要走来走去、翻箱倒柜、扰人清梦好不好?居然在柜子、壁橱、抽屉裹找我,我有那麽娇小吗?明明是昂藏堂堂七尺之躯。岂有此理,侮辱人嘛。」
若蝉感到不好意思,同时觉得好笑。「是是是,对不起,龙先生。」
「更衣上床就寝啦,每天就睡那麽几个小时,白天到了学校还生龙活虎、精力充沛,中午休息时间也不休息,跑去和无聊男子聊天,下班回来理也不理我,写个没完没了,讨厌。」
若蝉想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的无聊男子是范伯淹。接连几天午休时间,范伯淹都把她请去校务处。他倒是没有再对她的教学方式表示意见,而是和她闲聊。
关於她在自修课和学生讨论浪漫爱情小说,原则上,他说暂时同意她继续采用她的方法,以观後效。
「你每天中午都在?」她对著空中问龙浪漫。
「不行啊?」
「谁禁止或阻止得了你啊?我怎麽没看见你?」
「你有想到我吗?」随著他酸气冲天的问话,他蓦地现身。
坦白说,她的确常常想到他,纳闷他为何没冒出来旁听或旁观。
而这时他出现在她面前,令她瞪大了眼睛,瞠然了好半晌。
「这是什麽?」她指著他蓝色紧身连身衣裤,以及穿在紧身裤外面的红色内裤。
「我的睡衣呀。」他一副她大惊小怪、少见多怪的口气。
「睡……你的睡衣?这好像是超人穿的那种衣服,这里,」她指指他前胸。「加个红色S英文标志,再加上一件红色披风,根本就是超人出现时的装束。」
「哼,」他嗤鼻道。「超人那身装束是向我借的,问也没问我一声,未经我同意,擅自贴上了个S红色商标,招摇过市。早知道他有心剽窃,拿我的睡衣穿出去,变成引人注目的飞行衣,我便该申请专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