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有缘份。”
“可不是。”
看外型,也真是一对。
“王震亚夫妇不赞成他们在一起。”
“我相信这种故事一直会延伸到二十一至二十二世纪。”
“那位小姐无论如何不肯交待她的身世,王氏夫妇怕她来历不明,将来会有麻烦。”
“王首文自己先退缩了。”
苏思宏不出声。
“他找我干什么?”
“他只是想与焦小姐谈谈。”
“我不耐烦听他诉衷情,告诉他,是他自己的抉择,往事已逝,不如努力建立幸福家庭。”
“是,焦小姐。”
日朗挂断电话。
这时门铃一响,岑介仁来了,他全身披褂,穿着礼服,分明要去赴会,不知何故,特地抽空上来。
开门见山,他问:“王首文追求你?”永远消息通灵。
原来是为这个,日朗反问:“你投赞成抑或反对票?”
“他已婚,妻善妒,这还不算,财政权不在他手上。”
“噫,阁下反对。”
岑介仁焦急,“日朗,你好好的一个人——”
“你放心,那种人,我不看在眼内。”
岑介仁松口气,“我走了。”
“不喝杯咖啡?”
“我女伴在车中等我,我们要去跳舞。”
日朗啼笑皆非。
岑介仁取过外套,眯眯笑,“再见日朗。”
日朗只得说:“玩得高兴点。”
焦日朗知道他不会令她失望。
这一阵子,日朗休息得比较早。
早睡早起是个好习惯,但若非精力不够,谁愿意那么乖。
日朗做了一个梦,梦中她睡在床上,起不来,耳畔听见絮絮的语声,知道父亲要搬出去了,那么,母亲也要走,“妈妈,”她挣扎地叫,“妈,”但是说什么都起不来。母亲一走,她怎么办,她还小,她不能没有家。
终于日朗自床上滚到地下,大幅白色的窗幔卷到她身上缠住她,她看不见母亲,“妈妈,”她一直叫,“妈妈。”
日朗终于醒了,她听到刺耳的电话铃,要略事喘息,才能去接听,取起闹钟一看,是清晨三时。
“日朗,我在中区警署,烦你来保释我。”
日朗不相信这是真的,“岑介仁?”
对方垂头丧气,“是。”声音颤抖。
“我马上找律师来。”
“我已经找了小林。”
“出了什么事?”
“打架。”
“等我二十分钟。”
日朗就是有这点好处,她连忙套上毛衣长裤,抓起支票车钥匙,立刻飞车过海。
真没想到警署夜市这么热闹,各色人等挤得水泄不通。
看到岑介仁,日朗连忙走过去。
老岑左眼乌青,肿了起来,似一只鸽蛋。
他连忙握紧她的手,日朗一看律师小林已在办交涉,放下心来。
“你打了谁?”
岑介仁呶呶嘴。
日朗朝那边一看,呆住了,那人竟是王首文,人生何处不相逢,那王首文颊上中了一拳,一片淤红,挂了彩。
日朗大惑不解,“为什么?”
岑介仁不出声,眼睛瞄一瞄前方。
日朗的视线追随过去,呵,她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在接受警方询问。
日朗心一动,好眼熟,长头发,好身段,雪白肌肤,骤眼看似一个人,是,有点像晨曦。
日朗看了王首文一眼,他也看到了她。
就为了这样一个女孩子,两个有头有脸的男人清晨扯到警局来。
她暗暗叹口气。
那女孩站起来,呶着鲜红的嘴,走到一角坐下,身材是没话说,可是这时看仔细了,脸容又不太像了,日朗最不喜欢这种不安份的眉梢眼角。
“谁报的警?”
“舞会主人。”
“王首文预备起诉你吗?”
“不知道,小林叫我先告他。”
日朗恶向胆边生,“统统替我坐下,不准动!”
她走向王首文那一边,轻轻问道:“有无通知家人?”
“苏思宏已在途中。”
他不敢知会父母妻子。
日朗开口了,声音温婉可人,“王先生,在舞会中,喝多了,摔一跤,也是有的。”
王首文一怔。
“桌子有错,椅子也有错,酒对你有误会,灯令你目眩,不必追究了,事情弄大,不好看。”
一言点醒梦中人,“是,我脚步不稳,绊倒在地。”
日朗放下心来,“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呢?”
“我喝多了,我以为我看到了晨曦。”
“你没有忘记她?”
“没有,我没有忘记她。”
日朗叹口气。
“你明白吗?”王首文问。
日朗抬起头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伤心事。”
“你是对方什么人?”王首文有点困惑。
“手足。”
“他真幸运。”
日朗看看岑介仁,“我也认为如此。”
苏思宏到了,他连忙蹲到王首文跟前听候吩咐。
岑介仁还要出言讽刺日朗:“你到底来帮谁?”
