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进来,“探访时间已过,病人需要休息。”
咪咪说:“我会天天来。”
“你不需要那样做,路太远,你人忙。”
“我会安排时间。”
她紧紧握他的手,出去了。
看护问:“你还吃不吃粥?”
“吃不下。”
“我替你注射,你睡吧。”
第二天好象永远不会来到。
他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又悄悄流过泪,可是知道天尚未亮。
终于有人推门进来,他连忙说声早。
那人不出声。
“喂,你是谁?”
“我是光明日报记者纪妙然。”
“呵,”蓝和平连忙说:“我不想接受访问。”
“我在走廊等了一整晚,其它记者都走了,我乘着看护调班没留神溜进来,蓝先生,请你回答一个问题好吗?”
篮和平是个好人,犹疑一下,“只一个问题。”
“三个。”记者又得寸进尺。
“不,说好一个就一个。”
“那,蓝先生,请问你舍己为人的勇气从何而来?”
蓝和平想一想:“第一,我没有舍己,我肉身还在这世界上,第二,任何人碰到那种事,都会作出同样反应。”
记者小姐说:“我不相信——”
“喂,你是怎么进来的?快给我出去,进深切治疗房要穿口罩外袍,你这样会妨碍病人健康。”
一阵扰攘,记者小姐被赶了出去。
蓝和平有点惆怅。
护士说:“蓝英雄,你多多休息。”
蓝英雄?
真要命,每个人都那样叫他。
和平涨红了脸。
在漆黑中过活,因不能做别的事,容易胡思乱想。
看护走了以后,和平悄悄自床上起来,慢慢摸到浴室里去。
他漱了口,刚想出来,听见轻轻的脚步声。
他仰起头,想听仔细点。
“谁,咪咪?”没人应。
看不见,是天底下至不方便的事。
也许没有人,还早呢,起码要到中午,才会有人来看他。
和平回到床上,侧躺着,想心事。
鼻端忽然闻到淡淡一阵香气。
房里难道真的有人?
他又撑起身子问了一声,“谁?”
“是我,蓝先生。”医生回答。
不,不是医生。
“房里只有我同你两个人。”
“啊。”
“别胡思乱想。”
“我此刻除了胡思乱想,好似已无其它事可做。”
“那么,试把自己当一个作家,构思一篇长篇小说,你平时看不看小说?喜爱哪一类小说?”
“我专爱侦探凶杀故事,还有,鬼故事也不错。”
医生骇笑,“那不行。”
“科幻呢?我也喜欢看科幻。”
“你不如在脑海中写一个爱情故事。”
和平笑了。
护士进来替他量过血压,让他服药。
“来,今日你坐在轮椅上,我推你到花园去走走。”
“我情愿用双脚走。”
“听话。”
“医生,我想拆了纱布就回家,我除出看不见之外,什么事都能做,回家我至少有收音机及电视作伴,邻居也可以来看我。”
“权且忍耐一下。”
“真闷。”
“是,暂时不能玩电子游戏机了。”医生顶幽默。
和平只得陪笑。
他不是不心急如焚的。
爱情故事?
眼睛完了,爱情也完了。
医生离去之后,和平又似闻到那股香气。
他想起来,这是古老的林文烟花露水,母亲生前在夏季最爱用这个。
和平心念一动,“是母亲吗?”
他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因病逝世,医生一早已经把真相公布,母亲一直很勇敢地与病魔纠缠,可是终于也知道不行了,把阿姨们叫来。把略好的衣服分掉。
她只是不舍得和平。
“和平,”母亲说:“妈妈看不到你大学毕业与结婚生子了,有点不放心呢,真是没奈何,呵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她落下泪来,“和平,请记住世上好人比坏人多,可是也要提防坏人。”
和平怀念她,至今想起母亲,总要伤心。
“妈妈,是你来看我吗?”
没有回答。
和平轻轻说:“妈妈,此刻你也是天眼通了吧,你一定可以看得到我的生活十分丰足充实,妈妈,你在天之灵保佑我恢复视线。”
那股香气隐没了。
和平忍耐着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
这个星期,大概比平日的一年还要长。
同事们由天天来变成隔天来,最后医生宣布拆纱布时,连咪咪都不在。
医生宣布的消息坏透了,第一次手术失败,需要再做一次,和平闻讯十分平静,可是医生走后,他失声痛哭。
正觉孤寂彷徨,那股香气又来了,似围绕着他,像安抚他。
和平渐渐平静下来,“假使不是妈妈,也一定是天使吧。”
大眼来访。
“和平,咪咪被公司派往东京数日,走前连收拾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回来再同你赔罪云云。”
“呵没关系。”
然后大眼空泛地安慰他,“第二次手术一定能做好。”可是声音里没太大信心。
第二次手术之后,和平决定回家休养。
同医生吵得很厉害。
“也许我的视线永远不会恢复,我不能在医院里过一辈子。”
医生只得放他回家。
和平独自住在小小公寓内,他记得什么东西放在何处。
总比在医院自由,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喂金鱼及喝咖啡。
钟点女佣会为他做一些简单的食物,每天下午。阿姨的车与司机会来接他往医院诊治。
这次手术再不成功,就会成为废人了。
和平变得沉默、固执,脾气也坏起来。
咪咪公干返来,即时去看他,他一打开门,把咪咪吓一跳,短短数日,蓝和平似变了一个人。
只见他于思满脸,精神委靡,瘦了好多,走路时双手摸索着活脱脱似个瞎子,而且,一件球衣穿反了,衣服上溅有咖啡渍子。
公寓没开窗,空气也不流通。
震惊之余,咪咪没逗留多久就走了。
她离去之后,和平发脾气,把桌上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下,然后累极而睡。
是轻轻的音乐把他唤醒,不,是那股熟悉的香气。
十成是他的幻觉,不过和平心平气和起来。
这样不懂得忍耐,算是什么好汉呢?
