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患自怜症,借些荫头躺床上不动,怎么可以随她沉沦,”我不以为然,“没病也躺出病来。”
“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我若果没有同情心就不会做足一天老妈子。”
我自己打开门离去。
过几天她的热度退掉,恢复正常。
必然是失恋,才掘一个洞把自己放进去。这也好,有些女孩子感情一受挫折,便大大的自暴自弃,张三李四,先混着玩再说,更惨。
“她是不是失恋?”我问妹。
“我不知道,她从来不说。”
当她再出现的时限,苦闷期已经过去,我不相信那是同一人。
她穿一件圆裙,身材姣好,薄薄化妆,双眼灿若明星,是一个值九十九分的女孩子。
她决定重新开始做人,毫无疑问。
妹妹也说;“没想到她略为打扮,竟这么出色。”
“你也没有见过她这副标致样子?”
“没有,我以为她只有套运动衣。”妹妹笑。
但是她对我,比以前更不如,她认定我害她,不肯同我说话。
我们亦有单独见面的机会。
我解释,“为你好,失恋又不是世界末日。”
她“霍”地转过头来,“谁说我失恋?”
“猜都猜得到。”我似笑非笑地看住她。
“最恨自作聪明的人。”
我摇摇头,“不要恨,对你自己无益。”
“真不明白怎么如此可爱的妹妹会有这么讨厌的哥哥。”
我有一丝悲哀,嫌我呢,也许我热情过度,自取其辱。这是我一贯作风,也许应该改一改。当然我对她有特别好感,不然不会惹她厌恶。
我耸耸肩,自己下台,“不高兴?没法变,我不说就是,自古忠言逆耳。”
她也觉得话说时过重,呆在那里。
我礼貌地向她道别,心中忐忐。说话,多管闲事活该有这种下场。她管她藏在洞中,与我有什么关系,这是她的选择,我们做朋友的要尊重她的意愿,只要她认为值得便可以,这是她的生命,我感慨的想,她爱怎么就怎么。下次看到人跳楼,也随他去。
难怪城市人感情越来越淡,都是遭遇太多滑铁卢后学的乖。
之后我见到那怪女孩使有点儿僵,仍然维持风度.但不似以前般轻松,妹看不出毛病来,当事人是觉察到的。
我不该挖她疮疤。
谁没有伤心处,她努力要忘记要克服,我偏偏去触动她心事,咱们两人都不够大方。
因为我明显的吃亏,怪女孩对我有歉意,有意无意的对我略为友善,我也有自尊心,这种故意给我的脸色,我不稀罕。
出此我也有些僵。
妹妹问我:“你怎么?买了票子也不去看戏,神经病,这么做作,活该你没女朋友。”
怪女孩抬起头,“不看电影倒罢,我有两张小提琴演奏会票子,浪费可惜。”
她约我?她主动约我?
我呆在那里。
妹妹推我一下,暗示我鸿鹄来到怎么还不接住。
“是是,什么时候?”再有芥蒂也只得尽释前嫌。
“明天八点。”她说。
真奇怪。一下冷若冰霜,一下子又开暖炉,等真的单独见了面,又无话可说。
不可否认,我对她有额外的好感,也许因为两人都这么倨介谨慎,也许因为她长得好看。
会场中两人各自集中精神欣赏节目,也无交谈,提琴手名不见经传,技艺奇劣,我甚觉痛苦。
但有怪女孩相伴,略有补偿。
散会松口气,小敢作出不耐烦状。
怪女孩嘘一声:“惨,坐得肌肉麻。”
原来她有同感 ,我即时说:“我耳膜痛。”
两人齐齐嘴咒学艺不精之人,累听众受苦。
气氛顿时和洽起来,我们去吃饭,上主菜的时候,她向我道歉。
我反而不好意思,“小事记在心上干什么。”
她讪笑我,“是小事?我看你我都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中太久了。”
我脸一红,她说得是,何必假装,我说:“现在真的不在心上了。”
她点点头,“我们仍是朋友?”
我看看她,两个人都不是容易找朋友的人,太敏感,又多心,故作大方潇洒,心中狭窄,一点事反覆地前思后想数十遍,务必要想出毛病来方肯罢手,毋友不如己者,可是对牢比自己高超的人,又会白惭形秽。
脾气又臭又硬,不爱示弱,内心却懦怯,唉,如果她像我,那可怎么办。
“仍是朋友。”我终于说。
我从此不提失恋这两个字。
做朋友要通明,切忌查根问底,不提就不提。
我们之间经过数重转折,过招姿势含蓄,仍没有人发觉。
开头我确把她当一个朋友,后来收回友谊,第二次再伸出手,又不甘心做普通朋友。
感情完全变质,她是知道的,这么聪慧的女子,有什么瞒地过她呢。
打扮起来,她另有风格,你很难指出她什么地方美,或许是一股不可言传的气质,使她鹤立鸡群。
她常常说:“美或不美,是我至低的忧虑。”
但是像所有女性一样,你称赞她,她还是高兴的,纵使深沉的她会怀疑你的用心。
我却一直记得她病时惨白的脸色。
是谁害她的?恐怕会成为秘密,除非她自己愿意说出来。
妹妹同我说:“为着方便你们有更进一步的发展,我应常搬出去住。”
我反问:“你以为我们可以有进一步的发展?”