日朗不去理他,半晌,苏思宏过来同岑君密斟,只见岑介仁不住点头。
小林同警察说半晌,那制服人员抬起头宣布:“好好好,大家都是自己不小心,摔了跤,此事无苦主,亦无被告,好得不得了,省回纳税人不少金钱,全体回家去吧。”
日朗在这一个小时里起码已经瘦了一公斤。
一伙人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清醒过来,各自捏着汗。
苏思宏过来向日朗道谢。
“这个城真小。”日朗说。
苏思宏叹口气,“焦小姐,所以我在郑重考虑移民。”
日朗说:“总有舒服点的地方,容易一点儿的工作。”
苏思宏黯然退下,偕王首文离去。
小林陪岑介仁走。
日朗刚欲登车,听见那艳女郎呱呱叫:“喂,喂,谁送我回家?”
没有人理睬她。
日朗见她穿着那样稀薄的衣裳,只得说:“上车吧。”
世事就是这么滑稽。
那女孩子破涕为笑,说出地址。
日朗问:“这么早回家,家长不反对?”
那女孩笑笑:“你不认识我?”
“我们见过吗?”
“我是‘香岛传奇’的女主角之一郑永心。”
“恭喜恭喜,已经走出了第一步。”
“刚才,为什么人人都说是摔跤?”
“你呢,你怎么讲?”
“林律师叫我说什么都没看见。”
“对,你在化妆间。”
“真想是,我同岑介仁在跳舞,忽然之间,王公子过来一定要同我说话,”女孩洋洋得意,“两人言语间起了冲突,就你一拳我一脚打了起来。”
日朗说:“到你家了。”
“这位姐姐,你贵姓?”
日朗笑:“普通人,姓名何足挂齿。”
那女孩耸耸肩,下车而去。
回到寓所,天已经亮了。
真是狗一般的生涯。
要到这个时候,日朗的心才静下来,回忆出门前那个梦。
她是多么想接触母亲,多么想有一个完整的家,但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伤心事。
她穿上她的上班服出门去。
秘书看见她吃一惊,“焦小姐,你似挨过一顿打。”
挨打的还真的不是她。
岑介仁的电话接踵而至。
“没有你我就身败名裂了。”
日朗唯唯诺诺。
“你为什么不骂我?”
到了这种地步,骂有个鬼用。
“你对我太好了。”
对朋友,能帮就帮,不帮拉倒,何必诸多教训。
“那王首文是给你面子吧?”
“介仁,你好好休息几天,忘记这件事,我们改天再谈。”
“日朗,我得酬谢你呀。”
“介仁,大家像手足一样。”
“日朗,我不会忘记你的好处。”
日朗看看钟,时间已不早了,她有工作要赶出来,实在不便久谈。
没想到私人电话一个接着一个。
“焦小姐,我是苏思宏,王首文着我向你道谢。”
“我没做什么,是他有涵养,沉得住气。”
“王先生十分感激。”
“不客气了,不好意思,我要读完文件进会议室去。”
“是是是,再见。”
自会议出来,有两个人在等她,一男一女。
日朗一向先尊重女性,“这位小姐请进来。”
她不认识她,是谁呢?
“我是尊爵地产公司经理部的人,岑介仁先生叫我前来见焦小姐。我们在东区海光湾有幢大厦一年后落成,现有一个小单位很适合焦小姐用,岑先生吩咐我带你去看看。呵,屋价八五折,他已付了百分之十五首期款子。”
日朗呆住,她最怕人家对她好,无以为报,这分明是岑介仁自己的投资,现在让出来给她。
这种机会,一错过就永远不再有了。
日朗听见自己厚着脸皮说:“我今天下班有空。”
“好,我五时半来接你去看地方。”
日朗把那位小姐送出去,示意那位先生进来。
那年轻人递上名片,日朗一看,广亨珠宝公司,刚在讶异,来人已打开一只丝绒扁盒,“王首文先生让我送来给焦小姐过目。”
日朗忽然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混到如今,总算有异性送礼上门来了,却是为着别的原因。
盒子内是一条白金项链,链坠一颗光芒四射的圆钻。日朗至喜这种设计简单大方的首饰,顺口问:“石头有多大?”
那年轻人看一看纪录,“二卡拉七六,H色,无瑕疵。”
日朗吁出一口气。
年轻人笑着站起来,“焦小姐,我先走一步。”
“慢着,”日朗叫住他,“把盒子带回去。”
他诧异了。
“同王先生说,我所需要的,只是一副好的双光眼镜。”
那年轻人又一怔,不过遵嘱收起珠宝盒子,欠欠身子,退出去。
日朗摇摇头。
过半晌,苏思宏的电话又来了,“焦小姐——”
日朗佯怒,“我不要再听到你的声音。”
“王首文以为你嫌礼轻。”
“真是没完没了。”
“你胡乱收他一份礼,完结此案,岂非妙哉。”
日朗恶向胆边生,“好,你叫王首文把亚都大厦送给我。”
她把母亲约出来喝咖啡。
“有话同我说?什么事,电话里讲也一样,非面对面不可?”她十分紧张。
见到了女儿,她非常沮丧,“我知道,你要移民了。”眼睛看着别处,一片苍茫。
日朗笑出来,“移民我才不用同你商量,”她告诉母亲,“我约你去看房子,你若喜欢,明年可做业主。”
姚女士一呆,“什么?”
