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前并不是那么多愁善感。
为此,咏诗记得她拨过电话给哲文。
“好吗?”
“好,什么事?”
“信已经寄出了。”
“呵,真难为你抽出时间写信。”
电话中往往没有什么可说。
咏诗情愿读信。
“咏诗,想回来见你,又不敢,怕一回家,心就似野马般奔向快乐草原永不回头,原来我是那样讨厌读书,始料未及,不要笑我,今日是阴历十五,晚上月亮会圆,假使有月亮的话。”
“咏诗,今日在书店看到一只玻璃纸镇,觉得别致可爱,买来送你,已另外以空邮寄出,请查收,它与你一般剔透通明。”
翌日便收到礼物,是快速邮递送来的。
那是一座水晶堡垒,约一掌高。
咏诗回信:“你是想我进去,还是出来,抑或,站在外头,纯粹观赏?”
“咏诗,做人生观光客永远最高贵,可是有时不得不参予其中,奈何。”
咏诗看到这里,合上周哲文的信,蓦然抬头。
噫,这根本不是周哲文的口气!,
当时她太沉迷写信覆信,根本不去追究,也不想细究。
现在把信成迭取出细阅,才发觉信不似出自哲文手笔。
不过,人是会变的。
章咏诗刚自学校出来,何尝不是蹦蹦跳,活泼泼,当时,母亲同她说:“咏诗,庄重些,我怕人家说你是十三点。”到了今天,咏诗沉默得被同事认为城府太深,人怎么不变。
但是现在周哲文已经不在,咏诗把自己抽离了来看这些信,才开始讶异这一年他变得前后判若二人。
“咏诗,结婚也是好的,我总希望家中黑压压都是孩子,成日价鸡犬不宁,那样,日子容易过,只要弟弟不发烧,妹妹晚上不哭,已经是上上大吉,然后,他们长大、读书、创业、嫁娶,嘭,我们老了,我喜欢这种天理循环,正常的生活。”
咏诗曾为这封信笑得落泪。
周哲文会有这样的情怀吗?
她与他认识才九个月他便到纽约去了。
印象中周哲文热诚、爱玩、活泼,俊朗五官充满阳光,使人忍不住想接近他。
咏诗可没想过要结婚。
也许就因这样,才赢得他的好感。
咏诗喜欢哲文开朗的性格。
但正如一切大快活一样,周哲文有时会有点肤浅。
直到她收到这些信,她才把那个观点改过来,同时,她也不自觉地,轻轻地爱上了周哲文。
咏诗蜷缩到床上去。
年轻男女走在一起,分手,是很普通的事。
咏诗的家人见咏诗久不提起周哲文这人,满以为他们已经分开。
咏诗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周氏。
许多事,都放在心底好了。
每个星期六咏诗都会接受男生或女生的约会,吃一顿饭,喝杯酒,天南地北,聊个痛快。
但是感情生活却乏善足陈,一片空白。
夏季,某一日,秘书同咏诗说:“章小姐,有位冯先生今朝找过你两次。”
“是哪间公司的?”
“私人找。”
咏诗想一想,她并没有姓冯的朋友,待有空才覆吧。
隔了一日,电话又来了。
咏诗正忙,抬头说,“我耽会打过去。”
事后又忘了。
那日傍晚才想起来,只得明日请早。
她倚在露台看街景,电话铃晌了。
“章小姐,我是冯渊。”
就是那位冯先生吗,声音好熟,他从何处找来她公私两个电话号码。
他笑笑,“你忘记我了。”
咏诗想起来了,立刻说:“不,我没有,你是哲文的室友。”
“章小姐好记性。”
“你在本市?”咏诗好奇问。
“不错,我毕业了,返来工作。”
“呵那多好,医务所几时启业?”
“已经开始营业了。”他把地址说一遍。
“冯先生,有空大家见过面。”
“下个礼拜行吗?”
“呃,我查查空档才覆你好吗?”
那边不欲勉强,便岔开去说别的:“日子过得真决,哲文去世已一年多。”“是,你怀念他吗?”
“我还穿着他送我的凯丝咪外套。”
咏诗轻轻叹口气,不欲多讲。
对方见没了话题,问候两句,挂了电话。
咏诗看看记下的地址,搁到一旁。
她并没有再同冯医生联络。
偏偏是热天易伤风。
秘书同她说:“隔壁有位王医生,给的药,吃一天就好,何不去看看。”
“一天就好?”那么大的诱惑。
咏诗放下文件,立刻走到隔壁。
没想到走廊那一头有两间诊所,两位医生,一位姓王,另一位姓冯,叫冯渊。
名字好熟,咏诗嗯一声,是他,是哲文室友,没想到与她也是邻居。
反正看医生,不如看熟人。
咏诗推开冯医生诊所玻璃门。
候诊室一个病人也没有。
“医生不在?”
看护答:“在,这位小姐什么事?”
呵,生意那么差。
咏诗笑道:“我感冒发烧。”
看护也笑,“小姐,冯先生是心脏科医生,不看感冒。”
原来如此,又冒失了。
咏诗马上说:“对不起,失敬。”预备撤退。
可是身后有一把声音喜悦地说:“咏诗,是你。”
咏诗转过头去。
她看到一位五官清矍的年轻人。
“冯医生?”
