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姐一个人才以为自己行将就木。
她这个观念荒谬得不值得同情。
而我,我发誓即使到四十、五十,我还是会尽力把自己修饰得最美观。
我们并不睡一间房间,她说无法与我同住,所以我搬入储物室,一间小得只六乘六面积的杂物间。放了一张床之后,其余空间,只好用来挂衣服,做功课,我坐地上,伏床上写。
姐的睡房很宽,足有十乘十四。
独个儿住是寂寞,所以她时常走过来,靠在我的门框上,与我说话。
她的口气像那种三十年前广东片中的老姑婆。
我所做的任何事,她都看不入眼。我都退让她三分,但是有一次真忍不住了。
那是一个暑假,我在写一份报告。
那日天气醣热,我们家如非必要,不开冷气,我穿一件男人的白色汗衫,一条内裤,埋头苦干。
被她看见了,就借题发挥起来。
开头还说得温和:“你老是这样衣冠不整,什么意思?”
“家里三个女人,又是一家子,有什么关系?”我头也没抬。
“浪荡惯了,出去失礼于人。”
我觉得她过火,便说:“现在不兴诛九族的了,我不会连累你。”
这句话说得唐突,勾动了她的心事,立刻使她斜看眼冷笑一声,“可是谁都知道我有个热辣辣的十三点的妹妹。”
我叹口气,知道把话说过份了,不去意她。
她又说:“妈,你不管她,将来被人退货,可怨不得。”
妈妈慢条斯理的吸口烟,“我管不看她,退货也没得怨,反正她可以养活她自己。”
我忍不住噗味一声笑出来。
姐更生气,咬定母亲帮着我。
妈妈又说:“大妹,我看你的口气,比我的还要古老,就快要你妹妹证实她是否处女了。”
我觉得老妈这句话有莫大的幽默感,心头一宽,哈哈大笑起来,前仰后合。
姐忽然恼羞成怒,指着我骂,“神经病,浪得那个样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有多滥?你同小朱的鬼祟事我不知道?”
我愕然:“知道又如何中.你不是打算写成一篇文章,投稿到秘闻杂志吧?我有图片,”我作状一阵乱翻,“可权充插图,有张穿泳衣的不错──”
谁料她会扑上来给我一巴掌,我还不知道发生了啥子事体,面孔已着了一记,火辣辣的痛起来。
我也动了真火,本能还击,也给她一个耳掴子。
我身高五尺六寸多,重一百廿磅,出手犹如轻量级拳手,她蹬蹬蹬退后三步,然后放声大哭起来,奔进房中,关上了门,两日没有出来。
自从那次之后,我们的感情就淡了。
一年之后,我自文学系毕业,很快找到了工作。
我仍然同小朱走,我们的事,当然每个人都知道,因为老姐不会忘记替我宣传。
她恨我。
为什么?
小朱说“因为你有的,她没有。”很讨好我。
我膛目。“我有什么?肉?别开玩笑了,就算是青春,也已近末期。人不靠青春,人靠的是知识与品格。况且谁没有青春过,上主是很公平的。唯一可以说的,就是我比她开朗,这也不见得是本钱。”
“可是人们都愿意接近你。”
“那当然,跟我在一起,不用动脑筋。”
我已经一年多没同姐姐说话了。
工作时间长,周末又到处跑,很少逗留在家中。
这一阵子小朱游说我搬出来住。我沉吟许久还作不出答案。
第一,收入不是那么好。第二,有了自己的地方,男朋友来来去去势必方便,很容易过界限。
我当然不是老古董。但对小朱,尚想留个余地,他并不是可以托终身的那类人。做为玩伴,他是出色的,但他过了今天没有明天,年纪大了,便觉得他不可靠。
近日我正想疏远地,他看出来,便更要抓紧我。
我也为这件事头痛。
走了五年,不是说脱身便可走的。
小朱这人,一向有些流气,以前小时候,也正是看中他这一点,做事以后,越发觉得他幼稚,许多地方,格格不入,仿佛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样子。
本来倒是想找一层小小的公寓,现在为了他的缘故,觉得住在家里,反而有安全感。
我一直支吾,他看穿我的心意。
像今日,吃完饭,说好由我付贩,本来高高兴兴的,说到这个问题,他又同我争执。
“为什么硬要我搬出来?”我耐心问。
“我不喜欢你母亲,还有你姐姐,咦──”他作一个嫌弃的表情。
我忍不住说:“那么你搬出来好了,我很乐意到你的小世界里来陪你,我可以帮你策划这个小天地。”
他一呆,“你这不是故意为难我吗?”
“我怎么令你不好过,你倒说说看。”
“你明知我经济能力不够。”他不高兴。
“你我收入是一样的。”我提醒他。
“但我是长子,我要把部份收入拿回家去。”
“我也得照顾家里呀,”我不悦,“为什么你觉得我可以义无反顾的离开她们?”
