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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细说  第1页    作者:亦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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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上什么唱片都有,衍衍的趣味太广泛,令人有不统一矛盾的感觉。曾经一度,她沉迷奚菲兹的梵哑铃,我就一百二十个听不惯,古典音乐折磨我的双耳,简直受罪,听歌最主要是歌词动人,象首诗般,诉说哀怨的故事,洋人弹梵哑铃就恕我缺乏共鸣。

  后来她听印度的释他,也许东方人心灵相通,我倒是喜欢释他,那种悲惨的宿命论表露无遗。家中点一撮檀香,悠悠然,我们终于找到了更不幸的人。

  在一个清冷的星期天上午,短周不必上班,衍衍放着她的唱片,我在被窝中便不肯起来,电毯子暧烘烘地,使人有夫复何求的感觉,索性将报子、牛奶,一股脑儿搬到床边,可以在床上消磨一整天,女王老五的生活,有时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偷得浮生半日闲,除了在办公室,没有半丝责任感。

  我与屈衍衍共同住一间公寓,渡过无数如此的唱片周末。

  有一次她挑选了周璇与白光的歌。

  我的评语是“非常动人”。

  动人这个形容词,也早已用滥了,连一颗巧克力也被形容为美味动人的。

  白光比较有生命感,周璇本身的故事更感人。她的歌声太纯洁,充满了阳光——小妹妹似线郎似针,唉呀穿在一起不离分——太过乐观。

  即使在问何日君再来的时候,伊还是充满了希望,我很受感动震憾,想象着那位“君”终于回头与她团聚,然而生活却不是这样的。

  白光有点幽默感,我尤其爱听“假惺惺”,听了总忍不住笑。衍衍告诉我关于白光的小故事。

  那一年老衍才十七岁半,打扮得漂漂亮亮。跟一大堆朋友在上海馆子吃宵夜,当年流行画黑眼圈,为了时髦,衍衍并不介意看上去身份暧昧。

  在上海馆子的洗手间碰见了一个美貌丰满的中年妇人,她劝她:“不要喝酒,人家请你喝,你又非喝不可的话,情愿挑白兰地,反而有个分寸,香槟醉了你还不知道。”

  衍衍感激,虽然并没有谁想灌醉她。

  后来有人告诉衍衍,那美妇人便是白光。

  是以我俩听起“如果没有你”来更有亲切感。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有种讪笑的情操在内,应该改为:如果没有你,日子照常过。谁没有谁都照样的活下去了——活得更充沛更丰盛,真叫人惭愧。

  想起幼时为感情伤神……一点记忆都没有,一片空白,亦不后悔,后悔太严重了。

  衍衍房间一角的地上,堆满了唱片。

  电话搁在唱片上,铃声被调得很低,象一个孩子在呜咽,常常不被受理。

  我自己有自己的号码,她的电话我没有兴致去听。多数是一些投机份子打来的,被拒的成份很大,常听见衍衍高声说:“没有空,是,晚上也要开工,不出来了,你跟别人去吧。”

  然后我们坐在一起,听一夜音乐。我们有歌剧“艾维泰”的原声带。

  被拒绝的人很多,来邀请的人也很多,出去玩,一定要玩得高高兴兴,坐着漂亮的车子,到最好的餐馆吃饭,然后跳舞,被送返家中。

  衍衍说的:“我要是能吃苦,早就做别人的太太了。”

  于是我们就挑:“车子不漂亮的不去,人不大方的不去,言语无味的不去,没有问的不去,我们有资格这么做,因为我们的衣服是一流的名贵,打扮最最合潮流,人又是出风头的人。”

  老衍曾说过的:“我屈衍衍跟谁出去,简直抬举了谁。”

  说得也是,家里剩了钱给她,光是这层住的房子值好几百万,大学毕业生,年薪二十多万,日理万机的官府要员,三十刚出头,自己开了平治车上班,而且她长得美,秀发如云,淡妆的脸一眼看上去不知象那个明星似的,她的同事光是每天猜她穿什么衣服上班已经是个大大的节目,每次她都惹来赞叹与妒忌。

  要她辞职坐在家里是不可能的事,多少达官贵人的太太收着一橱橱的衣服没地方招摇,专等什么喜庆宴会,但是衍衍只要出席两局的会议,便可以赢得全体艳羡的目光。

  她不但外表考究,我老笑她连胸罩都要穿三百元那种,尽其享受的能事。

  这便是我的朋友屈小姐。

  她也有牢骚的,象:“一间酒店的公关部职员今日打个电话来,再聊几句,忽然引我为知己,口口声声:‘她怎么跟我们比?’我们——谁跟她是一个族的人?她倒想。这种只赚数千元非必要时身体也可以贴洋人的女人。”