“正是在下。”
她与他握手,“幸会幸会。”可是,他怎么一眼就知道她是章咏诗?
冯氏回答了她的问题:“我看过你许多照片。”
咏诗叹气,是,她有空总寄照片给周哲文。
冯医生温和地笑,“其实,我也懂得诊断伤风。”
咏诗抬起头来,不知痣地,语气骆纵,同平日的她大有出入,“我要吃了一天就好的药。”
冯医生笑,“我试试看。”
咏诗的伤风要捱过周末才痊愈,可是她见了冯医生却不止一次。
严格来说,他们不过通过两次电话,可是咏诗待他不客气,一说就说心中话,异常写意。
病好之后,他约她听音乐。
坐了廿分钟,咏诗便说,“那几把梵哑铃像杀鸡。”
以前她会忍耐到半场休息时才找个婉转的借口。
冯渊笑笑,陪她离去。
他俩去看了场精彩的科幻电影。
咏诗说:“形式不重要。质素至要紧。”
冯渊颔首。
“无论做什么,总要做好它。”咏诗还补一句。
隔不多久,咏诗的母亲便问,“你找到新朋友了吧。”
咏诗一怔。
奇怪,难道看得出来?
“气色好多了。”
“是个普通朋友。”
“别太挑剔人家。”
这句话另一个意思是“人家不嫌你就好”。
母亲太希望看到咏诗成家。
她又说:“过去的事,不要去记得它。”
咏诗抬起头来。
呵母亲大约都知道吧,瞒不过她的法眼。
“有机会让我见见他。”
忽然之间,咏诗觉得这不过是母亲一个卑微的愿望,于是说:“一定。”
母亲从来没见过周哲文。
没想到冯渊先把咏诗请到家里去。
那是一间老房子,装修却是簇新的,老佣人做了极精致的三菜一汤,冯渊的母亲已经去世,只余父亲,对咏诗非常客气,与她谈了一会子唐诗,喝了碗汤,便退到书房去了。
咏诗喝多了一点香槟,只觉十分松弛,到偏厅坐下听音乐,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冯渊把窗帘拉开一点,“咏诗,来看这月亮。”
咏诗过去张望,“嗯,真美,那么大那么圆,你看,那里是桂树,那个是吴刚。”
冯渊忽然想念母亲:“家母已不能赏月。”
咏诗很坦然说:“可是她已与日月同在。”
“你真的那样想?”
“当然,她已经天眼通,无所不知。”
“可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她?”
“因为这个世界的事已不再使她烦恼,而且,世间数十年不过短暂匆匆,彼此很快就可见面。”
冯渊点头。
咏诗觉得是时候了,她轻轻说:“那些信,是你写的吧。”
冯渊转过头来。
“哲文给我的信,全由你代笔吧。”
他不语。
咏诗说:“没关系,告诉我好了,我一早已知道。”
“是,”冯渊说:“的确出自我手笔。”
“谢谢你。”
“不怪我冒昧?”
“那些真是好信。”
“咏诗,你文笔也极佳。”
“信呢?”
“你叫我丢弃。”
“你有无扔掉?”
“没有。”
“有没有带回来?”
“一共五十二封,全收在一只盒子里。”
“你怎么会回答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
“开头是因为哲文没有空,他请我代答。”
事实并非如此。
周哲文连信都不拆,随意扔在客厅的茶几上。
这个人一到纽约,已把女友丢在脑后。
冯渊不敢说出来,怕咏诗窘。
“你是基于同情吗?”
“不,是因为你的信写得实在好,我渴望读,也渴望回复。”
他问周哲文:“我可以读这些弃信吗?”
“请便。”周哲文头也不抬。
以后,凡是章咏诗有信到,先在茶几上放几日,冯渊见无人理会,才拆开阅读回覆,没想到一年就是这样过去。
“周哲文这个人——”咏诗说到一半。
冯渊给他接上去:“他不是一个坏人,可是,他也不是一个重感情的人。”
咏诗亦觉得这样的批评很中肯。
她低下了头,“那样年轻且有前途的生命。”
“是,真可惜。”
咏诗说:“家母想见你。”
“我随传随到。”
真奇怪,这一对男女,在没有见面之前,已经通过好几十封信。
然后,他们就订婚了。
咏诗的同事们啧啧称奇。
“章小姐凡事低调,终身大事亦不例外。”
“以前她好象有一位医生朋友在纽约,就是他吗?”
“不不,”咏诗的秘书说:“这回我是媒人,一次感冒,是我叫章小姐去看医生,她是那样认识冯医生的。”
“可是冯医生是心脏科医生。”
“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章咏诗自己却是明白的。
也许周哲文远赴纽约,只为做一个中间人,好介绍冯渊给章咏诗认识,否则人海茫茫,他与她该到什么地方去找寻对方的踪迹?
咏诗的母亲说:“冯医生与你很相配。”
咏诗承认:“是,我俩情投意合。”
“喜欢孩子吗?”
