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缩缩鼻子,还有一股烟味,那女人是抽烟的,而且抽得很凶,地毯上有烙印。
“我们的心中也有烙印。”
小叔把床单什么都换过了。
我说:“这个教训可真大,有时候即使有艳福飞来,也得瞧瞧清楚。”
小叔笑,“得了,小祖宗。”
“叫璞姐回来吧。”
“嘿!”
“什么意思?”
“你真是小孩子,好不天真,她是呼之即来的人吗?”
“那么求她。”
“还没有那么严重。”小叔也抽烟。
“小叔,当心她即时跟了别人。”
“你少吓我。事情不是没有可能的,但是她不是一个求得回来的女人,她的心事我最清楚,唉,她。”
“小叔,我与你两个人一起上门去求她。”
“别神经,现在不流行这一套。喂!你的功课怎么了?要毕业了吧,升港大还是到美加?你怎么还有空管这种闲事?”
我只好笑。
小叔又认识了别的女朋友。
他们两人看情况真的没有机会破镜重圆。
小咏说:“有没有打架?男女分手,到底是怎么样的?”
“最好初恋马上结婚,白头偕老,我永远不要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你这个人!”小咏讶异的问:“你不想吸收人生的经验?你不想生活更加丰富?”
我摇摇头。我想要一个简单平凡的生活。
我又跑到学校门口去等璞姐。
璞姐说:“人家会以为你是我的男朋友。”
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天天到这里来等。”
“小明,别浪费时间。”她说:“功课要紧,而且别惹别人笑。”
“可笑?就因为我比你小十岁?”我惋惜的说:“很多人还说年龄不重要呢。”
她笑,“那些都是自欺欺人的老妖精,他一直说,说得自己入信为止。”
“到我廿六岁的时候,我会再回来追你。”
“那时我快四十,”她装个鬼脸,“脸皮与颈皮都打摺,你说,你怎么追我?”
“不会,此刻有许多三十多岁的女人,还是很漂亮的。”
“你开玩笑!”璞姐笑,“放心,十年后我会提醒你今日说过的话。”
我与她并排散步。
她又说:“到你廿六岁的时候,你会遇到一个与你年龄相仿的女郎,你会爱上她。”
我很怀疑,“她会像你吗?有你这样的学识,这样的品味,这样的容貌。”
她笑,“相信我,小明,像我这样的女孩子,车载斗量。”
“欺侮我年纪轻轻见识浅?”
我与她真的发展成为一对好朋友。
我始终不知道小叔跟她是怎么一回事。从头到尾,她没有埋怨过一句,也没有解释过一句。
我实实在在的佩服她。
周末,她多数有约。
我问:“是男朋友?”
她不作答,只是微笑。我怎么还问得下去呢。
小咏在申请到加拿大读书,我帮她许多忙,跟着她跑来跑去。但是因为她是女人,她还是埋怨了,“你帮我,从来不像帮你那璞姐那么甘心情愿。”
“是吗?”我不肯承认。
“说到璞姐两字,但见你双眼发光,满面孔向往,喂,你爱上她了吗?”
“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我不再隐瞒。
“她是你的偶像?”小咏问。
“一点不错,”我说:“偶像。”
“有偶像是不错的,”小咏说:“千万别将她当梦中情人就好了。”
我涨红了面孔,说:“你知道个屁!”
“小明,”她瞠目结舌,“你说话实在太粗俗。”
“谁叫你先气我。”我说。
“小明,我们别吵架,我就要离开香港了,我们还要做朋友,咱们还得通信,我们别吵。”
“对不起,小咏。”
送走小咏那日,我情绪很低落。
璞姐看出来。“小女朋友去多久?”
“六年。四年拿学士,再两年拿管理科硕士,她说光是BA简直找不到工作。”
“现在做孩子也不容易。”
“可不是。”我说:“我看看港大收不收,不然的话,也得溜之大吉,但璞姐,我希望留下来,因为这里有你。”
“傻气孩子话。”
我掩着嘴巴笑。
“小明,我们是好友是不是?”
“是。”我略略意外,她有什么话要说?
“我觉得好朋友应该知道这个消息。”
“什么消息?”
心碰碰跳起来。
“我要结婚了。”
“什么?”我呆在当地。
结婚?嫁谁?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没有等小叔?
“嫁给什么人?”
“你们不认识的。”
“是不是好人?”
“不算是坏人。”
“璞姐!这是你的终身大事!”
“你觉得我太过草率了?”
我大力的点头,我的心碎了,“璞姐,你千万不可一时冲动。”
“不不,我并不是一时冲动,况且……如今女人的婚姻也不算得是什么大事了,事业才是一辈子的事,入错了行,什么都报销完蛋。”
“璞姐——”
“我打算介绍他给你认识。”
我问:“你有没有告诉小叔?”