“当然。”妹妹说得理所当然。
“我看不会,我比较相信火辣辣一见钟情,扭股糖式的爱情。”我开玩笑。
“你怕难为情,不会投入。”妹妹看死我。
“可是都爱情有魔力,当事人会身不由己,蓬的一声坠入情网,不能自救,然后灵欲合一,两人融为一体,日日夜夜不分离,燃烧起来,至化为灰烬。”
妹妹待我说完,“就这么多?”
“旁人觉得他们丑态毕露,欲火焚身,他们不自觉,认为爱情至高境界,就该像他们。”
“反正你做不到。”妹妹说。
“温吞水感情很难进展到谈恋爱。”
“大家加把力,拉拢它。”
“但到有一日,你看见你的真爱,一颗心碰碰震动,悔之已晚。”
“别嬉皮笑脸的。”妹抱怨,“老实一点。”
“说正经,我不过是她过渡时期的一个饭友,她还没从上一宗感情恢复过来。”
“我从来没见过她的前度刘郎。”
“你认识她有多久?”
妹不语。
与怪女孩谈得投机的时候,她的自卫防线会得松懈,露出极之脆弱的一面。
她甚至会得意忘形的问:“我们能够结婚吗?像我们这样可以维持到三十年后吗?”
别误会她想结婚,只不过一时高兴,就像得罪了她,她会说:“我不再爱你了。”千万别误会她从前有一度曾经爱过我,一切都是玩笑,说着白相的,只有最潇洒的人才经受得起。
我苦笑,这简直是逼着我做一个倜傥风流的人嘛。
这么熟还尔虞我诈,太没意思。
人们到底是怎么一下子撕下面皮霍地一声跑去租房子同居的,不可思议。我们两人的矜持期维持得太长久了。
一日自早到晚,她都吞吞吐吐,像是有话要说口难开。我莞尔,怪脾气又发作,活该,我也不去催她。
她用手抱着头,下巴放在膝盖上,像是在躲避将落下来的炸弹,她说:“其实你的猜测是正确的。”
我搜索枯肠,也不知道她何所指,只得呆呆的看着她。
“是的,我是失恋。”她说。
我一愕,终于承认了,不知动用几多勇气才有胆子说得出口,我很佩服她。
我小心翼翼的说:“两百年前的事,还提来作甚。”
“你不要听?”
我坦白的说:“老老实实,所以不听,情愿不听,说什么都事过情迁,多说无益。”
“心中有团秘密,总想找个人倾诉。”
“有时候秘密是要守的,”我说:“不必说出来,你私人的事,有权守秘,我个人最不相信大摊牌。”
其实这算是什么秘密,不外是所托非人,痛苦不堪。自社十娘到如今,流行数百年,毫无新意,奇是奇在当事人无论生在什么朝代都把这种平常事视作奇耻大辱。
“从头再来嘛,别放在心中。”
她看着我,非常失望,“你怎么像其它人一样,说些陈腔滥调?我并不想博取你的同情,你不用安慰我。”
我说:“你这个人特别多心,太难侍候,我说什么都错,决定忘记就立刻忘记,婆妈作甚?”
她仰起头,大概觉得我说得有诚意,忽然过来拥抱我,真出乎我意料,这种外冷内热的怪人最吃亏。
我轻轻的拍她肩膀,“来来,快快忘记。”
自那日起,真正连妹妹都发觉我们很亲近。她说她没想过,我们会有这么好的结果。
我倒是真的全心全意对她,虽没有说明,行为举止己表露得很明显。
她与我谈到很琐碎的事,童年时游戏所遇到的挫折,她母亲生前所擅长做的点心,中学最喜欢的科目,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无所不谈。
但是我们没有去跳热舞、亦没有烛光晚餐,大多数时间去乘车子兜风,或是在宿舍做一顿好的吃。生活过得舒适平安,她便胖起来,神采比从前好得多。
正当我们进行得很顺利的时候,忽然她同我说:“我又看见了他。”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我倒一听就明,“他”还有谁,当然便是那个人。
我在等下文
“是他先同我打招呼。”
“你说什么?”
“我说好。他长胖了。地说我气色很好,比从前漂亮,亦比从前爱笑。”
“你们谈了很久?”
“没有。我问他有什么新闻,我手上提着许多东西,他开车送我回来。”
“他没有变?”
“没有,只是长胖一点,仍然很英俊,我一直问他有什么新闻。”
“他跟女友在一起?”
“没有,所以我问他那段罗曼史如何,我们打那个时候开始就没有再见。”
“他如何回答?”
