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她说。
“你在什么地方?”我问:“拍戏?”
“我现在收工,正要出来接她。”她简单的说。
我沉默一下,如果我能与她谈谈——我说:“你要不要到我家来?我请你吃饭。”
“在家吃?”她问。
“是的,我会给你一副银筷子,我保证不会在菜中下毒。”
她轻笑数声,“我不怕,十五分钟后到。”
“喂,你开车当心!”我忍不住关照一句。
她停一停,然后说:“你与露一样的动人。”
电话挂断了。
我只是想见见她,与她说个明白。
她来了,来得很快。
女佣人去开门,我一见她便呆住,名不虚传,她的确长得美。短发剪得很时髦的款式,白T恤白裤,嘴角振一抿,算是笑过了。
我说:“请坐,别客气。”接着问:“裤子是圣罗兰的吧?窄得很好看。”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开场白,一定如此。
她算不算女人,我不知道,也许露当她是男人,这些又不能问,我忽然克服了伤心,转而代替的是尴尬,也许因为她长得太端正秀气,丝毫没有肮脏感。
我很大方的问她喝什么。
“血腥玛丽,谢谢。”与露一样的饮料。
我做了一杯递给她。
“谢谢。”她说。
我暗暗留意她的举止,一切没有异样,她斯文有礼,照片上看来比较有味道,但是真人更为自然。
我试探着说:“你没有生气吧,刚才我在电话中对你吼叫。”
“没有,怎么会呢。”她笑!即使是笑还是很骄傲的。
我会很喜欢她,真的,我喜欢她的身段衣着与声音,容貌更是不必说,如果不是露,我会非常喜欢她。
“你交际很广?”我又问。
“并不见得。”她说:“拍戏太忙。”
“你是如何认识露的?”我再问。
“我告一家杂志毁谤,在律师楼处见到露。”她说:“我很欣赏她,她可以一口气举三十个案例,当事人与年份都一清二楚。”
“官司打嬴没有?”
“庭外和解,整件事是露经手的。”她说。
“你们成了好朋友?”我问。
“是的,我们两个人都很寂寞,所以我们开始约会,我们一起喝酒,聊天,我送她一只金表,因为她帮了我一个大忙——”
“是她戴着的金劳吗?”我像在听一只故事。
阳明很大方,“是的,我也有一只,你看。”她递出手腕。
她的手很细致,皮肤好得不得了,指甲修得极干净,没有搽指甲油。
我抬起头。
“然后我们发展得很自然——”她欠一欠身,“我可以抽一枝烟吗?”
“当然。”
她自皮包内取出都彭男装打火机,点着了烟。
“你抽的是什么?”我问。
“蓝圈。”她说。
“很浓的,是不是?”我说:“露抽三个五。”
“她在英国念书的缘故。”阳明微笑,“但是她没有烟瘾,一个月抽一包,烟都发霉,点也点不着。”
她说到露的时候像是很高兴,脸上那股倔强的味道忽然消失,变得很温柔,凝视着我。
我直接觉得时间仿佛又回去了,回到很久很久之前,当我还是十七八岁的时候,花不尽的青春,无限的逍遥。傍晚潮湿的薰风使人陶醉,恍恍惚惚,舒服得很,我几乎想转变意见,随得她们去,甚至是表示赞成,是因为阳明这双眼睛?一层雾蒙在她的眼睛上。
她说:“单身女人是很寂寞的,你也应该知道,露说你分居三年了。”
“是的。”我说:“我们都很寂寞。”
她按熄了烟,“我们也很骄傲,没有好的伴侣便不要。露喜欢与我在一起。”
“你可明白你们两个人的牺牲有多大,你们永远不会得到家庭的幸福。”我惋惜地说。
“是吗!”她反问:“你觉得凡有家庭的人,都等于有幸福?”问得很嘲弄。
“可是我们不能转变乾坤阴阳。”我说。
她看着我,笑了。
我被她看得很不自然,不知道为什么,竟有点不好意思。
“露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她说:“她为我的生命增加色彩。”又是一个微笑。
“色彩?听说你男朋友很多。”我提醒她。
“那只是传说。”她说。
“人们不会原谅你们。”我旧话重提。
“我们活在世界上,不是求人们原谅。”她不在乎。
我叹口气,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女佣人把饭菜摆了出来。
“请吃饭。”我说。
门铃响得很急,女佣去开门,露冲进来站住。
露已经换过了衣服,白衬衫,藏青裙子。
露静静的看了我们一眼,坐下来。
阳明把手放在她脖子上,低声说:“不要怕,没事。”
露慢慢静下来,对我很敌意的看着,我自己的妹妹。
她说:“你约阳明,应该先告诉我!你们说的话,我有权知道。”
“露。”我说:“你要弄清楚一点,你比阳明大好几岁,有什么道理叫她对你负责任?”