“没有。”她说:“还有什么必要,我们并没有成为朋友,我们现在是陌生人。”
我低下头,“你也并没有等我,我现在正储蓄金钱,只要再过四年,大学毕业,经济就可以独立。”
她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什么最好笑的事一样。
我的自尊心大受创伤。
她举行婚礼那日,我问小叔去不去观礼。
“她没有叫我去。”小叔说。
“她变了很多,”我说:“现在常常无故狂笑,失去以前许多温柔。”
小叔沉默。
“去不去?”
“在哪里?”
“圣玫瑰堂十一点正。”
“现在都十点钟了,还等什么?”
我们两叔侄一块自家中出发。
我们到的时候,新娘还没有到。
那是一个下雨天,正应如此,如果大太阳就没有意思了,眼睛都睁不开来,怎么欣赏一幅图画?
林璞如比什么时候都像一幅水彩画。
她穿着雪白小小的纱衣,面孔上有适当的化妆,粉红色缎鞋,配粉红色的花束,脖子上戴一串珍珠项链,美得令人发呆。
我与小叔躲在人群中偷看她。
小叔的双目润湿,我知道他伤心了。
八年,他们曾经在一起八年。
我们都没有去注意那个新郎,想来他也不会有特别之处,他只是一个幸运的人。
正当他们站在牧师前面的时候,我们偷偷离开。
小叔不出声,一路上用脚踢着石子。
我说:“她离开我们陈家了。”
小叔讽刺的说:“最多另外买一幅画来装修陈宅。”
我没有出声。
我很怀疑是否能够找得到更好的水彩画。
真的。
夏之诱惑
她是一个很年轻很年轻的女孩子,但她是一个女孩子,她的长发纠缠不清地贴在颊上、颈上,因为汗的关系,她的薄衬衫也贴在她的身上,成为一体,她是这么的年轻,有太阳的光辉自她的双瞳中发出来,一种刺目的光辉。
珍珠替我介绍说:“这是我的小表妹,我们就叫她小鬼。”
我们坐在一桌吃早餐,她那种百般无聊是显而易见的。
她把一片吐司翻过来覆过去的看,然后摔在碟子上,睬也不赚它。
我看看珍珠,珍珠耸耸肩,站起来,我跟珍珠站到震台上去,她说:“这小女孩正在发育时期,像只怪物一样,她妈妈正在更年时期,也像只怪物,老怪物旅游去了,现在你暂时与小怪物相处三天。”
“珍珠,帮个忙,你就让我住到旅馆去好不好?”
“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我反问。
“旅馆里杂七杂八的女人最多,你是个最随便的男人,只要是穿裙子的便行,我走了三天,谁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真的那样卑下?”我微笑。
珍珠板着脸,“一个可以跟舞女同居两年的男人,我即使爱他至死,我也不会相信他。”
“珍珠,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哼,‘美得叫我伤心,她美得叫我担心!’不过是假额角假鼻子假奶子的臭货。”
“珍珠,”我微愠的说:“过去的事你饶了我好不好?谁没有一两件错事?当初叫我坦白的也是你,现在受不了的也是你,你总是这么小题大作。”
她不出声,“反正我去东京这三天,你好好住在这里,早出早归,不然的话,我再爱你,你当心我叫你好看。”
“你为什么要去东京?这趟子模特儿出差可以使你赚多少?我双倍还你,我们也不要分离,你看如何?”
“唐——
“你要我怎么好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愤怒的进客厅,取过外套。
“你上哪里去?”
“上班去!”
“唐——”
“什么事?”我问她。
对不起,唐。珍珠走过来,以她一贯的、模特儿的姿态,微笑得有点僵硬,但不愧是一个美丽的微笑。她吻了我的脸颊一下。
我发觉小表妹目光炯炯的盯着我们两个,她正在吃一只熟透的桃子,红色的汁水染红了她的唇与颊,她并不介意。我转身走了。
珍珠的爱给我太多的压迫力。她爱我以全部,我报她以全部,她并不相信。她不但要我的昨日今日明日,还要我的心,我把心给她,她还要我的灵魂,女人都是这样的吧?还是只有美丽的珍珠如此?