  真小器,我从不为这个生气,五十多六十岁的女导演跟人说的时候常称:“妹子呀,我们这一代做女人太辛苦了。”我也无所谓,肚子里暗暗好笑。

  为什么不呢?假如这样能够使她高兴,助人为快乐之本,跟刀子同做一代人,就算我比她成熟好了,没什么大不了。屈衍衍太认真。

  我喜欢衍衍,相处久了,确有感情。

  她的房间多唱片,我的房间多书:漫画书。我是出名的漫画迷:小露露、花生、安蒂卡普、超人、蝙蝠侠、顽童丹尼斯、叮铛、老夫子,搜集了好几柜子,全部如珍如宝,老衍如果借了去不还,我会跟她翻脸。

  有朋友来探访我们,我们总是领自己朋友参观对方的房间。

  我们的睡房各有三百尺大,全部的天地也就在此,一列落地的衣柜外,我睡一张小小的单人床,滕出地方来放一张比床更大的书桌,老衍睡的床却足够一家四口用,然后什么都爬在地下做。

  我喜欢白色,她的房间却七彩缤纷,我们的性格并不相似,但相处得很好。

  老衍时常安慰我,“可以了,一般恩爱夫妻见面的时间还不比我们多呢。”

  她的口才是一流的。

  心思更有过之。

  她早入了加拿大籍,回“祖家”报到——加拿大是如此缺乏文化的地方,能带什么回来呢?

  吓!想不到她买了十来盏灯回来,那种铜柄擦得雪亮,玻璃灯罩荷叶边的二十年代时款灯,当然不是古董,是商人为了复古而从新制造的,但配上简单的北欧家具,有种出人意料的美观。

  于是我们的床头灯、吊灯、座地灯,全部换掉,全屋焕然一新。

  来吃咖啡的朋友都说:“很好看,够温馨。”

  我在一个环境不大好的家庭中长大,母亲苦了一辈子,非常急躁,一个钱看得比孩子大,温馨正是我们所向往的,况且由于父亲的无能,童年时得不到享受,所以现在特别注重奢侈的小玩意,务必不亏待自己,要补足以往的缺乏。

  我与老衍致力美化家居,种一根万年青都买最好的水晶瓶子。

  有次穿着条皮长裤上班,同事说:“本港制的也有,几百块一条。”

  我笑不语。然而我的衣服全部都在置地广场的名店购买,并不因为我崇尚名牌,而是何必刻薄自己呢,裁剪是不同的,穿上人精神得多,我花得起这个钱,旁的地方有一模一样的便宜一半我也不要省,看母亲多年来的“节流”,我已经受够。

  我只懂开源——辛苦点,多赚点。多用点,舒畅点。

  我们这一代跟上一代想法不一样,但跟下一代又不同。下一代比我们更炫耀,事事充表面的光鲜,又不肯按步就班,租一间七十尺的小房间住,却坚持要开车上下班,赚数千元一个月,就充女强人,跟屈衍衍称兄道弟。

  我与老衍自称折中派,然而母亲已经觉得我们浪费。

  母亲那个黑暗的世界,但她有她的快乐吧。她有七个孩子,亲手养了五个,曾经一度,都得听她的号令为生。在她的屋檐下,低着头都捱大了,都挣扎着成人。

  在这段时间内母亲是威风的,也不枉吃苦一场。伊是个异常粗鲁的妇人,说话全然不懂措辞,然而也很有心机,挑拨着叫幼儿去骂大女之类,生活比我们要充沛。

  这么清苦的家庭尚能搅出这许多风波,是母亲的性格,不是父亲的穷,造成不欢的孩提之年,我想我这一辈子也不能宽恕她,但过去亦已成为过去,没有抱怨。

  老衍的日子与我过得不同,她有一个时髦的妈妈,年轻貌美,祖父家虽然很普通,得是叔公的环境好。古老人家视侄如子,分产业的时候老衍父母已经老了,无甚得益,倒是肥了老衍,一切都是注定的,命中注定的福气与生俱来,推也推不掉。

  后来大学毕业,老衍也恋爱过一次,对方是个很标致的年轻人,不知怎地,两人的化学成分不对,不起作用,老衍管老衍对他倾心,他却娶了青梅竹马的小女生,在中环打字速记那种,老衍便大受刺激,天天出去买一张唱片,然后每次升职都搔头皮:“怎么搅的,又选中我。”

  我看过那男生的照片,一表人才,与老衍也颇点夫妻相,一般的浓眉大眼,但他没有娶她。

  老衍也给我瞧过那位先生的结婚照片,新娘子才貌均不出众,混在人群里便是芸芸众生中一名,但她的运气很好。有情人不一定要成眷属。

  老衍对这件事感慨很多,很想吐吐苦水,但每次喝一点酒,想倾吐又不知从何说起,故事太长了,若果简化集中了说出来,又象是改编的,不忠于原著,故此索性不说也罢,以叹息结束。

  “总而言之,除了自己,谁也不可靠。”她说。

  听听这种话,她在说这种话。

  那么我呢?我又该信什么人呢?

  我们大家同样的寂寞。

  真的没奈何。

  老衍有时候问的问题很引人入胜,象:“你十七岁那年在做什么?”

  我正在往脸上擦五百元一瓶的防皱面霜,听到问题便说:“那时候人家都说我皮肤好,一点雀斑都没有,现在你看,如果抹掉雀斑,我连脸都没有了。”大笑。

  我善于嘲弄自己。

  “可是你在做什么呢?”