露站起来,“阳明,我们走。”
“吃完饭好不好?”阳明抬起头,一个线条非常好的下巴。
“我不吃。”露皱着眉头,“我们走。”
阳明顺从地放下筷子,看看我,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们先走一步。”
“露,你太过份!”我说。
露不答我,走到大门处,转过头来,阳明与她站在一起,多么美丽的一对女孩子。
她们拉开门走了。
我走到露台去看她们。
阳明的狄若停在楼下,她替露开了门,把手放在露的肩膀上说话,露低着头,然后她吻了露的脸一下,一切显得这么自然。终于她们上了车,车子开走。
凭良心说,一点反常的感觉都没有,只使人觉得两个人相爱总是好的。
怎么办?我的思想不能定下来。
半夜睡不着,我终于拨了一个电话。
“对不起,玫瑰,”我说:“吵醒了你?!”
玫瑰在那边轻笑,“没关系,今天酒店里很忙,刚睡,你有什么事?”
我几乎可以看到玫瑰撩起她长发的样子。
“我心里很烦。”我说。
“为什么?告诉我。”
“我妹妹在恋爱。”
“太好了。”她说。
“她爱的是一个女孩子。”我说。
玫瑰一呆,然后轰然大笑。
“玫瑰!”我不高兴。
“露知道我们的事吗?”玫瑰问。
“当然不知道。”我叹口气。
“对于她的事你怎么应付?”玫瑰问。
“我?我开头反对,但是一个人怎么能够力挽狂澜?”
“你太不公平,给她自由吧。”玫瑰说。
“看样子我也只好这样……”我说:“但她还小。”
“你离婚那年有多大?”玫瑰说:“比她小。”
“跟她差不多,”我感喟的说。
她说:“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始终没有后悔。”
我笑,“玫瑰,我也没有后悔。”
“但愿如此,”她笑,“喂,我现在完全醒了,我来看你好不好?”
“这么夜了。”我说。
“不要紧。”玫瑰说:“我这就来。”
“开车小心。哦,有一件事我想说一说,那个女孩子穿的裤子与你那条一模一样。”
“是吗?她穿得好看还是我穿得好看?”玫瑰问。
我笑,“都很好。”我说:“各有各的味道。”
“好,等会儿再谈。”她挂上电话。
当然我没有告诉过露,关于我与玫瑰的事。
我们年纪比较大,我们懂得保守秘密。
在芸芸众生之中,找到一个爱人是多么的幸运。
我们不想一生都喜欢人或是被人喜欢,我渴望有比较强烈的感情,像被爱,或是爱人。这种感觉是重要的,我与玫瑰的认识很自然。我是时装设计师,她在酒店任职,我们公司借她的酒店大堂作时装展览,我被派出做代表,与她接头,就是这样。
我点起一枝烟。
我在等玫瑰来。
玫瑰园
我与男朋友分手后,闷得不得了,他们就带我坐夜总会、酒吧。我并不是太妹,即使太妹也还有寂寞的时候,我坐在众人当中,听他们扯谈,摆龙门阵,面前放一杯饮料,始终没有喝醉过,醉了明天还是要起来做人的,又是何苦?所以每次坐得眼困,就打道回府,躺在床上,不入睡,想得太多,入睡之后,梦也太多。
后来我们找到一个小小的酒馆,只有七八桌台子,有一个弹琴的人,日日奏出很好的曲子,一个菲律宾女人夜夜把她的怨恨唱出来。我们在那个地方一坐可以好几个小时,吃完晚饭来,到睡觉的时候走,周末索性坐到打烊,我们不是最好的客人,却是热心的客人,这个地方叫玫瑰园。
渐渐我们与老板熟,也与弹琴的人熟,近半夜人少的时候,我们会说:“祖,把那首歌再奏一次!”祖会微笑,抚起琴键,重新的把曲子弹一次。
渐渐他们以为我已经忘记那段不愉快的事,可是大家还是天天来这里聊天,这一帮人都寂寞。
祖认识我们。祖是一个长得相当漂亮的男人,年轻,廿多岁,当他弹琴的时候,他穿一件衬衫,外加件小背心,不爱穿外套,有时候这件背心是钉亮片的,亮片一闪一闪,似他的眼睛。他的声音也好,只是他不太喜欢唱。
我们想把祖请过来喝一杯,但是他不肯,有时候我们买一杯啤酒,放在钢琴旁边,让他小息的时候可以拿得到。祖是有点性格的,他不与人客搭讪。
有一日,是我的生日,祖为我奏出“快乐生日”。这其实是我最不快乐的一个生日,事实非常的残酷,我不好意思说出来,再多的朋友也比不上一个爱人。
我把一小块蛋糕拿到祖的琴那里去。
他坐在那里熟练地弹着琴,微笑地说:“谢谢你。”
我端张高脚凳子去坐在他身边,我说:“又生日了。”
他问:“你的心情并没有好一点?”
我诧异的问:“你几时看出我心情不好?”
“我当然看得出。”他还是微笑,“女孩子开心的时候都会刻意打扮,除非失意,像你,你不大换衣服,今天生日,还是牛仔裤。”
我耸耸肩。
“来,我为你唱一首歌,你喜欢什么?”