今天下午她便随大队飞东京了,我不便去送她飞机,她也不介意,她答应过我这是最后一次,婚后她将永不再抛头露面。
这样的应允,出自珍珠的口,那是我的荣幸,她到底是当今数一数二的红时装模特儿,打开杂志,哪一本没有她的照片与名字。
下班已是下午了,我只觉得天气闷热,要赶回珍珠的家去等长途电话,不然她会生气。没结婚就成为奴隶了成为一个那么美丽女人的奴隶,也是值得的。
我淋了浴,洗了头,换上一条剪短的牛仔裤,坐在露台上看车如流水马如龙。不知道为什么,对我来说,黄昏永远是最最寂寞的,露台的栏杆也永远是最最寂寞的,车来车往,一边是白色的车头灯,另一列是红色的车尾灯更加落寞。我从来不在露台上欣赏风景。
快点结婚也好,天天有个老婆在身边噜噜嗦嗦,头昏脑胀之馀,能够偷生已经不错了。
有人在我身后开亮了灯,我转过头去。
那是珍珠的小表妹,她依墙站着,也穿一条剪短的牛仔裤,只是那条裤子实在短得可怕,腿是细长的,圆型的,结实的,少女的腿,晒得棕色。她的头发结成一条辫子,垂在脑后。她看着我。
我也只好看着她。
“我不喜欢这露台上的风景,”她说:“实在太寂寞了。”
我非常吃惊她也有这样的想法。这个外表这么野的小女孩子,她懂得什么叫寂寞?
我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坐在沙发上喝。
她说:“香港男人都不喝威士忌,你不怕性无能?中国男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性无能,表姊今年三十一岁,你可得当心点。”
我的一日酒呛在喉头,差点没给她这番话吓得哽死,我的天,这不是小怪物,这是小妖精!
我淡淡的问:“你几岁?”
“十七岁。”她说。
“你撒谎。”我说:“你才没有十七岁。”
她扬头笑,雪白的牙齿一小颗一小颗,双顿是玫瑰色的,她说:“男人就是这样,告诉他们十七岁,他们偏要往下猜,告诉他们廿九岁,他们偏要往上猜,永远不相信女人的年龄,所以女人永远只好骗着男人。”
好小子刘标!珍珠还没有这小东西厉害。
“小东西,”我说:“跟未来姊夫说话,要规矩点。”
她把腿搁在茶几上,她说:“姊夫算什么?姊夫不是一向最疼小姨吗?有几个哥哥为亲妹子出过力?可是为小姨呀,那可真是五体投地。”
我看着她,“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没啥意思,天气热,懒得出去,等佣人开饭吃,你爱听,就跟我聊聊,我看你也非常无聊,你若不喜欢,那么请由我自说自话。”
她是这样放肆,这么的任性,我一生内碰见过多少女人,就是没有她这一型的,可是她还不是个女人,但是她身体每一寸都在说:我是女人,我是女人。我忽然变得手足无措了。
她有趣的看着我,从头看到脚,从脚再看到头。
“你的头发是费尔沙宣剪的?”她问:“你的手帕是彼埃波曼的?你是个律师?你真与一个舞女同居过两年?”
天呀,叫我怎么回答?
我咳嗽一声,想穿衣服出去看一场电影,避开这个小妖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一个这样没有心机的未成年少女身上,我看到了诱惑,一种与性与男女毫无关系的诱惑。我忽然发觉,那是因为她的青春,那是因为我老了,那是因为她有无可抗拒,艳阳一般的青春。
我也年轻过。十六七岁的时候,喜欢过一个比我大五六岁的女孩子,她是教书的,我日日到她褛下去等她下来,她不理睬我,可是我耐心的等着她,终于在一个雨天,我等到了她,在伞下,她看见我浑身若落汤鸡般,她也看到了我的青春,她把伞递过,我趁机吻了她,吻得竟这样熟练,一点也不像初吻。
看了这个小女孩子,使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当我也年轻的时候。
天气是这么熟。她的身体也这么热。
珍珠是完全不一样的,珍珠的身材是秀气的,苗条的,她人如其名,就像珍珠,不比这个孩子,有种原始,动物性的味道,要不她吃了人,要不就人猎获了她,使人想起DH罗伦斯的诗。
“你真的与一优舞女同居过?”她问。
我点点头。
“两年?”她不置信:“真的?”
“一年多。”我反问:“为什么不能是真的?舞女不是人?”
“她养你还是你养她?那年你几岁?”她直问。
“那年我廿四岁。”
“太幼稚了,廿四岁还做这种事,听说闹了很大的风波,连法科也差点不能毕业是不是?那舞女很厉害是不是?你是一时冲动,连真奶于假奶子都分不出,人家还是蓄心跟你捣蛋是不是?”她哈哈大笑。
我生气了,“这话你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你要是说话不斯文一点,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奇怪,生气了,你做过的事,人家提出来,你就生气了。天下有这么怪的事,大人真是难以了解。我考试不及格,可不介意人家天天提,明明是不及格嘛。”
我啼笑皆非,“你皮厚!”
她不响,隔了一会儿,她说:“带我出去喝杯东西,我一定乖,不给你惹麻烦。天这么热,夜这么早,我闷疯了。”
她真是个妖怪,是的,我也闷疯了。但是我要等珍珠的电话。我是不是真的爱珍珠?她柔滑的肌肤,略有一点松弛的,柔轻的肩膀,美丽的眼波,我应该满足了,她不吃醋时的风情,吃醋时的狠劲,她这么重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