“算了,说来说去,你不肯为我牺牲。”
我觉得多说无益,“朱,你不能为我做的事,就不要希企我为你做。”
“斤斤计较的小女人。”
我更觉察到他的自私,不想再争论下去,便陪个笑,“我累了,明天还要上班,我们走吧。”
“我知道,他们都说你同刘振元来往。”
我一怔。刘振元是我的老板。
我并不分辩。叫侍者来结账。
“你姐姐告诉我的,”小朱说下去,“说那个姓刘的送你回家,已经不止几次了,是不是?他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开一辆丹姆拉,”小朱越说越气,“他比我有钱,他有的我没有,但他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你应付得来吗?你们俩相差二十岁,会有幸福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站起来。
他紧紧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伸过来放在我的脖子上,“小妹,你若有胆子离开我──”
他的手渐渐收紧。
我心平气和的问他:“那又怎么样?”
他逼不得已的说:“我杀了你。”
“你不会的。”我淡淡格开他的手。五年来往,我太清楚地的为人。
“不会?”
“当然不会,你是长子,杀人犯就不能照顾父母兄弟了,况且,我对你很好,我不欠你什么,你不会那么做,再见。”我取过手袋,立刻走了。
姐姐告诉他的。
我的老姐快要疯了。
她想怎么样,逼我离开这个家?
很容易的,不需要逼,地方这样小,我迟早要出来找公寓住,我不打算在这所老房子内终老。
她真的恨我,我现在知道了。如果可能的话,扼死我的会是她,而不是小朱。
第二天情绪不佳,刘振元马上发觉了。
他笑,“昨天与小朱相聚,不甚愉快?”
我立刻发牢骚,“这个人自私、自大、愚蠢,兼夹神经质。”
“可是以前你却是爱他的。”他笑意更浓。
我用手撑着下巴。“少女对异性的眼光真有问题。”
刘振元笑,“幸亏那时候没有人提醒你的眼光差,否则你早嫁给他了。”
我苦笑,“是呀。嫁给他,替他赚钱管家生孩子,被他利用,然后在牺牲殆尽时离开,还被他骂贪慕虚荣。”
“现在打算怎么样?”
“我不想再见他。”
“他恐怕没有这样容易罢手。”
我笑,“他说要杀我哩。”他说的时候咬牙切齿,唾沫星子自牙齿缝中溅出来。
我很惭愧。我怎么会挑了那样的一个人做男朋友。我抱住手臂,下意识的摸了摸皮肤,玷污了,我想:古人说的玷污就是这个意思,很不好受。
我讪讪的籍词说:“我可不怕他。”
“总得当心点,”振元说:“好聚好散,别激怒他。”
“是。”
振元对我,多少有点像父亲对女儿,自幼丧父的我特别珍惜这样的关注。
我说:“我想同你回去见见母亲。”
“我最怕这一关,”他烦恼,“我保证我同伯母的年纪差不多。”
“胡说,”我微笑,“你才四十七。”
“年近半百了。”振元握住我的手。
“开头她是一定抗拒的,”我说:“慢慢就会觉得你好,不过不要紧,同你走的是我,不是她。”
“开头,你看中我什么呢?”振元看到我眼睛里去。
我握紧双手,“啊,你的丹姆拉,你的房子,你的地位,你的礼物。”我说得非常夸张。
“别瞎说,我会相信的。”
我正颜说:“因为你的体贴。虽然说施比受有福,但是闻中接受一下恩惠,是非常窝心的一回事。同小朱这种年轻的男人在一起,渐渐觉得吃不消,十多岁时钻戏院,在郊外散步吃西北风颇有风味,数年后体力不支,他又需索无穷,我便变心了。”
振元聆听,他那全神贯注的样子又勾起我的淘气。
我又说:“还有。你那么英俊,成熟的风度使我着迷。”
谁知他挺挺胸说:“是真的呢,不少女人喜欢我。”
那个周末,我郑重地叫母亲做几个菜,因为有个朋友会来吃饭。
母亲很有兴趣!“哦,是新‘朋友’?”
“是的,你会喜欢他,他很有资格。”
老姐竖起了耳朵,面孔一沉,眼神中全是嫉妒,像是不置信这种事会得发生似的。
“是的,”我看看她说:“他很有钱,他已经近五十岁,他并不如你想像,纯粹为玩弄我,而且信不信由你,这与我的虚荣无关,我们非常了解对方。你可以用第一时间把我说过的话告诉小朱。”
她面孔上一阵青一阵白,霍地站起,回房间去了。
母亲数口气,“小妹,得饶人处且饶人,穷追猛打的决非英雄。”
“我气她。”
“近年来她比我都更像个小老太婆,嘴巴碎,器量小。我很担心她。”
我不出声。
“我也担心你哪,怎么跟小朱闹翻了?况且这个男人已经五十岁?怎么回事?”