我说:“谢谢你,我不懂音乐,这支歌暂时寄在你那里再说。”我摇摇头。
“年纪轻总是有希望的,我觉得你要振作起来。”
“祖,”我无可奈何地笑,“你说话怎么像个老头?”
他但笑不语,手指滑过去,一首动听的歌又出来了。
我坐在他旁边喝完一杯啤酒,才回到原来的位置去,这是我和祖第一次交谈。祖在玫瑰园一个星期弹七天琴,很少有告假的时候。有人问他为什么不休息,他微笑的说:“我没地方好去,乐得多赚一天线。”难道他也是个寂寞的人?
回来还是睡不着,想到去年生日,我穿着一条漂亮的裙子,站在爱人身边,一齐切大蛋糕。那时候我最喜欢看结婚礼服的样子,一副准新娘的样子,所以人的事真是不能说的。
我在房间走来走去,独自抽着烟,这些日子竟没有把失恋症治好,十分低能。最后很失意地睡着,久久不能甘心,那种感觉像小孩子到嘴的甜食又飞了,生气、失望、沮丧、伤心,人家说起码要三两年才可以忘记,天呵三两年,这一次恋爱已经浪费掉三年,再三年一个女孩子到底有几个三年?谁还敢再接触到男人,一个女人活一百岁,也只有二十到卅岁这十年是值钱的,我怎么办,怎么办。
我不想被人看出我的心情,所以开始稍微注意衣饰,可是穿给什么人欣赏?普通的朋友是不会注意这种细节的,不比以前,即使换一副新耳环,也可以得到赞美。
我随他们到玫瑰园,叫了饮料,我们这群的发言人说天天这样来,实在很花费,以后最好是一星期改为来三次,甚至两次,我愉快地第一个表示赞成,因为他们当初来这种地方泡,也是为了我。
他们偷偷的看我一眼,他们只是朋友,他们比较粗心,一个人除非心中有爱情,否则眼睛不会看得到细腻的东西。他们以为我已经恢复过来了。
那日我们跟祖说明这事,祖耸耸肩,表示无可奈河,他仍然微笑着。
我忍不住问:“祖,你白天做什么?白天你又不用弹琴。”
他笑答:“跟双面人一样,白天我是另外一个人。”
我们都觉得祖真是很可爱的。
祖向我点点头,他说:“你穿白色十分好看,我喜欢你这样打扮。”
这时候菲律宾的女歌手在唱:
“如果你爱我让我知道,
如果你不爱我让我走。”
我向祖笑笑,我的笑其实不成笑容,太多的苦涩,像一个受重伤的人的呻吟,甚至是我也不好意思再逗留在他的面前,我们很快的走了。
其实就算天天来这玫瑰园喝一杯啤酒,也花不掉多少钱,但是大家都没有兴趣,大家都厌了。
没过多久,消息传来,说他很快找到新的伴侣。我的情绪变得非常坏,这样的不经意,一个女朋友紧跟着另外一个,或者对于一些人来说是可能的,或者这些日子来我根本不认识他。
我到玫瑰园去,这次只我一个人,我不再在朋友面前争一口气,装出轻松的样子,是以当女侍送来啤酒的时候,我哭了。很久没有哭,眼泪流下来的时候有种异样的感觉,特别的凉,胸口像是被人强力的打击了一下,难过得火烧似的,要裂开来,我忍不住弯下腰。
琴没有停止,我抬起头,祖坐在我对面,那个菲律宾女子在自弹自唱。我连忙用手指抹去眼泪。
祖说:“真是奇怪,多少人为爱情受伤。”他的声音非常的温柔。
“你怎么知道?”
“太明显了,一个象你这样的女孩子,除了爱情,还有什么可以使你流泪?”他温和的说:“你的生命中不会再有什么样的打击。”
我低着头,不作声。
“他一定是个心肠非常硬的男人。”
“我不知道。”我说。
“你要不要听我唱歌?”祖问。他真是个好人。
“不,谢谢你,改天吧。我说:“我听不进去。”
“我明白。”他说:“我很明白。”
“祖,”我问:“做人有什么意思呢?虽然我们可以活六七十年,但是一切得在年轻时发展:学业、事业、爱情、婚姻,我觉得压力太大,我受不了。”
“不要心烦,什么事情都要慢慢来,你先坐一会儿,我过去工作了。”他走开之前在我肩膀上拍一拍。
我没有等,我喝完啤酒就离开,祖是不会介意的。
过没多久,家长发言了,他们把我围在当中,像开会一样,不主张我夜夜上街“冶游”。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我们家没有坏人,更不容许有越规的女人,一个女人失意时候可以上吊,可以痛哭,但是不可以晚上在街上乱逛,我做错了。我们家里每个人都小有成就,大家都小心谨慎的做人,互相敬重,我们家,什么都上轨道,一是一,二是二,念文科的全往英国跑,念理科的全往美国走,丁是丁,卯是卯,看电视不看歌唱节目。可是怎么也有我这么不争气的一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