  我想一想。

  十七岁:“我在一间报馆做事,受小人排挤,两百六十元一个月。”

  “真的吗?”她诧异,“有那么低的薪水?”

  “你呢?你在做什么?”

  她告诉我,她在英国念寄宿学校,后来转到美国加州念大学。十七岁时她有一把长长的黑发,穿着定制的花绸棉袄,在校园很出风头。

  “真想念那段时间。”

  我不。

  我不止说过一次,我对自己的青春期毫无留恋,要什么没什么,连关怀与了解都得不到。

  我的一生,最好是现在。

  除非将来比现在更好,反正现在一无是处。

  老衍说:“但若非你过去的努力,你不会有今天。”

  我苦笑,她说得也很对。

  我接受她这个说法。

  现在我有一份好工作,又有写作这个嗜好,居有定所,对事情具思考力,对于生活,总算有点把握,刚刚开始享受,经济完全独立,要买什么有什么,要去哪里去得到,自由自在,我不要恢复到一无所有的青春期。

  唯一遗憾,许是一脸的雀斑。

  一日下班,很有种精疲力尽的味道,一推开门就听到老衍那套四声的唱机在悠然地播:

  “······抓紧你的梦——”

  “谁?谁要抓紧一个梦?”我边脱鞋子边问。

  “勃朗蒂合唱团。”

  我不认识这么时髦的歌星,听过也就忘了。我记得我们小时候听卜狄伦与钟拜亚斯这些人。现在只觉得卜狄伦还······可以,而后者简直太过做作。

  我喜欢洛史超活。

  老衍说史超活的歌会走坏唱针。

  洛史超活的歌使我想起伦敦。

  我喜欢伦敦,有点脏,有点破,有点文化,有点冷,一切恰到好处,叫人舒服,象一件凯丝咪羊毛衫穿旧了,从前是好货,但现在可以毫无禁忌地穿着睡中觉,搁洗衣机里洗得缩短三寸,但仍旧保暧轻便。多么妙。

  难怪一些人喜欢追求半老徐娘,大约也有这个好处。一种令人悲哀的喜悦。

  后来住在香港也似住外国,与众友人老死不相往来。每隔两个月通三分钟电话:汝们赞我,亦是两个月一次电话,汝们臭骂我,我亦是两个月一次电话,完全无动于衷。除了老板的意见,其他人的意见算是什么意见。

  女人们喜欢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道是非,题材老土得要命,没结婚的咒人家嫁不掉,嫁得好又望人家早分手,漂亮又说是整容,不好看又评头论足,中学毕业是不够学问,大学生又说那科容易读,总而言之,千疮百孔的尽是别人,不是她自己。

  真叫人难过,越是信心不足与自卑的人越是要踩低别人——非看到比她们更不幸的人,她们是不会快乐的。

  真会骗自己。

  一班人在一起吃饭,若是政治饭又还好些,至少有个目的,牺牲了时间也还值得。

  可是一班女人就是为了诋毁人,就经常开大会,未免有失斯文,人家要攻击我,我没有办法。可是你让我也参加一份子去攻击人,我不干,我有是非,跟才能衍一个人诉。

  人人有本难念的经,这年头做人实在不好做,我相信每个人都实在已经尽了力,做得不好有时候非战之罪,而且不关我事,我是个天性冷淡的人,对任何事无动于衷,终于练成机械身,金刚不坏。

  要打发时间,我情愿看书看电视写信,我与任何人没来往,我是一个没朋友的人。

  有什么损失呢?

  象老衍,我这样欣赏她是一回事,可是你让我为她做什么抛头颅洒热血的事,我可办不到。借钱嘛,一千几百无所谓,大都市中的人与人之间感情止于此。

  我们都不是做作的人,免了免了。

  小时候大家都是飞女,视死如归,因为家中人多嘈杂,毫无温暖,巴不得滞留在外头不回去。现在?下了班归心似箭,若果什么不得意的公务缠身,恨得要放一把火。

  一到家立刻卸妆(面具),换上拖鞋,不知有多写意,扭开电视,享受一下,泡一杯人参茶,哗!一天的积劳立刻得到申诉。

  我认识一个男人叫简而清,他对我的评论是:“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布乔亚。”是呀!太中肯了,你叫我流浪,我是不肯的。我怕辛苦,一把老骨头,我不志在出这种风头。

  我的潇洒留予冷暖气设备,我与老衍都坦白承认我们连差一点的巧克力都不吃,药可救,各人对生活的要求不一样,我们要舒服至上。

  公寓里不但有弊端,上次老衍与上个中生出去“羽厅”吃饭,那中生才坐下,叫了饮料,便跟老衍说:“上次来这里,与邓丽君在一起。”

  是不是一桌人或是单独相处,不得而知。你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这就是名气累人的地方。

  老衍说她非常倒胃口,不是因为邓丽君,当然,而是因那种人把女人当货色的口气。这种男人也还是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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