“呵孩子,四个起,六个止。”
做母亲的白女儿一眼,“且生一个试试看。”
咏诗笑嘻嘻,事实胜于雄辩,何必现在与母亲争论。
地小人多,一日,咏诗在某酒会碰到周帼仪。
她过去招呼。
“伯母精神好些没有?”
周帼仪点点头,“好多了,谢谢你关怀,彼时我们急痛攻心,对你有无礼之处,请多包涵。”
“什么的话。”
“咏诗,我快结婚了。”
“那多好,恭喜你。”
因不想争出风头,咏诗没有把自己的事告诉她。
周帼仪问:“那边那位,是你的朋友吗?”
“是。”
“一表人才。”
咏诗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才走回冯渊身边
然后,她握紧了冯渊的手。
天使
蓝和平遭遇意外那日,开始的时候,其实与任何一日没有什么不同。
那天早上七时半,这年轻俊朗的王老五如常起床梳洗,吃早点,看报纸。
然后,他驾驶一辆小小的房车去上班。
车子驶到三号公路,他发觉交通略为挤塞,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心急,于是在下一个路口,转入五号干线,没想到这一秒钟的决定,影响了他的一生。
车子在公路上驶了五分钟,前边几辆车子忽然停了下来,蓝和平当然只能跟着慢车,他探头出去张望,发觉前头第四辆车子车头冒烟。
他是一名好青年,认为助人为快乐之本,立刻下车,一边用手提电话拨三条九向警方报告紧急情况。
他奔到前面,“什么事?出事车子司机在何处?”
已有其它人在围观,各人惊骇地指向冒烟车子。
蓝和平一看,大呼不妙,车内坐着一位年轻女子,正在尖叫,想用力开启车门,可是打不开来,这时,车厢里已经冒烟,看样子热度正在上升。
蓝和平发狂似奔到自己的车子旁,打开车尾箱,取出重型锤子及螺丝起子,再奋力奔回肇事车子。
他用尽全身力气,一下一下大力敲击,终于把车门撬开。
车内女子已半昏迷,因极端热度,她皮肤有炙伤现象,长发开始焦曲。
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蓝和平把她自车厢内扯出,众围观者鼓掌,自有人把女郎扶到安全之地。
蓝和平自然知道现场不宜久留,立刻转身走,可是来不及了。
他只觉得身后有一股巨大热流推向他,轰地一声,他便扑倒地下,失去知觉。
可是他身体虽然不能动,心智却碧清明澄,啊,他想,我蓝和平命毕今日。
幸亏父母已经去世,他们不会伤心,还有,明日下午那个会议的报告书早已完成,不致连累同事,只是,咪咪怕要受这个打击了。
他看到自己躺在地下,汽车融融燃烧,四周围人的人惊呼,然后,警车与救护众呜呜驶至。
蓝和平同自己说:你安息吧。
他没有死。
他醒来的时候,在医院里。
想睁开双眼,却一片漆黑,他惊怖地大叫。
他听到脚步声。
“别动,你眼上蒙着纱布。”
蓝和平如堕身冰窖:“不,我盲了,我盲了!”
医生也赶来,“不要惊慌,静下来,你没有盲,刚同你做了手术,你的视觉会得恢复,只不过暂时看不见而已。”
蓝和平松口气,发觉汗水已经湿透背脊。
可是马上又紧张起来,“我的手脚——”他伸手出去摸,呵,幸亏四肢与五官全在。
好笑?并不。
看护安慰他:“你放心,蓝先生,你什么都没有失去。”
蓝和平又问:“我的视力几时可以恢复?”
“下个星期会替你拆去纱布。”
蓝和平叹息一声。
“你的同事在外头等,你想见他们吗?”
“呵请他们进来。”
蓝和平总算得到一丝生机。
接着,他听到熟悉的声音。,
是朱大眼、王京、张元冠,以及咪咪。
蓝和平立刻笑起来,“你们没有忘记我。”
“蓝英雄,我们同你扯关系还来不及呢,你成了报上的头条人物。”
蓝和平苦笑,“你们这班淘气鬼,这种时候还来开我玩笑。”
“不,”是大眼的声音,“是真的,好些记者在门外等,要访问你,不过医生不准他们进来。”
蓝和平抬起头,“咪咪呢。”
“在这里。”声音带呜咽。
“别担心,我没有盲。”
“咪咪一知道这件意外,立刻哭得像头猪。”王京说。
“别取笑她。”
可是咪咪承认:“真的,一声声嚎叫,既害怕又痛心,不愿失去和平,唉,做什么英雄,做蚁民岂非更好。”
和平心中十分感动。
还是张元冠懂事,“我们先出去,让咪咪与和平单独说几句话。”
脚步纷沓,他们都出去了。
和平看着前方,仍然漆黑一片,“你放心,我下星期便可出院。”
咪咪轻轻说:“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和平问:“今天有没有太阳?”
“今日是阴天。”
和平点点头,“世上最宝贵的是健康。”
“我喂你吃粥。”
“不,我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