他起来,发觉音乐是真的,并非幻觉。
谁开了收音机?钟点女工来过,已离去,不会是她,那么是谁?真是他自己忘了关。
他伸手去摸茶杯,猛地想起,杯碟已被他摔破,唉,自作自受。现在还要怕碎片刺破脚底。
他扒到地上去拣拾,地下一尘不染,咦,怎么一回事?再摸桌上,发觉杯碟全在,且已有人替他泡好一杯香茗。
和平陷入沉思中,这一定是天使。
恐怕眼睛再也不能痊愈,故上帝派来天使帮他。
他长叹一声。
公司最长的病假是半年,和平悲观起来,之后怎么办?
英雄只怕病来磨。
那一日,如平常任何一日,自无线电报告中,和平知道天又黑了。
过两天,是拆纱布的大日子。
和平紧张得不得了。
无端端手会颤抖,额角冒汗。
他并没有自医生处得到任何保证。
这是蓝和平第一次了解到什么叫听天由命。
不过,和平没有任何抱怨,那日,他做了他该做的事,即使该日重来,他也会奋不顾身去救那个困在车厢中的女子。
差不多是深夜,咪咪来了。
和平对她很冷淡,他说:“你放心,我这里有天使帮忙。”
咪咪吓一跳,呵和平精神压抑过度,有点不正常了。
“你不相信天使?”
“和平,你多多休息,眼睛就快好。”
咪咪告辞走的时候有点像逃亡。
和平也不怪她。
谁,谁替他开了窗,他嗅到下雨的清新味。
他伏到窗台上,手握热茶,听街道上的市声。
心境仿佛又有点进步。
第二天起床,桌子上又是一壶新鲜的茶。
和平微笑,疑幻疑真。
他扬声:“你在屋内吧,怎么进来的?浴室肥皂用光了,是你替我买来新的吧,还有,女佣人不知道我爱吃蓬莱米,你是怎么晓得的?你是不是天使?”
照旧没有人回答他。
和平微笑,“有你陪伴真好。”
这是由衷的话。
都不来了,都各有大事待办,忙得不可开交。
说真了,一个人的知心朋友,其实不过得他自己一人罢了。
自孤苦寂寞中,孕育出幻象,以为有天上的使者一路伴着他,也情有可原吧。
他开了录音机,本来打算听的是一段轻音乐,可是传入耳朵的却是激奋人心的快乐颂。
和平诧异,这难道也是天使替他作出的安排?
他关了录音机。
有人按铃,呵,访客来了。
和平摸索着去开门,门外站着邻居方太太。
“蓝先生,明日赴医院拆线吗?”
“不是拆线,而是拆掉纱布。”
方太太年逾七十,是位可爱的老妇人:“那多好,你可以洗脸了。”
说得也真是,已经一个月没好好洗脸,和平多想用一块药水肥皂,把面孔擦得干干净净。
“祝你早日重见光明。”
“谢谢你,方太太。”
“我替你带来一些糕点。”
和平接过。
“对了,”他想起来,“方太太,你有没有见到有人在我门口出入?”
“我并无常常出来张望,蓝先生,我像是那样多事的人吗?”
“当然不是,谢谢你,方太太。”
和平躺在沙发上,幻想他心目中天使的外貌。
—白色的便服,头发束起,容貌娟秀,一如米开兰石雕中的圣母,眼睛里充满悲恸,怜我世人,苦难实多。
在和平的心目中,母亲也十分年轻,他长大了,母亲却没有老,每次在梦中见到她,她都只得廿七八岁,母子年龄越来越接近,终有一日,他看上去,会比母亲更老。
电话铃响了,和平去接,是大眼。
大眼问,“明天是大日子?”
和平答:“祝我幸运。”
“我们都为你祈祷。”
和平不语。
“有没有看到报上有关你的特写?”
“你愿意读给我听吗?”
大眼说:“奇是奇在,被你救出那位女士,从头到尾没露过脸,应当由她向你读出该文。”
“大眼,不要紧啦。”
“和平,你是个好人,可是经过此事,你也总得学会计较一点。”
“不,大眼,经过此事,我更彻底的了解到,世事并无什么值得计较。”
“明日我到医院来陪你。”;
“对了大眼,咪咪如何?”