“他但笑不语。”
我没有再问下去,她脸上陶醉、惋惜,又略为痛心的复杂表情令我醒觉,我知道得已经太多太多。
朋友,当一个女人把什么事都向你说明的时候,不要庆幸,那只不过说你对她并不重要,她才不在乎是否会在你心中造成不良印象。
我黯然。
那位仁兄,值得她这样对待,一定有他的条件。
我,我怎么办?
理应大方点,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供应感情。但是过去的事可以不理,目前的事又如何?
与从前的朋友打个招呼,应该没事吧。
她并没有把我蒙在鼓中,一直供应消息给我。
“如果他叫我出去,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有叫你没有?”
“我们通过电话。”
我不出声,自己觉得连身上的皮肤都转了颜色。
“你不会不高兴吧。”
“我有什么理由不让你交朋友。”
还得笑着解释给她听,装作很了解很有信心很温柔的样子。
这分明是一人踩两头船。
我的心渐渐冷下来。
轮到我了,成日穿着套运动衫裤,也不大肯除下洗涤,无所谓,马马虎虎过日子,反正做学生只要做好功课,没有人会追究什么。
不起劲。一切都漏了底,约她,她老实说要同别的朋友出去,声音出奇的活泼快乐。
我也懒得问那些朋友是什么人。说穿了又如何,要绝交随时可以做,何必一定要捏些把柄在手,心中有数。
妹妹说:“你们最近又不常见了。”
“唔。”
“怎么搅的,忽冷忽热。”
“她这个人怪。”
“你何尝不怪。”
我苦笑。
“她要搬出去。”
什么?事情定有出乎意料的发展。
“你不知道?我看你也不知道,你真胡涂。”
她不同我说,我自然不会知道。
过两日,她同我说明白:“我下个月搬出去,找到一层公寓,比较自由一些。”
我很没有风度的问:“一个人住还是两个人住?”
她一怔,马上乐意地回答:“两个人。”
看,拆穿又如何,她并不怕我,说明之后反而如释重负,是我自己多嘴,招致更大的侮辱。
戏只得做下去:“重修旧好了?”
“是,真想不到,原来他也同样的想念我,分开一段时候,才知觉对方难能可贵。”
“真值得高兴。”我说的也是实话,“有很多情人,一分手就永不见面。”
“我原也以为如此,我早知你会替我高兴,你妹妹说你会觉得伤害。”
“她不是男性,不知我意愿。”
“你真是个大方的人。”
“改天来看你。”
“欢迎。”
谁还再会去看她,说说而已,心里的感觉,只有自己知道。脸色渐渐发灰,人变得没精打采,功课也散懈。
妹妹说:“算了。她那么怪,离离合合,视作平常,与你也并不是德配。”
我白白填了她的空档,幸亏涉足不深,犹能自拔。
我像脱了层皮似。在妹家看电视,也总挑暗角落里坐,不换衣服,不剃胡髭。
她的朋友说:“你家总有这么一个人:水远看不清他面孔,感觉上他脸黄黄的,也不出声讲话,似营养不艮,老是穿套灰色运动衣,不是捧着本书就是看着电视的荧光幕。”
他们也问过妹妹,这个怪人是谁。
当然,他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但是可以猜得到。自古到今,不外是遇人不淑,遭人所弃,但不知任地,当事人总还有切肤之痛。
美女
小王打电话来,一定要我同他的新女朋友拍一辑照片。
我没有兴趣。
拍美女照,千篇一律,没有挑战性,总之要拍得比她们真人年轻,比真人漂亮,大功告成。
我甚至不再拍风景及静物照片了。
最近我与国际地理杂志合作,出发到南太平洋珊瑚礁一带,跟海洋生物学家合作,拍摄该区独有的一种虾形微生物,从它们孵化到生长,所有过程都记录下来。
这个差使令我忙了一年,我狂热地跟着一班科学家,在一只机动帆船上每天工作十六小时,晒得头发呈金棕色,皮肤黑得发亮。唯一上岸的时间是冲晒底片。
拍美女照片不再是我的兴趣。
我下一个目标是跟考古学家到庞贝古城去看最新的发掘。
所以我同小王说:不,我没有空。
事实这不是借口,我忙得不亦乐乎,手头上有千多卷底片要一一整理。
小王说:“你一定要答应,她是一个罕见的美女。”
我笑,“小王,世界上美丽的事物多得很,不止是女人,男人最大的毛病,是迷色。”
“有谁似你这般清心寡欲?城里谣传你是同性恋。”
“是吗?”我开他玩笑,“你就是我的男朋友?”
“当心我揍你。”
“说真的,我下星期就要到美国去,有空大家吃顿饭是可以的,同美女拍照就不必了。”
“多年老朋友,一点面子都没有。”
“反正是美女,谁拍都是美女,在即拍即有亭子里拍也一样。”
“不同你说了。”
我挂了电话大笑,美女。小王的美女一向是个笑话,他爱上谁谁就成为美女,他一年起码爱上三十个女人。这是有钱财无才能的公子哥儿唯一的消遣。