当她见到振元,又高兴起来。振元一点不老,且人品稳重,谈吐幽默。她放心了。
姐藉故外出,拖无可拖才回来,还是在门口遇见我们,她下死劲盯了振元几眼,才上楼。
“是令姐?”
“唔。”
“姐姐总是姐姐,对她好一默。”振元说。
“她说不要人可怜她,她并不可怜,像我这种什么都唯利是图的人才痛苦,痛苦会腐蚀我短短的生命。”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顽皮的孩子。”振元怜爱地看看我。
我抱住他的腰。“有一日我不同你好,去嫁别人,你会不会杀我?”
“我会祝你幸福。”
“不妒忌?”
“妒忌往往是为自己不值而引起,而不是为爱,一般人太美化自己,硬说一切为着爱。”
“振元,我从你处,不知学得多少道理!”
我与振元,在我进入公司的第一日就开始了。
他的能力、气度都使我钦佩,相形之下,小朱显得渺小幼稚,半年下来,小朱越来越不重要,振元予我的影响也越来越大。
到今日,我已决定脱离小朱。
对于十九岁的女孩子,小朱有他的吸引力。后来的一段日子我长大,而他没有,距离愈加显著。幸亏他没有多愁善感的性格。他的感性至低,事实上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不过只当我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时常惹我生气,与我吵架后往往表演失踪,要我迁就他才肯出现,嘲讽我的慌张……如果结婚的话,恐怕照样会出去倾诉妻子不了解他,但此刻因为不甘心的缘故,他忽然说要杀我。
我开始厌恶他,更加珍惜与振元的关系。
振元爱护我无微不至,跟他根本不同作风。
选择是明显的。
小朱并没有就此放弃。
他的行动很恐怖,天天在公司门口等我。
我说:“小朱,以前叫你来,你还不来,时常失约,现在这是所为何来?”
他不出头,我相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问:“是我老姐的馊主意是不是?以你这样的人才,找个女人为你持家养孩子,应当不成问题,何苦念念不忘前人?我并没有什么过人的好处,你应比谁都明白。”
他很惘然。
“别浪费时间,也别为自己不值,好不好?”
他低头走了。
如果我找到的新人不是振元,不那么强不那么好,也许小朱就甘心得很。人非要看到比自己更不幸的人才会舒服。
他是受不了我乘搭豪华汽车,在比较好的饭店出人之类,所以要设法使我回复本来面目。
人心真是奇怪,相信很多人都不能解释。
我至今还是无法理解,一对亲生姐妹,怎会闹到这么僵的局面呢?
母亲说:“听说振元收着个舞女。”
“那是廿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流行。”
“他女儿十五岁了,是不是?”
“那孩子在英国念书,连暑假都不肯回来,人家十三岁开始就在那边寄宿了,”我说:“你叫姐姐的私家侦探打听清楚再说。”
“她说你们的婚姻不会长久。”
“我们根本没有谈论到婚事,”我说:“她还是在我水性杨花的性格上做文章吧。”
“你跟你姐姐,像死对头,人家姐妹不知多友爱。”母亲抱怨。
“我跟她都不可爱,”我坦率的说:“至少我肯承认我从来不是一只可爱的小白免,而她?她怎度肯不做一个十全十美的人!”
我心中觉得搬出去也是时候了。
家中的电话老在半夜无端端的响个不停,去听呢,那头的人又不出声,也不挂断,神经兮兮,除了小朱,还有什么人?
我并不怕,只是越来越厌恶。
好采好散,何必丑化自己,又是个男人,更加可耻,连朋友都不能做了,我保证以后在街上碰见他,都会得避开他。
搬家之后,若对家里透露地址,老妞一定会向他通风报讯。老姐看不得我的日子过得太舒服。她是非折磨我不可的了。
为什么人会这样?
我只对妈妈说:“我会回来看你。”
她居然很了解,“你避开一阵也是好的。”
振元说:“我替你物色了一层房子。”
千多尺,装修全新,我非常喜欢。
“我买下来给你好不好?”他问。
“现在不好,如果是你,又嫌不够大,将来再说吧。”
他也觉得很合逻辑。
“那么,”他背着我,转向窗户,“几时要买屋子,告诉我,我随时有准备。”他语气羞涩。
我不明白他怎么不看着我说,振元这个人有些地方非常可爱。
对他来说,这算求婚。
尽管他是一个经验老到的中年男人,遇到他钟爱的女人,他还是不敢放肆,他尊重我。
我非常高兴,轻轻坐下来。因为他一开口便谈到婚姻,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尊重。
我愿意嫁给他,不过现在时间还没有到。我伸伸腿,也别太忽忙了,我希望一个比较从容的婚礼,倒不一定要非常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