“她比较忙,走不开,你会明白的吧?”
“我当然会。”
可是挂上电话,蓝和平长长太息一声,不,其实他不明白。
他听着收音机里报时,宝贵光阴就此流过,傍晚,张元冠拨电话来问好,讲了两句,旁边有人催促,想必是他的女友。
和平识趣,挂上电话。
他握紧拳头,叫自己不要怕,明天一切会顺利度过,他会如常过生活,这一个月的苦难,将成为历史。
他在十时许堕入梦乡。
在梦中,那股熟悉的香味入来了。
和平半睡半醒中不禁落下泪来,他的意志力在这种时分特别轻弱,老实说,他不介意与母亲早日见面。
和平被门铃唤醒。
噫,迟起了,司机已来接他。
他去开了门,叫司机等一等,进房换衣服,一伸手,发觉衣履均已为他准备好。
他无暇多想,略为梳洗,己随司机出门。
天雨,司机咕哝:“苦了学生们。”
想交通必定混乱。
到了医院,医生已在等他。
“蓝先生,请躺下。”
和平暗暗祷告。
纱布被锋利的手术剪刀剪断,一层层剥开。和平的心怦怦跳,终于,他看到强光,本能地伸手去挡。
医生护士齐齐欢呼。
和平紧握其中一人的手,“谢谢,谢谢。”
那是一双柔软的女性的手。
和平顾不得冒昧,落下泪来。
“看到我没有?”双手的主人轻轻问。
和平拼命点头,“看到,看到。”
其实说完了,焦点才聚合,和平看到一张俏丽的鹅蛋脸,大眼睛中充满悲恸。
呵,同他心目中的天使一模一样。
这是哪一位医生或是看护?
“蓝先生,你暂时每日仍需敷上纱布若干小时。”
和平心满意足,心甘情愿接受安排。
这时,医生笑问:“你认识这位小姐吗?”
和平摇摇头。
“我同你介绍,这位是徐南宁小姐。”
和平很讶异,她是谁,怎么会在病房里看他拆纱布?
而那言而无信的大眼,说要来却不来。
这个时候,那位徐小姐笑了,她说:“蓝光生不记得我了。”
她趋前一点,和平又闻到那股熟悉的香味,他张大嘴巴。
徐南宁说:“我就是蓝先生当日在那辆车子里救出来的女子。”
“你!”
“是,就是我。”
“你,”和平指着徐小姐,“你——”
医生说:“蓝先生,你好好休息,有话日后慢慢说。”
这时有冒失鬼嘭一声推开病房。原来是大眼赶到,气喘瑞:“那要命的交通,真对不起,咦,和平,你看见了,哈!哈……。”
—后记—
蓝和平要在半年后才可以与正常人一般生活。
吃了那么大的苦头,他仍认为值得,翌年夏季,他迎娶了徐南宁小姐。
徐小姐在成为蓝太太之后,仍然用那只和平母亲曾经用过的香水。
和平到那个时候才问:“我失明那个月,你天天有来我的公寓吧。”
“被你猜到了。”
“谁给你门匙?”
“我尾随钟点女工进来,说是你的朋友,请求她别告诉你。”
“为什么不表露身份?”
“连累你失明,我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那段时间,你不用工作吗?”
“凡事总分先后,其余的不要紧。”
和平微笑。
她同他心目中的天使真长得一模一样。
我恨你
何碧瑶想杀死胡巧香,已经有一段日子。
她的精神已经陷入迷乱状态,肯定是胡巧香令她寝食不安,无心工作。
她早上起来,睁开双眼,便会想到,假使能够除去胡巧香,便天下太平,她何碧瑶遂能得到她一生一切想要的东西。
是胡巧香妨碍她,毫无疑问。
事情,从何说起呢?
是,三年前,何碧瑶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认识了吴兆基。
她一看到这个人,就吃惊他与她的择偶条件竟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吴兆基高大、英俊、事业有一定基础,他懂得生活情趣,富幽默感,还有,同陌生女生说话的时候,还有点腼腆,可惜的是,这样一个男生,像其它所有理想的男生一样,早已有了妻室。
吴兆基的妻子,正是胡巧香。
是呀,所以何碧瑶要除掉她。
开头的时候,何碧瑶嗟叹他人的幸运,自己的运滞。
她在报章社交版上见过胡巧香的照片,不错,胡长得十分秀丽,可是这城里漂亮大方的女性大抵有三十万名,大半还不是沦落在办公厅里捱一份朝九晚五的手工,另一小半则在小家庭累兜兜转转,耗尽青春。
有几人能像胡巧香那样幸运。
主要是胡巧香出身好,家里有点钱,自小由司机接送上学,念的是国际学校,没有功课压力,稍后,送往英国念学士,接着到哈佛读管理科硕士。
毕业之后,啥也不干,就是参加舞会,搞些慈善筹款活动,不消三年,嫁了吴兆基,一个远房表兄,她父亲公司里的得力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