“喏,大业主的代表来了。”
尊爵地产那位小姐先出示图纸给她们母女过目,然后驾车接她们到地盘参观。
母女一直缄默。
外人一走,日朗便说:“你不反对!我便替你签约。”
她母亲半晌才答:“最近很发财吗?”
“还过得去。”
“我也要有名字,不然住到一半,给人轰走,回头路难走。”
“那自然,”日朗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偿还了这笔债,日朗心头一片澄明。
回到家中,她觉得还有一件事要做。
她打开抽屉,取出天秤座时计,系在腕上,拨到自己八岁那年。
她躺在沙发上。
焦日朗决定与焦日朗谈一谈。
她双手交叠胸前,闭上眼睛。
说累也真累,不用催眠也能即刻熟睡,且有机会一眠不起。
日朗期望像上次那样,经过一条白色的长廊。
可是没有。
她一睁开双眼就看到一个小小女孩。
是一个夏天,女孩穿着一件起码小了一号的旧裙,头发束在脑后,正捧着一个洋娃娃玩。
第八章
日朗走近她,“日朗,你看得见我吗?”
那女孩听到人声,蓦然抬起头来,“你是谁?”
日朗坐下来,怕惊吓女孩,温婉地说:“我是你母亲的朋友。”
那女孩并无放下心来,“你怎么进来的?”
“我……有门匙。”
“你是妈妈朋友,你也推销人寿保险?”
“不,我从事另一个行业,我在一间推广宣传公司做事。”
女孩仍用犹疑眼光看住她。
“你是日朗,是吗?”日朗怕弄错。
“是,我叫焦日朗。”
“你在扫杆埔官小念书,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你妈妈把一切都告诉过我,你最喜欢英文同中文,不爱算术,怕背书,功课还不错,是不是?”
小女孩笑,“我考第一。”
“我可以看看你手上的洋娃娃吗?”
女孩把娃娃递给她。
“呵,是它了。”日朗莞尔,她至今还保存着它呢。
“妈妈尚未下班?”
“是的,我这次来,就是想与你谈谈关于母亲的事。”
“她怎么样,她又失业了?”
日朗不禁心酸,是,这个小女孩的确是童年的她。
“不,我想同你说,无论如何,你要爱你母亲。”
小女孩没有回答,片刻她双目露出倔强的神色来,“我将来要读好书,做好事,不叫人失望。”
“是,我相信你会。”
女孩又看着她,“我母亲没有朋友,你到底是谁?”
“相信我,日朗,我的确是你们最好的朋友。”
“你不像我母亲,你说话客气,声音好听。”
“也许,我的机会比较好,我比她幸运。”
“我讨厌母亲,她天天打骂我,我情愿没有她。”
“你不该那样讲。”
“你呢?”小女孩瞪着她,“你可爱你妈妈?”
日朗语塞,半晌,她缓缓低下头,“不,我没有爱她。”对自己,应当讲老实话。
小女孩胜利地微笑,“怎么,她也对你不公平,时常对你吼,动不动伸手打你?”
日朗不语。
“父亲推倒她,她就来推我,因为我个子小,力气没她大。等我长大了,我发誓,没有人可以把我推来踢去。”
日朗笑得流下泪来。
小小孩儿竟许下如此宏愿,人生路上挤得水泄不通,争先恐后,只有名利一个目标,僧多粥少,如何能做到不受踩与踢,真是学问。
“日朗,且慢生气,听我说。”
小日朗抱着洋娃娃看着她。
“试一试替母亲设想。”
小女孩不响。
“她是一个非常寂寞的女子,一生未有能力实现她的理想,一半因为性格,一半碍于环境,你是唯一可以体谅她的人。”
小小年纪的日朗居然听明白了,她问:“你呢,你愿意原谅你的母亲吗?”
日朗拍了一下手,“日朗,我要到今天才知道错在哪里,多年来我等我母亲原谅,母亲又等我原谅,这事永远不会发生,因为没有人做错什么,我俩需要的其实只是了解。”
“你了解她吗?”
“不,”日朗摇头,“但我愿意容忍。”
小女孩忽然笑了。
日朗知道要说服这个倔强的小女孩也真不是件易事。
多年来她企图说服自己与母亲重修旧好,还没有成功呢。
“记得我所说的。”
“你是哪一位阿姨?”
“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你母亲的朋友。”
“你要走了吗?与你谈话真好,你愿意听我说。”
“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再回来见你。”
“什么时候?”
“明年,后年,我来看你同母亲的关系有没有进步?”
小日朗笑了。
日朗明知没有结果,也只得说:“努力一下。”
小日朗把洋娃娃拥在怀里。
“记住你由她养活,外头的生涯艰难。”
小日朗朝她挥挥手。
日朗叹口气,转身离去。
她醒了。
窗外曙光已露。
梦里二三十分钟,实际上已经一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